渡观音

作者: 兔草

1

入梅以来,杜荷眼中反复出现一个画面——河水上涨,吞没了岸,一艘小船在水中漂着。几名身着彩色衣服,脸上涂有鲜艳胭脂的人依序排开,护着船体中央那个横躺着的白玉观音像。他们要去哪儿?他们从何地赶来?杜荷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场景。是梦吗?梦的质地为何如此清晰?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可手机里怎么会连一张相关照片也没有。

想不通的时候,她将这一切统归为前世的记忆。她本不是一个迷信之人。更早的时候,她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喜欢解数学题,一整面墙密密麻麻铺上方程、公式、数字、根号。她喜欢讲哥白尼、牛顿、爱因斯坦,世界如何在科学家的运作下装上车轮,快速发展。她总是盼着有一天科技可以解放人类的心灵与双手,所有人都可以在科技进步的荣光下轻松惬意地活着。然而,随着年岁增长,她知道这是一种痴妄。一切想法都坍塌毁灭了,她不禁觉得过去的一切如同河中央那座摇摇欲坠的破庙,以为自己独特又清醒,但周边危机四伏。

她不敢回家,至少现在不敢,她琢磨找到一个金蝉脱壳的办法,从那个庞大可怖的家族中逃离出来。为此,她宁可斩断自己的四肢,任血涌出。很长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是一棵没有营养液的枯树,她不断地献祭自己,让自己活在一个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世界里,得来的薪水却要全部给父亲、母亲、哥哥……她责无旁贷,她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唯一考出去的人。她曾是村子里的荣耀,人们以为她去了大城市,进入高等学府,就能拿到一个永远在增长的财富袋子,可是没人知道她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在她眼前,人们热热闹闹在涨水的江边嬉闹着。小孩们无知无畏地踏入水中,和包藏着凶险的河流融为一体。更远处,一个着白裙的女孩缓缓朝江心走去,看起来仿佛要投江一般。杜荷低下头,发现风正拍打着裙摆,她今天也穿了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她跑过去,想将那个女孩拽回岸上,拽回安全地带,下一秒,一个拿着摄影机的男人大声对女孩道:“好的,停,转头,看这边,笑。好,很好。”

杜荷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鲁莽,捏了捏衣角,感叹自己还好没有凑过去,唤回女孩,不然她将成为江滩边的一个笑话。“一个神经过于敏感的古怪女人。”在公司里,同事在背后常这么议论她。她不合群,热饭都是自己把玻璃饭盒抱在怀里,趁别人热完了再凑过去。她恐惧那种几个同事扎在茶水间,叽叽喳喳议论的场景。她插不进去,不喜欢和她们闲聊。

继续朝前走,一个穿着近乎于透明衣服的女孩正在直播,她的身边有一个粉色的小盆,盆里装满了水,盆边放着一管彩色水枪。她直播的时候,会先跳一段手势舞,然后唱歌,对着屏幕比爱心,喊老公老婆,如果有人刷了大件礼物,她便用水枪朝自己身上喷水。女人玲珑有致的线条暴露出来,里面是一件黑色的泳衣。杜荷走过去,停留了一会儿,接着马上跳开了。她想起几个月前,在一个黑暗的小屋里,自己也是这样,穿着一些带有暗示意味的服饰,跳着舞。她那时以为这样可以赚到一些钱,但没想到,视频无意中被父母和哥哥发现,她接到电话,被家人审判,说她为什么不顾礼义廉耻。她没有狡辩,没有说自己失业了,找不到好工作,只点了点头说,这样来钱快,父母很快嗅到金钱的味道,问这样能赚多少钱。杜荷清算了银行卡中的余额,给自己留了五万,其余全部给父母打了过去。父亲好赌,哥哥没有工作,母亲整日打麻将,一家人的生活都靠杜荷来维持。她总是想着,有一天,她能从这世界上消失。

三日前,在上海开往武汉的渡船上,杜荷偷听到一段对话,一个脸上长了麻子的男人,靠在栏杆上,对他身边的人说离奇故事。说是有一个人,为了斩断跟家人的关系,制造了自己的假死,那人甚至在老家给自己安了个墓,隔五年伪装成别人认不出的样子,跑回去祭扫。

这故事很快在杜荷的心中生根发芽,她幻想着某一日有人可以向父母道出她的死讯,而她则化为另一幅面孔,在地球的另一端独自生活。

可谁来帮她办这件事呢?

船驶到险处时,发出三声悠长的鸣笛声。船上的工作人员说,这一带不太安全,以前科技不够发达,水下监察设备不足时,经常发生船难。这个鸣笛声便是为了哀悼水中的冤魂。杜荷忽然觉得十分恶心,不知道是晕船,还是被这个故事吓到了,正当她要呕在船上的时候,一个穿褐色衣服的阿姨从背包中取出一个超市用的超大塑料袋,递到了杜荷面前。杜荷接过袋子,大口呕了出来。呕吐完后,她觉得轻松多了,阿姨又递给她折好的纸巾。她抬眼,觉得晕晕乎乎,但仍觉得阿姨看起来面目和善,沐浴着一种圣光。

后来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或许是想着下船后就要各奔东西,杜荷说起话来毫无忌惮,将家中之事与心中所想,全部倾吐出来。阿姨也不见外,说了自己的事情。阿姨说自己在上海做清洁工,几乎所有的钱都给儿子了,自己并无养老保险。儿子争气,名校毕业,讨了老婆,在上海扎根。杜荷讲,这不挺好的吗?阿姨讲,是挺好的,但媳妇不让一起住。杜荷讲,那阿姨住在哪里?阿姨说,住在公司安排的地方,杂物间,小小一个格子,下雨天就漏雨,水帘洞一样。杜荷联想到自己以前在杨浦租的小房子,老虎窗,阁楼,也阴暗潮湿,多雨的天气,虫子爬来爬去,有白蚁时,眼前更是密密麻麻,一片乱象。阿姨讲,你想消失,对吧?杜荷点了点头。阿姨说,我也想。两个人福至心灵,手握在了一起,想到了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去对方的家中,通知死讯。

“考虑一下?”阿姨握着杜荷的手说,“也不急于一时,下了船之后,你再想想,过几天我们在江边见。要是觉得合适,那就分头行动。反正你不认识我儿子,我不认识你爸妈。实在不行,事情败露,我给你出气,教训他们。”

阿姨姓苏,单名一个凤字。杜荷想,世上的鸟分两种,一种报喜鸟,捎来好消息;一种报丧鸟,叫起来全是坏事情。苏凤阿姨是哪种呢?她还没有做好对人完全卸下防备的准备,但,没有时间了,她想把这件事赶紧解决掉。

在岸边走了一会儿,杜荷看到前面竖了块牌子,牌子旁边是付款二维码,另一边,一个穿褐色衣服的女人正为坐在板凳上的白发老人按摩肩颈。杜荷认出那是苏阿姨,犹豫了一会儿,没敢上前,待老人走后,她才跑过去,喊了一声:“苏阿姨?”“是小杜啊!”苏阿姨热情地招呼杜荷坐下来,说可以帮她捏捏脖子,按摩一下。杜荷来不及拒绝,苏阿姨已经开始了“施法”。她技巧娴熟,一看就是专业学习和培训过的。还没等杜荷问起,苏阿姨便说,这些年进城以来,她什么苦活累活都做过,捏脚师傅、推拿按摩、保洁阿姨……挣钱很好,挣钱光荣,形式不重要。杜荷点了点头说,苏阿姨,我想清楚了,就按照你说的办,你跑一趟我的老家,我也替你去找你的儿子。“好。”苏阿姨满眼欢喜,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只原木色的小葫芦,交到杜荷手里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拿着玩。”

2

再次回到上海,犹如一艘撞向冰山的轮船终于找到了活命的裂隙,杜荷觉得自己好像恢复了体力与精神似的。她本来以为自己要彻底离开这座城市,回到曾禁锢自己少女岁月的老家,而现在,她找到了暂时的喘息之法。

站在乍浦路桥上,向东望去,陆家嘴的四件套清晰可见。晴空之下,建筑更显得磅礴大气,附近的外滩百年建筑群还有外白渡桥、上海大厦等则汇成另一组风景。杜荷从包里取出阿姨手写的纸条,上面有阿姨儿子的住址,地方在虹口,距离这儿并没有多远。她其实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现况,对方到底从事何种职业?级别?月薪?妻子是哪里人?孩子又有多大?她一概不知,她只有一张电子相片,画面中,男人看起来温和有礼的模样,戴着眼镜,长相平平无奇,属于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的那种。

儿时,杜荷曾向往做一名侦探,每天坐在黑色轿车中或行色匆匆走在大街上,她可以窥探他人的秘密,找出真相,就像把世界翻了个面一样,发现其中的褶皱、掩藏的细节。她侧身,掏出包里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有些憔悴,但又比几日之前多了一些生命力。那种渴望活着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她时常觉得在拼命工作的那些年里,看似对生存有着极大的渴望,其实每一天都如行尸走肉。她来到这世上并不是为自己而活,只是为了偿还未知的业债。她前世或许做了什么恶,今世才投胎到这样的家庭之中。只能这样解释了,不然完全无法对糟糕的生活释怀。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杜荷走到地铁站,准备去完成自己的任务。到达虹口的时候,她脑子的记忆复苏,刚开始在上海生活的那几年,虽疲惫,但欣慰,即便要将工资的一大部分寄回家里,但少了家人在眼前频繁出现,她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罕见的可贵的自由。和那些家庭和睦、眷恋故乡的人不同,她从记事以来便渴望逃离那个终日灰蒙蒙的老家。

杜荷依着苏阿姨给的地址,来到一条宽阔的马路边。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左边是高层建筑,门口立着一名穿着黑衣黑裤的保安。右边是一排老破小。在上海,看到豪宅并不是稀奇事,她想起之前跟同事在翠湖天地旁开会,同事问,你知道这房子多少钱一平吗?杜荷摇摇头,同事报出一个数字,吓了杜荷一跳。当然,豪宅并没有什么,那是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有趣的是,在这座城市之中,以豪宅为起点,绕几个弯,走到一处不知名的小巷中,你也会看到一些年久失修的破旧老房子。大多是建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公房,结构一般,室内居住面积也小,通常打开门一进去便是厨房,厨房旁是卫生间,马桶对着灶台。

来之前,杜荷曾幻想过,苏阿姨的儿子是那种城市新贵,住在明亮宽敞的房子里,有着体面的工作,在陆家嘴上班,做金融,年薪七位数,等真的来到了目的地,她的想法有所转变。她依着地址,走进了一处老旧社区。是在第二个单元的五楼,楼的年代很久了,自然也没有电梯。她爬到五楼,敲响了房门,很快,房门打开,步出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问杜荷是干吗的。杜荷瞥了一眼房间内部结构,那和她之前租住的老破小几乎一模一样——一眼望得到头的小户型空间,灶台对着马桶,动线混乱,人在里面每走一步都很困难,膝盖撞到床的边缘是常有之事。不过,与她的房子不同的是,这小小的空间里还藏着一个啼哭的婴孩,孩子看起来小小的,坐在床上,正嚎啕大哭。女人的头发凌乱,眼中射出怒火,质问杜荷到底想干吗。杜荷连声抱歉道,是看房子,走错了门,实在是不好意思。这样的回答总算平息了女人的怒火。杜荷意识到,这便是苏阿姨的儿媳妇了。

这空间确实过于狭小,根本容纳不了多一个人,苏阿姨住进去,家中只会更加混乱。但也只能如此了,在这座城市,靠自己,拥有一套房子,不管是新还是旧,都已经不容易了。

杜荷没有碰上男主人,打算下楼转转,趁别的时间点再来。今天是周末,男人却不在家,猜想是加班去了。

就这样,一连数日,杜荷尽职尽责地侦察着,像是一个计划犯下大案的狂徒。她在小本子上记录着男人上班与下班的时间。一切看起来平平无奇,大城市打工人的典型模板。杜荷在想,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向男人摊牌?她决定跟着这个男人的生活,彻底地走一遍,然后在某个无人街角,将秘密和盘托出。

她选择了星期三,不早不晚,没有周一那么忙,也没有周五那么兴奋。她起了个大早,埋伏在男人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中。她囫囵地吃了两口包子,喝了杯豆浆,正准备走到店外,这时,男人步了进来,要了一模一样的套餐,大口吃了起来。

他今天没吃早饭吗?杜荷注意到,男人早晨一般在家里吃东西,中午应该吃的是自己带的饭,至于晚上,要么就跟同事下楼糊弄一餐,要么就是外卖。男人一边刷手机,一边认真地吃着包子,吃完后,拎着饭盒和公文包,走到大街上。杜荷戴上鸭舌帽,快速跟了上去。一切都很刺激,像是电影情节的复现。她跟着男人,伪装成一个行色匆匆、面容憔悴的上班族。她跟着他一起挤上了地铁,地铁内,人满为患,你贴着我,我贴着你,那种肉与肉之间密不透风的感觉,让人怀疑这是一辆运往屠宰场的列车。杜荷本想着跟男人保持一点距离,但被人一推,两个人站成了贴在一起的样子,她刻意侧身,想避开男人的目光,但眼睛却瞥到了男人的手机,男人在看一部修真小说。

地铁到站,人们轰一下跑了出去,杜荷跟着男人,走到了写字楼下,她平时不会跟着进去,只是站在街对面远观,这会儿,她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也走进了那座装满玻璃幕墙的5A写字楼。男人没有直接步入电梯,而是向一楼大厅那个挂有蓝色小鹿LOGO的平价连锁咖啡厅走去。杜荷猜想男人要买咖啡,结果男人走到那儿之后,从咖啡馆的后门穿了出去,离开了写字楼。紧接着,男人在园区里兜了几个圈,然后钻入一条老巷,步入了一家刚开门的社区小咖啡馆。杜荷低头看手机,时间已经是九点过十分,男人今日不上班了吗?杜荷索性也走了进去,压低帽檐,点了一杯冰美式。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假装工作起来。男人则低着头,继续看手机上的修真小说。难道这个男人是销售吗?约了客户在外头见面?可是他为何一个电话都没有打出去呢?杜荷无法解释这一切,只能坐在距离男人两个坐垫的位置偷偷观察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晃到了中午,男人提着饭盒和包,离开了,接着一路步行,走到了江边。这会儿暖风吹拂着岸边,天气晴好,一些附近的上班族正三三两两过来歇息。男人走到一处座位边,打开冰冷的没有加热过的饭盒,大口吃起来。杜荷看着这一切,想起几年前听上海同事讲过一个坊间流传的小故事,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国企改制,有许多工人下岗了,黄浦江边坐满了失业后假装上班的工人。她那时当笑话听的,这会儿突然意识到同事当时说的全是真的。而且,不仅那时的事是真的,经过了时间的熬煮,一切并没有改变,而是轮回,比如苏阿姨的儿子,或许也是和那些人同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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