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梦者
作者: 徐佳贵一
等了半小时,方丛伊才晃荡着在路口出现。他叼着烟,肚子里装着书上学不到的关于这条老巷的一切。其实多数人对他肚子里的老巷也没有热情,他们惦记的只是巷口的街机厅。走近了,方丛伊拉开腰包,每两人分一把工具,再反手把烟头弹飞到河里,领着我们踱到了马路对面。
街机厅,四面的墙像是新粉刷过,但墙根的油渍、脚印、蛛网,还是暴露了它年深日久的本质。老板姓姚,和这屋子一样年深日久,见了丛伊哥,眉宇便如同捏成团的厕纸似的,靠着分子力自动舒张。喏,就那台。他手往角落一指。赶紧的吧,新机子,不能就这样成了赔钱货。方丛伊来到墙角踩掉蛛网,把机器搬过九十度,抽出螺丝刀卸掉后挡板。上次谁修的啊,线都接反了。情况有点复杂,你呢也别当甩手掌柜,要什么零部件安回去,就搬张凳子寻来给我,可以提高点效率。
这些要人伺候的话飘进姚老板耳朵,叫他心里冒火。但老板自诩无师自通,结果线都接反了,他实在没能耐和专业人士计较措辞问题。给孩子们换过铜板,他就照丛伊哥说的做了,这头一人半身埋在机器里,那头一人边抹汗边在地上给零件分类,两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孩子们领了铜板,分散到两侧有空位的地方。只有两台机子,空位早先被人占了,那是两个眉发五光十色的社会青年,正对着各自的拳皇97汗出如浆地忙碌着。
照事先安排,我应该站在姚老板和孩子们之间。一只眼可以放松,品评台前的操作,一只眼则高度紧张,提防老板和闲杂人等的异动。每个操作台前分配两个小鬼,一个机灵点的望风,另一个笨得令人发指。如果一切正常,我就会使个眼色,收到眼色的机灵鬼会侧过身,确保外人的视线被挡死,然后静悄悄掏出方丛伊刚刚分发的工具,一点点探进两公分开外的凹槽。那是一根铅丝,弧度恰到好处,叫末端精准打到计数器,制造出投币的假象。这样一来,铜板就彻底变成象征性的,再烂的技术也能在台前屡败屡战,把攻高皮厚的骄兵悍将一个个磨损到空血躺平。
照理说,每投一币,机器都会叫唤一声,但方丛伊上次来大修时做了手脚,这些机子就像调教过的宠物狗一样,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只是姚老板比较警觉,长时间没听到金属落肚为安,他就要抻长脖子,悻悻地往外瞄一眼。这时,我就会轻咳一声,提示机灵鬼往槽里补一枚,权当对老板的安抚。机灵鬼们起初很配合,不想几轮过后,却开始忘情加戏。一位瘦高个一拳擂向搭档的颧骨,另一只手猛地摊成巴掌,插到搭档掌心下方一捶按钮。许是搭档又慌忙补了一下,屏幕上的宝刀就挥空了,关羽被随后冲到腋下的胖子一个抱摔,折掉了最后一条命。瘦高个拉高嗓门宣布,你是扶不起的阿斗,搭档则朗声回答,士可杀不可辱。真是,两个显眼包,该我去劝架了。可姚老板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他的臀部离开凳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下落,叫我一时进退维谷。
关键时刻,方丛伊蹬了一下腿,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碰着了露出瓤的电线。姚老板只好又坐下去,俯身问候他的生死。方丛伊答:活着呐,别催。给我刚拧下来的螺丝,还有扳钳。姚老板环视一圈说,哪儿有螺丝,没瞅见。怎么可能,刚拧的,你眼花了吗?姚老板从上衣兜掏出眼镜,戴上去找子虚乌有的螺丝,他背后远端的二人组终于统一意见改用魏延,危情如愿得以化解。
不想,一位彩发青年的行动轨迹却有了意想之外的变化。八神庵被一招连击KO了,可青年却没有恼,单是从位子上站起来,插着口袋侧移两步,对小鬼们的挥汗如雨萌生了好奇。我想回身引开他,却来不及了。许是贪心,许是想着一劳永逸,一对组合拿铅丝多敲了许多下,屏幕顶端的投币数便失控地翻滚起来,突破了理论上的峰值。
小子,你是把你爸办厂子的钱都砸上了吗?
我咳得前仰后合,可是已无法挽回局面。姚老板从凳子上跳起来,向青年暗示他从未收到过如此巨款。好在方丛伊撑住后挡板,紧跟着从机子里滑了出来。他往抹布上蹭两下煤黑的手,就把胳膊伸到两方之间,开始收拾局面。
姚老板的手架在他胳膊上,连上胖子的腕关节,虎口往里收紧。那个胖子脚下的汗和泪水迅速汇成湖泊,却没有能换来宽恕。地一下,铅丝从手心滑脱,方丛伊蹲下去把在湖心下沉的铅丝捞起来,拿布把上面的液体一层一层抹掉。好吧,我提醒过,这么干会被抓现形,可他们就是不听。这是睁眼说瞎话,但本意不是推卸责任。喏,机子好了,跟原装出厂一样,你验收一下。他一面说一面踩住门槛,点着一支烟。这趟算免费,要是还不够,就来我的店,存的软壳你抽几根,咱们就当两清了。
折腾这么一出,方丛伊反而要赔钱赔烟。彩发青年看完了一出戏,脸上带着“还有这种事”的表情,满意地出去了。姚老板吐口气,说:好吧,我不和崽子们计较。他脸上的褶皱经历复杂变化,落定成“你图什么”四个字,对此,丛伊哥却未回应。这趟出发前,他给过说法,说是快期末考了,越是无可救药的憨货,越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提振信心。
作弊的胜利也是胜利,只要没人强调那是作弊就行。此行的机灵鬼们都很乖觉,遵了丛伊哥的嘱,保持欢声笑语,大体杜绝了不必要的言语刺激。出门后,世界就安静了,怎奈那个憨胖子像是没过足瘾,回去的路上在其他人表示欣慰之后,又怯生生地补上一句:可惜最后曹操跑了,刚才手该再快些的。一旁的瘦高个再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去,震得胖子胸脯剧烈摇晃:曹操跑了就是结局,正儿八经的结局,你说他要是被逮着了,还会有后来的三足鼎立吗?
三国是在曹操没了以后才开始,胖子不晓得,好在前半句他听懂了。于是他一扫愁容,两腮挤出两坨格外丰满的笑。这个……能不能送我?回头拿全套高达和你换。其他孩子都把铅丝还了回去,他却表达了对于神器不合时宜的留恋。可是,倚着护栏的方丛伊把自己埋在月影里,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一样特种工具,要申请专利的,怎么能说送就送。你们呐,回去还是锁上嘴巴,别说来见过我,小心家长人到中年肝火上蹿,往死里揍你。
二
管他们叫“孩子”,其实当时的我年纪也不算大。只是刚参加过成人礼,于是觉得自己跨过了一道门槛,和仍在门槛内挣扎的“孩子”们俨然属于两个群体。但是方丛伊提醒我,我其实还没跨出去,眼前还有一道槛,那就是高考。高考之后,我会平生头一遭离乡背井,那才算是真正脱离了孩提时期。
丛伊哥只比我大六岁,但摆这种上辈人的谱,我也不会和他计较。说着,我随他走进和憨胖子家隔了两个门面的馆子,各要了一碗猪脏粉。方丛伊问:新区那边吃不到这么正宗的粉吧?其实从老巷搬出去几年,我一直在家或在学校吃饭,新家附近有什么馆子我都没有调查过。老巷的邻舍,除了丛伊哥基本不来往了,关系断了也就断了,就好像身上被生生剜掉一块,但仗着年轻细胞繁殖迅速,希望假以时日还能再长回来。
方丛伊抄起酱油罐子,往粉上浇了一圈。和出众的修理手艺配套,他能在粉上信手浇出一个规整的圆。以前我会和他比试,结果总是我输,因为线条延到一半就漫漶了,只能提前弃权。这次,他看我直接推走罐子,嘴角便微微一抬,把头埋在米粉里,没有再评论什么。猪脏粉滑溜,三下五除二就都嗦干净了,他把筷子拍在清汤上,说刚才又加了一碟鳗鲞,你悠着点吃,不急回去。
印象中,方丛伊从来不碰鳗鲞和其他一切水产,可以说枉在海滨小城活了这么多年。方伯伯本是渔民,从离城区很远的河海交界处迁来,那条河不是门外那条护城河,但与护城河相通,因为河水一天天变得污浊,很快鱼虾绝代,才举家搬到了看不见海的岸上。记得我爸说过,按理方伯伯可以跑去更远的海上捕捞,但他两相权衡,说再受不了那种腥臭逼人却依然穷得叮当响的生活,便一咬牙出此下策。方伯伯学名叫方明,和我爸做过一年小学同班,此后就再没进学。再后来,方伯伯变卖了大部分家当,靠这笔钱托我爸还有别人打通关节,在城里安顿下来。
当然,不管我家还是方家,照规矩说在城里都是暂住,都是乡下户口。老巷左近按臭气的浓郁程度形成鄙视链,鄙视链底端也就是最臭的一段全是外来户,也似乎要永久保留外来者的烙印。进城时,方明还是单身,家的门面比已然娶妻的我爸家更小。两年后,鄙视链上半段的住户便迎来转机,市里决定把那半段河填了,原址变成连接新旧城区的高架桥的一部分。
至于另半段河,则没有了下文。据说是市里一帮退休老人集体进谏,说现今城里只此一条河,都填了就会造成生态灾难,以及文化灾难,进而影响经济。这叫市领导犯了犹豫。整日鼻子受罪的老爸说,他当时很恨这帮老头,而他不过是基层公务员,对高架桥工程只是参与,不可能左右决策。至于方明,许是他的鼻子在海上时就麻痹了,许是当时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又过一年,一个城里女人就进了他的家。女人皮肤白晳,五官标致,这让许多街坊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受了侮辱,百思不得其解。
几经打听,人们才知晓了个中情由。原来女人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一个在“文革”中病死,一个下乡后自己吊死,她回城时寄养在一户远亲家里,整日给远亲端茶送水,擦窗洗地。后来远亲也挨了整,自顾不暇,对于离家出走的“女佣”也就没有留意。流浪一段时间后,她不知怎地来到了老巷左近,碰上了方明。许是方明对海上生活的熟稔让陆生的女人感到新鲜,许是在酒后他发了什么毒誓,他们很快确立了特殊关系。成家的决心,至少有一小半来自方姨,简单的婚礼后,她的肚子就大起来,在旧居粉刷一新不久,诞下方丛伊。
问题是,脱离了海的方伯伯发现,岸上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陌生。岸上到处都是机会,但渔具零售、水产批发,生意却跑一笔黄一笔。不久,他的合伙人因为往鱼药里掺甲醛被抓,他好不容易撇清关系,逃脱牢狱之灾,可血本再也收不回来。船老大,他也做不回去了,或许也从来没有做过。传说中他在水上时的手下一个个开始暴发,但这些手下觉得方明每个毛孔都发散着晦气,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他的手下,也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出面澄清。
方明能从一箩今天的鱼里一条条拣出掺着的昨天的鱼,但没法和人解释他是怎么做到的。渔船的柴油机停转,他抄一把扳钳,左一拧右一扭,机子便又轰隆隆蹦起来,可柴油机普遍更新换代后,原先可以拧的位置没了螺母,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有人说,他是得罪了老天爷,在我们的理解里,这位老天的学名就是时间。不管怎样,之后的方明只是酒量越发见长,给人打零工,再去老相识的饭馆里买醉。那些老相识本是渔户,平日允他赊账,而方明也一直没有还的意思。每回到了过年,都是方姨背着老公去赔礼,顺带和债主交涉早先欠的余款能否通融,允许他再次延期。
方明对酒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他说,要是度数太低,他就没法把脚下的水泥当成水,走路就会缺少水上漂移的松快感。在陆上泅水的时候,他也有可能表现出建设性的一面,比如诊断厨房龙头漏水,是因为底下哪一截出了故障,然后去仓储间,三两下剪一段废旧的皮管,大小刚好可以替换破损穿孔的管道扣环。插孔不出电,是火线零线还是地线,然后麻利地挖开地板,拿新线换掉旧线,等酒醒后再用水泥把砖糊上。他那里有一套从船上带下来的老旧设备,水电都能测,具体怎么测只他自己知道。我爸送一只新款测电表给他,他却当我爸的面把这只玩意儿砸得粉碎,说做事的门道在脑壳子里,在十根指头的感觉里,不是这些专门应付傻子的洋玩具可以取代的。
他的无可取代,在旁人看来显然是幻觉。然而通过遗传,幻觉似乎有了变成真实的可能性。是的,在生命的头几年,方丛伊就显出了心灵手巧的特质,那些老旧设备,他碰一次方明打一次,却没让他学乖,继续趁老父外出讨酒的当口偷玩得忘乎所以。而且青出于蓝的是,方姨早早教他认字查字典,方丛伊在知其然后,开始明白了某些所以然。进学以后,他便创下了一学期内各科考试全满分的记录,把那小学班主任感动得花枝乱颤,在家长会上动员所有人务必调整眼光放下城乡尊卑之别,向这对母子求取经验。于是,这座河边气味最浓郁的老屋一时升格成了一处景点,随时会有街坊以各种借口上门参观,向方姨咨询让自家孩子在学业上脱胎换骨的意见。
显然,他们什么也见不到,除了一台随时会断信号的电视、四腿长短不齐的饭桌兼书桌,就只有方姨脸上全程挂着的拘谨和窘迫。她说,该是我运气好吧。这种话只能被他人理解为谦虚,过分谦虚,便是虚伪的同义词。也是在那段时间,刚刚生产的我妈开始频繁抱着我往方家跑,我通常都在睡觉,可她还是想方设法,要把她在方家感悟到的东西提前托梦给我。所以从很早开始,我就感觉脑袋里被塞满了各种声音,若干年后,才发觉这户邻居就是这些奇怪音响的来源。头脑的饱胀感消解了,对于源头的亲切感也让我变成了方丛伊最起劲的追随者。那几年他先是步行,再变成骑车上学,而我总是和他使用一样的交通工具,两人保持在两米之内,堪称形影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