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人物
作者: 王飞
女女
女女高喉咙大嗓,每回在屋里跟男人骂仗、训孩子,人立在路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男人,上门女婿,人黑、牙却很白,是个老实能干的人。在人多的地方,每次见他都是满面笑容地听别人谝闲传,从不多说什么。
女女和这个男人一连生了两个女娃。当时计划生育很紧,怀第二个娃时,女女躲到娘家去了。等她抱着老二娃回家时,她家的两间厦房已经被乡上扒了。一家四口挤住在巴掌大的柴房里,十分局限。
突然有一天,女女在深夜里号叫起来。四邻赶紧过去探望,她的男人竟然死了。
女女大哭着说,掌柜的赶早出去做活儿,黑了回来。睡到半夜说肚子饥,吃了几个蛋柿,等我醒来上茅子,人就没气了。
吃柿子能把人吃死?焦庄村几十年间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急病。
男人在屋里搁了三天后,就用架子车拉到塬上埋了。女女扶着车帮子哭得成了泪人,一直哀号不止:“哎,你走咧我跟娃作弄呀么,哎,你回来呀么……”
一年之后,女女领着两个女儿,嫁给了村东头的秃子老孙。老孙比女女大近二十岁,早些死了媳妇,也没男娃。老孙攒了些钱,家底殷实,养活女女娘们三个没问题。同时,老孙也爱喝酒,一喝就高。
老孙知道女女嫁给他就是为了让他养活两个娃。所以老孙平时趾高气扬,经常酒后拿女女撒酒疯出气。女女活得颤颤巍巍的,往日爱说爱笑的她,开始变得不爱言语了。
女女在这个家待了不到三年,又出事了。
一天,老孙喝高了坐着门口晒暖暖。晒了一会儿,老孙的头就塌到了胸前。女女出来唤老孙吃饭,再叫也叫不灵醒,把人一推,人顺势窝倒在地上。
给老孙烧过百天纸后,老孙唯一的女儿就要撵女女母女们走人。女女弄不过老孙的女儿,只好走人。走时女女只带了两床被子,女女说,这是她自己买的棉花缝的。老孙女儿背地里给人到处说,那被子里藏着存折,他大的钱都让女女卷跑了。村里人不管老孙什么的钱,说得最多的是两个男人都死了,女女是克夫的命。
无处投靠的女女听闻东陈庄果脯厂要招女工,便去应聘。她跟老板三民说,工资我可以少拿点儿,但希望能给两个娃有个住的地方。三民同意了,给她们娘仨在车间边安排了一间房子。
女女在厂里干活儿很卖力,为了能多计件挣钱,她在晚上又溜进车间,不停地清洗、切割果品。果脯厂老板三民,五年前离婚了,见女女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娃日子过得恓惶,便心生恻隐多为关照。就这样,女女顺理成章地和三民过在了一起。虽然没有扯证,但人们都知道,女女这是又“嫁”人了。
因为变成了老板娘,女女在厂里便不好意思领工资了。但女女干活儿依旧很拼命,整天整天地洗果子,一双手早就泡得发白变形了。
果脯厂生意越来越好了,三民也越来越在变化。当时,女女的大女子在上初二。三民给孩子不教好,说早早挣钱能当老板。孩子年少见识少经不起戳弄,便不念回到了厂里。每天跟着女女,没黑没明地削果皮。三民在厂里有女女还不满足,又跟另外一个婆娘搞在了一起。那婆娘有家有男人,这事很快被婆娘的男人知道了。那男人拿着杀猪刀,寻到厂里扬言要把三民捅了。三民老鼠一般躲在仓库里,人在外面无论怎么叫骂也不出来。
过了几天县上来人,竞把果脯厂查封了,还要进行罚款。说是厂子给麦地里排污水,毁苗伤田。听说是被人举报了。
三民一见情势不对,直接撇下女女,带着钱跑到南方去了。女女所谓的第三个男人,就这样消失得无踪无影。每逢别人问女女三民去哪儿了,有没有和她联系,女女回应着一笑,应该是死了。
女女又回到焦庄了。她把自己又嫁出去了。二队的男鳏夫老程叔和女女走到了一起。女女和老程叔过,不图别的,就图老程是个实诚人,不喝酒不打牌,更不做生意,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老农民。老程的脾性很好,女女说的话,不管对错,他都高高兴兴地说,你说得对,好着哩。老程叔就像一头温驯的老绵羊,女女咋说都行。村里人又在操闲心,老程这人真瓜,两个女子要养,这担子可不轻,可有人又说,老程鬼精着咧,现在看养这俩娃难场,可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女女和老程叔到县上正式领了证,成了真正的夫妻。
女女结婚后,在人前说话的声音又高扬了起来,脸上有了笑容。老程叔每天也是笑嘻嘻的,别人说他瓜兮兮的乐啥,他嘿嘿着,老光棍有了媳妇娘子,能不兴人吗。
菊香
村里有一家姓孔的,寡妇焕焕拉扯着两个儿子。老大叫栓民,老二叫文明。栓民三十了还没说上媳妇,文明二十七八了也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但他们家穷,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子嫁给这样的人家。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有一天庄里说媒的刘婶来到孔家屋里,说要给老二文明说媒。这下可把焕焕高兴坏了,可焕焕又一想,若给老二说成了,老大栓民可咋办?家里新盖的这四间厦房,是弟兄俩在场里打胡基,抽空摸缝起早贪黑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回来盖的房子,这是两个人的财产,做妈的应一碗水端平,给了谁也说不过去。
焕焕给刘婶说了这个事,媒人也觉得为难。她们都在一个村,谁家什么屋子什么炕,刘婶心知肚明。
刘婶思来想去,突然眼睛一亮,低声和焕焕说,老嫂子,我知道你屋里的难处,不能亏了老大也不能亏了老二,我倒有个亏心的办法,看你敢不敢使?
什么办法?焕焕赶忙问。
刘婶神神地说:姑娘嫁他哥俩。
焕焕一惊,这哪行?
只要你和俩娃说好,剩下的事我来办。刘婶乜斜着眼说了一句。
老母亲怯怯地,能行吗?
刘婶哼笑了一声,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俩娃知,这叫瞒天过海,大家欢喜。
给孔家提亲的女方,也是个穷汉家,离焦庄十五六里地,是个小村子。
家里就父女俩,老汉快七十的人了,女儿菊香刚满二十四岁。菊香是老汉二十多年前在路上拾回来的。那时菊香只有几个月,像个小猫娃,是老汉一勺一勺用面糊糊喂大的。
菊香长大了,父亲却发现这娃有毛病,就是人常说的那种羊羔疯,抽起来口吐白沫,整个人都快不行了。现今老汉整天病病歪歪,做不了活儿,家里日子过得一地鸡毛。刘婶来提亲时,他满口答应,说只要人家不嫌女子有病,有口吃的就行。
天黑了,焕焕把俩儿子叫到跟前,说有媒人来说媒。焕焕没明说是给栓民说还是给文明说,只是说了女方家里和女孩儿的情况,又着重说了媒人的意思——一女嫁二男。
兄弟俩听后,眉毛拧成疙瘩,都不吭声。自家的景况,他们心里最明白,也知道他妈把他们拉扯大太不容易。栓民、文明都是懂事孝顺的青年,啥事都听大人的安排。虽然都感觉这事荒唐,也没敢张嘴说。
焕焕见俩娃不言传,接着说,这个事你婶说了,天知地知,把外头人瞒住。明面上是文明娶的媳妇,实则上是你俩共同娶的。生了娃不管是谁的,得把文明叫大,把栓民叫伯。
老大老二相互对看了对方一眼,默默无言。
第二天焕焕和媒人定下这事。刘婶又跑了趟女方家,说是男方给200元彩礼。那时候上一天工才三毛钱,一个壮劳力一年挣工分才折合100来元。
刘婶说,老汉把菊香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算是给老汉多少有点儿补偿。
没过几天菊香就和孔家老二文明成亲了。结婚仪式简简单单,文明骑着自行车到女方屋里把菊香接来。焕焕在家摆了三桌席,算是把事过了。当晚菊香文明入了洞房。
四间房,两屋,文明住南房,栓民住北房。焕焕住在院门的偏房里。
第二天晚上,约莫半夜时分,文明悄悄从婚房出来,老大栓民悄悄从自己的房出来,走进弟弟的婚房里。房里黑着灯,新媳妇菊香也许是累了,沉沉地睡着。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丈夫已经换人了,弟弟换成了哥哥。
待偃旗息鼓之时,菊香懒洋洋地伸手把电灯拉开,忽然看见她身边的人不是丈夫文明,而是他哥栓民,她“嗷”地惊叫一声,一骨碌爬起来,哭着,赤身露体地跑出了屋。
文明听见惊叫声,赶紧从房里出来。焕焕也被惊醒,急火火地从屋里跑出来。栓民一边系裤子一边从婚房里窜出来。这家人围住新媳妇,硬掀死拽把菊香拉进屋。
焕焕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原委经过跟菊香说了一遍,说家里的四间房是弟兄俩的,家里太穷,实在是不好说媳妇……
菊香一边号哭一边听着焕焕的叙说,心里翻江倒海,觉得孔家骗亏了自己。这是天大的笑话,这么晦气的事偏偏落在自己身上?这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菊香披头散发,号啕大哭。
不吃不喝在炕上睡了几天后,菊香慢慢想开了。这荒唐事已经生米熟饭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这事又不能跟外头说,娘家又没有什么硬气亲戚,无人能给自己做主。更不能和父亲说,他那病歪歪的身子,知道了一上心,可能会把他气没的。
再说和文明也没领证,过日子多一个男人多一份力,事已至此,只好就认了。菊香的心五味杂陈。
从此后,一、三、五菊香到南房跟栓民,二、四、六到北屋跟文明。
说也是奇,自结婚后菊香的羊羔疯一次也没犯过,眉眼长得越来越亲。菊香几年间扑通扑通生了仨孩子。老大、老二是小子,老三是女子。
可有一样,栓民不知道哪个娃是自己的,文明也不知道哪个娃是他的。菊香也弄不清哪个娃是老大还是老二的,这是一本糊涂账,说不明,捋不清。三个娃都亲亲热热地把文明叫大,把栓民叫大伯。
到了90年代,村东边建起火力发电厂。栓民、文明都在这个电厂打工,一个是白班,一个是夜班。
五年之后,文明申请了新庄基,在南头盖了一院子新房。老大栓民依然住在老院里。
孩子们大了,菊香不能像从前,一、三、五去南房,二、四、六到北屋。菊香想回到老房,还得背过孩子。
又过了几年,弟兄俩把老房也翻盖成了新房。文明名下的老二过继给了他伯栓民。
菊香的俩儿子学习很用功,后来双双考上了外省的大学,大学毕业后都上班工作了。女儿上的是个师范,毕业后当了小学老师。
孩子们都很孝顺他大他妈和他伯。文明、栓民、菊香平时的零花钱就没断过。年节时几个娃都回来,两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好几天。菊香现在也有七十多岁了。
只是上了年龄的人有时还会念叨一句,你看看,就焕焕他婆死得早,咋就没享上这福。
马堂爷
马堂爷死了。
南坡里那片葱茏的苞谷地已经完成了收割,飒飒的秋风里,裸露出干涩的黄土地。
在那块属于马堂爷的地里,我看到了一个孤墓。马堂爷真的是离开了人世间。
小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马堂爷独来独往的身影。那时马堂爷就已经是一位“著名”的光棍汉。
马堂爷在屋里排行老七。因为他家穷,又不会什么手艺,所以没能说上媳妇,一直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心里头或许是不舒坦,马堂爷常常抡着酒瓶子一个人喝闷酒。酒后胡说乱谝,将一屋里人麻缠得头大如斗。
从三十八岁开始,马堂爷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娶不上媳妇了,便彻底认命,不再耍酒疯闹事。村里谁家过事,他开始朝人前走,主动跑前跑后给人帮忙,性子活泛了。
自打那时候起,马堂爷的“春天”来了。他跟四珍村蒸馍店的女人黏到了一块儿,说没点儿啥事瓜子都不相信。
他在馍店里俨然一副馍店男主人的架势。一会儿头上冒汗坐在大锅前卖力地拉着风箱,一会儿挽起袖子抬着蒸笼,把自己根本不当外人。
谁也不知道,那女人到底爱不爱马堂爷,但明眼人说,那女人就没看上马堂。女人言语软,都是哄马堂爷高兴,这是把他当不花钱的劳力用呢。
马堂爷好像也不计较这些,乐此不疲地在馍店忙活了好几年。后来女人改嫁到蔡邓,馍店关张大吉。马堂爷和女人断了来往。
有人拿这事笑话马堂爷,他不以为然,还神秘地给人说:人家的馍又大又圆,我亏啥?
如果单说蒸馍的口感,村东头姚婶家蒸出来的馍,要胜人一筹。但马堂爷却认为,身体像案板的姚婶远远不胜那馍店的女人。丰满、肥腻,馍店的女人像一板豆腐颤颤闪闪,让马堂爷念念不忘,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