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鸭

作者: 刘庆邦

一只白鸭0

每天一大早,我习惯到楼下的小花园里走一走,跑一跑,活动活动身体。花园面积不大,是被挤压在几栋高层住宅楼的一个狭小空间。是见缝插绿,也是因地制宜的意思吧,花园拖拖拉拉,形状像一柄平放在地上的如意。每天早上,我从“如意”柄子的最末端走起,走到“如意”顶端的圆盘那里,围绕圆盘走一圈儿,再走到柄子最末端的起点。如此循环往复,快走上九圈儿,再慢跑三圈儿,如同完成了自我规定的任务,活动就算结束。

这天早上,我写了一会儿东西,不到五点半就下了楼。季节进入初夏,白天日渐加长,天亮得越来越早。我到楼下时,天色已微微有些发白。去小花园开走,不经意间,我瞥见甬道右侧的草地上有一块白色的东西。朦胧中,我以为是一块泡沫塑料,没留意。我在小花园里走了两圈儿,见那块白色的东西还在原地。随着天色渐明,我发现那块白色的东西不是泡沫塑料,而是卧在草地上的一只鸭子。草地是暗色,鸭子是白色,色彩的明暗对比,把鸭子的轮廓凸显出来。哎,奇怪,这里怎么会有一只孤零零的鸭子呢?

以我的经验,很快作出判断,这只鸭子定是哪户居民买来准备杀掉吃肉,只是还未及宰杀,暂时在楼门口的草地上寄养几天。我知道,北京人喜欢养宠物,有的养狗,有的养猫,有的养鸽子、金鱼、乌龟、仓鼠、蝈蝈等,也有的养鹅。我曾见一个老爷子带着一只宠物鹅在街边踱步。老爷子背着双手,旁若无人的样子。宠物大白鹅昂首挺胸,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老爷子后面,构成了街边的一道风景。我从没看见过北京人把鸭子当宠物养,北京人一直把鸭子视为吃的对象。单拿食品来说,北京和烤鸭联系在一起,北京城每天所吃掉的鸭子就达上万只,北京烤鸭闻名全中国,甚至闻名全世界。这样算下来,这只草地上的鸭子,少则存活两三天,多则存活四五天,反正最终难以逃脱被人吃掉的命运。

任何“泡沫”都没有生命体征,而鸭子不管多么卑微,也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体。预想到这只白鸭说不定哪天就会消失,我就慢下脚步,多看了白鸭两眼,并唤了两声鸭鸭,鸭鸭!我一呼唤不要紧,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白鸭竞站起身子,向我走来。我走步的任务尚未完成,没工夫多搭理它,接着往前走。好玩儿的是,它跟在我旁边,也一崴一崴地走起来。我在甬道上走,它在草地上走。我慢走,它也慢走;我快走,它也快走,跟我的步伐基本上保持了一致。在“如意”柄子的两侧,一侧是草地,另一侧是月季花的花圃。绿草茵茵的草地里,除了栽有长不高的绿化草,还生有一些拖长秧子的野草,那些野草的秧子蔓延到了用彩砖铺成的甬道上,给甬道平添了生机。另一侧花圃里的月季开得正盛,每根花枝上都开有十几朵红花,可谓花团锦簇。在“如意”的圆盘那里,是修成绿篱的冬青灌木围绕成的一个圆盘,在圆盘的正中间,生长着一棵超群般的合欢树。太阳还没出来,合欢树丝绒样的花朵已经打开,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

快走了九圈儿之后,我开始慢跑。跑毕竟不是走,慢跑也比快走快一些。一开始慢跑我就想,白鸭也许会停下来,不一定会跟我一起跑。鸭子脚趾间有蹼,在水里游才是它们的长项,在陆地上跑总是很费劲儿。让人欣喜的是,在我开始慢跑的时候,白鸭也跟着我跑起来,我听见了它的脚蹼拍打在地上的声音。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和白鸭第一次见面,白鸭凭什么对我这般友好,难道我也有宠物了吗?以前我只养过蝈蝈,没养过别的任何宠物,白鸭的表现,跟那个老爷子养的大白鹅也差不多吧。

整座小花园是建在一个平台上,比居民小区的地面高出几个台阶。我活动完身体下台阶时,白鸭在台阶上面才停住了脚步。倘若白鸭跟着我往我家走,那是不可以的,白鸭是别人家的,它的主人不是我,我没权利把白鸭带走。好在白鸭适可而止,及时停住了脚步。一只鸭子,难道它也有智力吗,也知道自己的局限吗?我不得不对鸭子重新加以认识。

一回到楼上的家,我就对妻子讲了鸭子陪我快走和慢跑的事,口气颇有些炫耀和得意。妻子说:你不要自作多情,不要以为鸭子喜欢你,它跟着你,一定是饿了,在跟你要吃的。

嘿,真是一语道破了天机,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鸭子是低级动物,它的肚子就是它的脑子,成天想的就是吃。鸭子想跟我讨点儿吃食,这才是正常现象。

傍晚,我去幼儿园接回了孙子。那段时间,儿媳在山西大同上班,孙子小的时候由妻子和我帮着带。我扯着孙子的小手,带他去小花园里看过花儿,看过流浪猫,在月光遍地的时候,还带他去看过月亮。这天,我对他说:小花园里来了一只鸭鸭,爷爷带你去看鸭鸭。

什么是鸭鸭呀?孙子问。

鸭鸭就是鸭子,爷爷那次带你去饭店吃的烤鸭,就是鸭鸭烤成的。

我还要吃烤鸭。

那容易,等你妈哪天回来,咱们就再去吃一顿。

正在厨房准备做晚饭的妻子,听见我要带孙子去看鸭鸭,大声安排说:去看鸭鸭,别忘了给鸭鸭带点儿吃的。

放心吧,忘不了。

小区里有一家小小的菜店,我们去菜店里买了两根比较鲜嫩的奶油白菜,我和孙子一起去小花园里喂鸭鸭。我们一到小花园里就看见了,鸭鸭在草地里卧着,它旁边放着一只蓝色的小塑料盆,盆底有一些已经干巴的剩饭残渣。在草地的边缘,放有一只破旧的木箱,木箱没有盖子,朝一侧敞着口子。不用说,这是鸭鸭的主人为鸭鸭布置的鸭窝。但鸭鸭没在窝里栖息,还是在草地上卧着。我对孙子说:这就是鸭鸭。又对鸭鸭说:鸭鸭,鸭鸭,我孙子来喂你了,起来享用美餐吧。

鸭鸭没有说话,不声不响地起身向我们走过来。

孙子问我:怎么喂鸭鸭?

我说:你把白菜掰成小片儿,放在草地上就可以了。

鸭鸭吃白菜吗?

它应该会吃。

孙子把一把嫩白菜的叶片放在草地上,鸭鸭果然伸着扁嘴吃起来。鸭鸭嘴里好像没有牙齿,它吃东西是秃噜着吃,把东西胡噜到嘴里,一吞一吞就吞了下去。我记起来,我小的时候我们家也喂过两只鸭子,那两只鸭子是麻鸭,不是白鸭。我们那里也不把鸭子叫鸭子,而是叫扁嘴子。因为我们那里把小男孩儿的小鸡鸡叫丫子。鸭子和丫子同音,叫起来不好听,就根据鸭子嘴的形状,把鸭子叫成扁嘴子。鸭鸭只吃了半棵白菜,就不吃了,抬起头来,漆亮漆亮的小眼睛看着我们,仿佛在说:谢谢你们!

孙子问我:爷爷,鸭鸭会唱歌吗?

我说:会呀,爷爷小时候在老家,我们家的鸭鸭唱歌唱得嘎嘎的,声音可嘹亮呢。

这只鸭鸭为什么不唱歌呢?

这里的鸭鸭只有一只,它可能觉得有些孤单,不高兴,所以就不唱歌。

我想让它唱歌。

你带头唱吧,让鸭鸭跟你学。

孙子有些害羞似的笑了。

此后,我又带着孙子给鸭鸭喂过馒头,还喂过面包,鸭鸭几乎成了孙子的玩伴。多次喂鸭鸭好吃的,鸭鸭对我也更加熟悉。每天早上一大早,我一来到小花园,鸭鸭好像记住了我的脚步声,就马上过来陪我走步,跑步。我不知道它对别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反正它对我挺友好的。有时我去外地出差好几天,一回到北京,早上一下楼,想到的第一个对象就是那只白鸭。我不由得会有所担心,担心那只白鸭会不会离我而去。还好还好,白鸭还在。白鸭仿佛一直在原地等我,我刚走上小花园的平台,白鸭就及时迎上前来。只要白鸭还存在着,我就放心了。不知为什么,又见到白鸭,我心中还涌出一股类似久别重逢的感情。

转眼到了秋天,野草黄了,树叶红了,月季花日渐凋谢。在中秋节到来之前,我想到了白鸭,以为白鸭的生命可能走到了尽头。人类的节日,往往是家畜家禽的灾难日,这只白鸭,或许会变成它家主人过节的一道菜吧。然而,中秋节过去了,我发现白鸭仍然存在着。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白鸭的主人把白鸭忘记了,这不可能吧。抑或是,白鸭的主人要拿白鸭对当代人的人心做一个实验,试试是不是有没出息的人把白鸭偷走。此时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既希望白鸭存在下去,又觉得白鸭的主人迟迟不把白鸭处理掉有些不合常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普降北京。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没有刮风,天气也不是很冷,雪下得静悄悄的。早上我下楼一看,天地已变得一片白,院子里停放的不管是红汽车,还是黑汽车,统统都被白雪覆盖,变成了白汽车。我不会因为下雪了就不下楼锻炼身体,正相反,越是下雪天,我越愿意在雪地走。我喜欢新雪,愿意在新雪上留下自己的第一串脚印。第一串脚印,常常给我一种开创性的感觉。踏雪来到小花园,我没看见白鸭到平台的入口处迎接我。我往雪地里看了看,草地上一片白,哪里有白鸭的影子呢!我心里一沉,完了完了,白鸭不在了。我心有不甘,对着雪地呼唤起来:鸭鸭,鸭鸭,鸭鸭!这一唤效果显现,白鸭从雪地里站立起来,并向我走来。原来,白鸭是白的,雪是白的,草地也变成了白的,所有的白都融合在一起,白鸭倘若卧雪不动,我哪里会看得到它呢?白鸭的显现,表明白鸭还存在着,而且还活着。我高兴地对它说:来,活动起来,不要老在雪地里卧着。

雪还在莹莹地下着。白鸭可能不大适合在雪地里行走,或许是它的身体冻得有些发僵,我看它脚步蹒跚,不大跟得上我的步伐。于是我对它说:你不要跟着我走了,在那儿待着吧。

白鸭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真的停在原地,没有再跟我走。

生生灭灭,是自然的规律。白鸭不会因为我预见它一定会消失,就不再消失。这年还不到春节,白鸭就不见了。那只给白鸭喂食的塑料盆子还在,那口做鸭窝用的破木箱子还放在原地,白鸭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低头在草地上找了一会儿,连一根白色的鸭毛都没找到。

我没敢把鸭鸭永远消失的消息告诉我孙子,那个喜欢小动物的小子,要是知道再也看不到鸭鸭了,说不定会哭起来。

原载《十月》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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