窨子的臆史
作者: 杨占武
祖居并且出生和一直生活的地方,当然就是故乡了。想想看,如果你一直在故乡生活,就一定对它很熟悉吧?就以苦焦干旱的黄土高原为例,你经年累月地在黄土地上劳作,好像每一平方米都反复地用脚丈量过,山沟峁梁,风土熟稔得乏味;出产如此简单,哪怕是今秋枯死的一簇蒿草,也大概能猜出会不会就地落籽并且在来年发出新芽。
你也熟悉这块土地上最重要的生存技巧,特别是开凿洞穴的技巧。比如,如何选择一处坚实的崖壁,开凿一孔窑洞,如果恰巧没有碰到过足致塌方的地震等意外,这便是永居的屋舍了;同样,如何选择硬实的地面,下挖一孔便于作防渗处理的储藏雨雪的水窖,那么,在大多数时间里可以做到人畜饮水无虞。居有窑洞,饮有雨雪,这是基本生存中最重要的两件事,比这重要的那只有空气和阳光了。如果你悉心观察黄土地上的一切生物,也可能发现,开凿洞穴以得庇护,安身从而立命,恐怕出自一切生命的本能,而失去洞穴的庇护则往往意味着灭顶之灾。比如,蚂蚁在勤劳地营造自己的宫殿,在暴雨到来之前仓皇地搬家;比如,老鼠在秋天里“攒仓”,将锱铢积累的谷粒储藏在它自以为最隐蔽的地方。当然,最好不要遭遇到“挖仓鼠”之类的大会战,或者遇到一个好事的多半是脑子并不正常的人,他会跟踪循迹找到洞穴,挖到鼠仓并顺带缴获几两、几斤甚至十数斤谷粒。而老鼠也许有机会“抱头鼠窜”,也许会被团灭。还比如,麻雀利用洞穴产蛋、孵化小鸟,但也许会遭遇它们的天敌——一条贪吃的蛇。
洞穴蕴藏着黄土地上一切生命的密码,包括生的庇护与死的寂灭,而开凿或者利用洞穴的技巧体现着最重要的生存能力。那些不会开凿洞穴的鸟儿,也会利用自然形成的或其他动物开凿的洞穴,这在黄土地上将是很便宜的。我惊讶地发现,相对于老鼠、蚂蚁洞穴的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人类对于自己居住一生的窑洞真的是漫不经心。但这并不是说人类开凿洞穴的能力有所逊色,非但如此,人类在开凿和利用洞穴的不同功能上显然更具智慧,并且创造了不同的称呼,丰富了人类语言的词汇。在我生活的地方,平地下挖的被称为“窖”,如水窖、萝卜窖、洋芋窖,假如有更多的出产,我想还应该有以它冠名的专储的窖;地上靠山挖的被称为“窑”,除了人居的窑,还有羊窑、驴窑。人居的窑也有分类,兼作厨房用的叫“伙窑”,兼作待客的叫“大窑”。羊窑因为空间相对狭小,在称呼上常常名词重叠并且加个“子”——“羊窑窑子”。
我的描述尚未提及人类开凿的另一类洞穴:“窨子”。读者将会了解到,窨子能够证明人类开凿洞穴的能力和技巧比其他生命更高,而这也是我在文章开头所铺垫的,无论在故乡生活多久,总感到有不熟悉甚至神秘、恐惧的地方。
我自小生活的山区,方圆不到五公里就有两处“窨子”。
一处在寨子山的半山腰。小山无名,只是整个山顶被修成一个寨子,就顺便取个“寨子山”的名吧。在连绵的丘陵地区,它不是一座孤立的山,而是一座突出的山。三面陡峭,山势较缓的西北面被铲削成陡立的墙体,如此就形成一个四面险峻的堡寨。古代的长城塞防工事大概就有这种修建方式,特别是很契合明代边墙修筑中“随山就崖,铲削为城”之类的做法。山的南面尤为陡峭,雨水冲刷,只剩下坚硬的红土,四时裸露,甚至见不到最耐旱的芨芨草。窨子的洞口就在这面陡峭的红土崖上,传说它的出口在山的背面。
另一处在白崖子村。这个村落与我居住的村子相邻,背靠着的,是一面陡峭的山崖,且几乎寸草不生,无论春夏秋冬,远远望去,始终是永不变化的浆白色,这大概就是村名“白”的取意了。绕村子向西北有一处更陡峭的山崖,半山崖上也有窨子的洞口。那些年里,曾有两个放羊的半大小子做过探访。他们说:“洞口的宽阔一如人居的窑洞,洞口附近有喂驴的槽,洞内凉风飕飕,应该很深……”他们的探访甚至不敢离开阳光的照射,只能算是慌里慌张的窥探。他们的描述非但不能帮助大家了解真实的情况,反而益增神秘,留下愈发不能解释的疑问,比如,如此陡峭的山崖,驴是怎么牵进去的呢?传说在山的背面也有出口,那么,这个所谓的“出口”也许是“进口”,或者说还有其他令人意想不到的出口和进口?
村子里的人们时常会在私底下交换一些恐怖的传说。甚至,当人们说到窨子的时候,目光是躲躲闪闪的,声音也好像是喃喃自语。人们说话时屏着呼吸的语气、神态,就好像生怕会让鬼魂听见从而招惹到他们,或者窨子会像一个黑洞,把人的魂魄吸了进去。总之,这是谈天说地的禁区,村里哪怕是最喜欢说“闲话”的人也不轻易碰触这个话题。在那些年里,我至少听到过这两处窨子如下的传说:有人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听见过窨子中凄惨的号哭;有人说,听到过窨子里锣鼓、器乐的响动,似乎正在上演一场戏曲;还有人说,听到过窨子里嘈杂的吵吵嚷嚷,仿佛正在举行着性命攸关的紧急会议……人们在传述这些离奇古怪时显得煞有介事,更有人说这来自他个人在某个正午或凌晨时分的经历,而这两个时段正是鬼魂常常出行活动的时间。
多年以后,当看过彼得·杰克逊执导的系列电影《指环王3:王者无敌》,其中的氛围很切合我对窨子的想象:
阿拉贡带领精灵和矮人,前往丁霍山寻找亡灵的帮助。第二天一早,他们找到了丁霍山亡灵的山洞口。这里的阴森气息直接吓跑了马匹……
大家走进山洞,周围充满着亡灵的气息……
亡灵头领出现了,众多的亡灵将三人包围……
我曾细细回想窨子对人们生活的影响。现在能够肯定,在有神论的社会里,它改变着人们的某些行为。大集体时期,每到夏收秋收时候,生产队总要派人夜间值守摞在地里的麦垛或者糜子、谷子捆,称之为“守夜”,但守夜人夜间睡觉一定会避开有窨子的山头。即便是大白天特别是正中午,孤行的人从有窨子的山脚下路过时,步履一定是急迫甚至是仓皇的。窨子也是某些病症最容易诊断出源头的病因。在那些年里,我知道村里几个小孩儿都得过人们称为“鬼病”的一种病,症状或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或见人撕扯,自摔自打。我上小学的时候,有天放学回来头痛欲裂,母亲问过一遍我所走过的路途,不易察觉似的和父亲迅速交换一下眼神,并迅速缄默,他们找到了真正的然而不能言说的病因。从此以后,我便要多绕些路,改变上学的路线。
然而,意味深长的是:居于大山深处、村子与村子之间紧邻,但人们却并不交换有关窨子的任何信息,窨子的位置包括传说都是讳莫如深的秘密。窨子,与人们现实的生活那样遥远,遥远到似乎是一种隔世的存在,不仅与当地当时的人无关,也与他们的祖先无关,但人们会自动保守一种与自己无关的秘密,这算不算是一种“以不明确的记忆形式积淀在人的大脑组织结构之中”的“集体无意识”行为?这也使得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以为窨子只存在于我那偏居一隅的故乡里。
那年我到宁夏海原及原州区调研清水河流域明代马政遗迹,在由西向东过清水河寻找“六营”遗址时,正对着东岸一处极其陡峭像是刀砍斧削的山崖,山如果再高一点儿,我想可以用“壁立千仞”来形容。山崖的半空,有一排整齐的山洞,随口问做向导的老乡,他简略地说:“窨子。”只是短暂的一瞥,我秒懂他眼神中的含意。也正是在此时候,我才猛然意识到,窨子并不只存在于一隅之地,关于窨子的神秘和恐怖原来散播于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这打破了我一直以来十分局限的认识。
借助于网络资料才知道,窨子实际上分布极广,黄土高原地区尤为普遍。在我的母方言中,窨子专指开凿在悬崖陡壁上、具有一定规模的洞穴。而各地方言中,开凿于地下的、符合上述意义的洞穴,也叫“窨子”。有的地方叫法更为直白,就称为“洞”,比如陕西旬邑的留石村洞、赵官洞、官家洞、桑家洞。在我所看到的材料中,窨子的规模虽有大有小,但突出的特点是位居绝要之地或极具隐秘性,位居绝要之地是首选,非此则在隐秘性上挖空心思,独运匠心,稍具规模的窨子不仅蜿蜒曲折,而且设计出许多机巧的机关,颇类于抗日战争时期的平原地道。
奇怪的是,遍查各类史籍材料,却没有窨子的记载。我注意到史志中关于陕西旬邑官家洞的记载:“宋人避金兵于此。”这条材料不算是针对“官家洞”的记录,只是说明人们在窨子里避难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宋代。在嘉靖、万历的两部《固原州志》中我读到:“印子山,绝顶有印迹,如篆刻状,故名。在红古城西南十里。”这是将“窨子”误以为“印子”,从而望文生义,杜撰出“印迹如篆刻状”的神话,是“想当然尔”。这条材料说明,官方记载与人们实际生存状况之间的隔膜。由此我们认识到,这类工程从未进入政权的视野,也不具备任何政府投资的性质。
窨子,不过就是平民百姓自建,兵荒马乱年代藏身避难、苟且偷生之所。从可上溯的宋代到民国时期的“跑土匪”,它的长期存在和长期使用,否定了太平盛世的粉饰,也粉碎了文韬武略的自矜。我甚至想到了一个据词典提示诞生于魏晋时期的词:“坚壁清野”。兵家只会自夸海口,至于如何“坚壁”又如何“清野”,是否会驱赶百姓人窨进洞,却只字不提。但是,不见于记载却不能说它没有历史。我们不妨臆测,窨子的修造起源于人民蜗居避难的生活,它的历史具有难以想象和估量的久远。
这种被动的避难之所,一定发挥过作用,否则就无法理解窨子的分布为何如此广泛。人们蜗居在悬崖洞窟之中,如果有足够的食物和水的储备,有足够忍受暗无天日生活的耐心,十天、数十天,坚持下去,静待兵匪退却,就有苟活下去的希望。
设若有一部“窨中日记”或“洞中纪事”,从闻听兵匪到来时的仓皇躲藏,一直到洞中的日日艰难,那么,苟活的每一天都将是惊心动魄的。我想,那多半会在秋收以后,或是深秋,或是冬天,在横行抢掠的兵匪即将进村的当口,人们慌忙躲进窨中。衰弱的老人、待产的孕妇、襁褓中的婴儿……在阴冷黑暗潮湿的洞穴内挨过一天又一天。当生活回归日常,劫后余生的人们得悉四邻八方传过来的讯息,心下反而生出许多庆幸和感念:虽然,在洞穴里的日子也曾发生过惨痛的意外,失去了本不该失去的亲人;庄子一片狼藉,财产损失甚巨……可是,村人们总体还是苟活了下来。有些村子就不一样了:躲避未及的人们被戕害、被抢掠;而躲进窨子的人们被火烧、烟熏,男女老幼无一逃脱,细节不忍闻听……
确实,如此心惊胆寒的苦难,有什么载之史册以广流传的必要呢?知道窨子的存在,了解它的性质,就足够了。这是不能诉说的“心史”,伤痛深入骨髓而无以言说,宁肯付之阙如。
但是,大地的创痕久久不能愈合。时至今日,在广大的山区,到处都能发现以“窨子”命名的山峁沟壑,诸如“窨子梁”“窨子山”“窨子沟”。如果你深入山区的腹里,留心查看某一处绝域,往往会发现黑黢黢的洞口。因为坍塌,或者变得阔大,失去了原有的隐秘性;或者变得缩小,只留得部分好像是半张着口在艰难地喘息。当然,还可能有更多的洞口已经完全被掩埋,只留下一个凹处,或者连凹处也隐隐约约。大地深沉,事实晦暗难明。回望那样漫长的时代,生命贱如蝼蚁,如鼠,如草芥。窨子,是苟且活命的蚌壳。我走过大山,每当遭遇一处窨子的遗迹,心情总不能平复,无问其中有无骇人的故事,都会虔诚地举意亡故的灵魂得到脱离。
原载《黄河文学》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