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溢灿的盛夏
作者: 陈洪金
1
第一缕晨曦淡淡地打在狮子山顶上的万古楼的塔顶上,丽江古城开始亮起了这一天里最早的灯盏。人们为了一天的早餐,开始忙碌起来。豆腐坊里弥漫着潮湿的石灰水的气息,包子铺里传来揉面时案板与桌面触碰的有节奏的轻响,清洁扫除的工人推着小车碾过光滑的石板街,穿城而过的玉带河,真的仿佛一根玉带,冒着白汽由城北悄无声息地流向城南,河水里倒映着两岸随意而蓬勃的凝结晨露的花丛。
但是也有被忽视的,比如就在晨曦初照、夜色尚未褪尽的时候,一个人影,纤瘦而灵巧地绕过注视的目光,面色晦暗地从丽江古城向着狮子山走来。参差蜿蜒的街巷,让原本就飘浮不定的身影更加隐隐约约,稍不留神就失去了盯视的目标。
影子走出街巷阴影的时候,已经远远地把丽江古城甩在身后,出现在狮子山通往半山腰木头房子的小路上。他走向一户人家,熟练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刚好看见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手里端着一把银光闪亮的酥油茶壶,从厨房往餐厅里走过去。女主人听见脚步声,眼光瞟过来,随后赶紧招呼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说:“格若,起得这么早哦,肯定没有吃早点吧,我为你们准备了荞饼和酥油茶。”
男孩格若一声不吭,跟着女主人到了她家客厅与厨房之间的小餐厅,洗了手,在那张宽大的木质餐桌面前坐下来,盛了一碗散发出浓郁香气的酥油茶,拿起热气腾腾的荞麦饼,无声地不紧不慢地嚼着。偶尔,他的目光穿过餐厅、客厅,向着院子对面一幢被茂盛的紫藤掩映着的二层小楼望过去,说:“我妈叫我来,带着阿溢灿,去阿溢灿那里玩。”
女主人听了男孩的话,有点发愣,但是片刻之后,她就明白过来了。格若所说的两个阿溢灿,前一个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后一个是狮子山脚下一汪神泉的名字。这时候,她的脑海里很快就浮现出女孩阿溢灿的形象来,脸上便涌出了抑制不住的笑容,准备早餐的速度也随之更加麻利起来。
这是一个传统而典型的纳西族家族。木琨在兄弟中排行老大,他继承了父亲木德仁在狮子山上的祖宅,这里便是家族里逢年过节家族聚会的地方。老二木森当年考取了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在北京中关村工作,随后娶了一位河北女子,在北京成家立业已经很多年了,他便是阿溢灿的父亲。老三木樟原先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企业破产后成了一名导游,他便是格若的父亲。老四木琳,也就是阿溢灿的姑妈,是丽江的著名诗人,同时也是丽江古城里一家民族风味餐厅的老板,她嫁给了狮子山上另一户人家,娘家跟婆家距离也就是几十米之遥。这次,阿溢灿回到丽江省亲,就住在姑妈木琳家。这个家族跟狮子山上众多的原住民一样,身份各异,背景复杂。20世纪80年代,丽江渐渐地发展成为举世闻名的旅游城市,狮子山脚下的丽江古城也便成为一年四季游人如织的繁华之地。
2
阿溢灿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狮子山上的阳光已经把她的睡房照得非常明亮了。她在松软而宽大的床上舒畅地伸了一个懒腰,缓缓睁开眼睛,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当她意识到自己躺在丽江古城之侧狮子山上的姑妈木琳家的客房里,而不是在北京中关村的家中时,她的眉头顿时紧锁起来。她带着一丝厌烦,微闭着双眼,不想看到眼前的场景。
渐渐从梦中清醒过来的阿溢灿,慢慢地在脑海里回想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的往事。
是的,昨天之前,这个女孩还不叫阿溢灿。昨天之前,这个女孩是一个家住北京中关村的都市女孩,十四岁,刚刚读完九年级,也就是人们习惯里所说的初中毕业。在学校,在老师和同学中间,她叫木虹,而不是阿溢灿。阿溢灿这个陌生的名字是她父亲木森十分固执地给她取的。他不止一次地说:“木虹是汉名,汉名是为了让人们顺利地记住这个北京都市里的纳西族女孩。”阿溢灿这个纳西族名字则是要让她永远地记住自己远在天边的丽江,那是遥远的祖先们居住的地方。丽江,在祖国的西南边陲,在飞鸟都难以抵达的万里之外,在那蓝天白云的下面,是一家人的血脉最初出发的地方。在那里,在丽江古城狮子山脚下,有一汪流淌了千百年的神泉,在绿树与鲜花之间,仿佛纳西族人的历史记忆一样源远流长,潺潺流淌。那一汪水,就叫阿溢灿。
那一汪叫作阿溢灿的神泉还有着一个悠久而神奇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丽江古城只是中国西南茶马古道一个古朴的商贸集镇,南来北往的客商在这里做生意,慢慢地,便形成了一座小小的城市,各种各样的工匠也纷纷来到这里,为客商们提供服务。其中,便有一户姓杨的工匠,从大理来到丽江古城里,专门帮人建房子、画壁画,过着小户人家丰衣足食的生活。但是,一家人心存一丝忧虑,那就是人丁单薄,后继乏人:这是一种让人无法言说的美中不足。
好在,杨家人都是心地善良的。当时,丽江古城里有一眼泉水,很多人都在那里取水,但是没有人维护,泉水四处流淌。尤其是雨季的时候,泉水夹杂着泥水,漫过道路,一片泥泞中经常有人滑倒。有时候,泥水倒灌,泉水也被污染得一片浑浊。杨家人看了,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就给泉水修了排水沟,对泉眼作了很好的修缮,极大地改善了泉水周围的环境,更是方便了整个丽江古城里的客商和居民。
也许是因为做了善事,也许是因为这一汪泉水真的是神泉,杨家人从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生意越做越好,人丁也兴旺起来,后代人当中,出现了好多读书人,也有外出做官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丽江古城里,杨家人也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人丁兴旺的庞大家族。这个故事越传越广,这一处被称为阿溢灿的泉水,当地人说这是因为它有东巴教中权威最高的神灵“署”的护佑,也被丽江人视为象征着幸福和吉祥的神泉,它能给人们带来源源不断的希望。如今,阿溢灿成了一口井,井水甘甜可口,一年四季总是满满的。为了方便行人,在井旁放置了杯碗,方便千里万里而来的游客取水饮用。井水甘洌纯甜,据说还有养颜益寿的功效,每当人们路过,都会对它赞叹不已。
昨天之前,木虹作为一名刚刚读完九年级的学生,按照以前的说法,在这个暑假过后,她将从初中迈入高中的门槛。在老家,在丽江,初中生变成高中生是人生中一件大事。从此以后,木虹就要为自己的人生理想开始奋斗了。木虹的父亲好多次说过,好的高中决定了好的大学。高中的好与差,直接关系到读什么样的大学,从事什么样的人生职业。因此,九年级毕业的这个暑假,是木虹最后一个尚且还可以自由玩耍的假期,也是她少年时代最珍贵的一段时光。
因为父亲的这句话,木虹很早就计划着跟同学一起去海南岛的三亚去享受海天一色的南国风光。
是啊,久居北京都市的木虹早就厌倦了高楼林立、车流如织的中关村。在电视里,在图画中,在小伙伴的畅谈里,海南岛,三亚的海浪、沙滩、鸥鸟、椰树、阳光、海鲜,早就不止一次闯进梦里来,成为木虹朝思暮想的人间天堂。然而,一向对自己非常疼爱的父亲,却丝毫不理会木虹的计划,仅仅用了一张飞机票就把她从北京送回了丽江。
木虹气呼呼地拖着行李箱出现在丽江三义机场航站楼出口的时候,姑妈木琳的热烈拥抱并没有打消她对海南三亚的向往,甚至于,她对自己的祖籍地丽江还怀着一丝恨意。就是这个有着明亮阳光的高原小城,让木虹特别珍贵的暑假一开始就过得特别的不开心。然而,作为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木虹根本无法违背父亲的旨意。
她只能如同一件轻飘飘的邮政包裹,被一张薄薄的机票投递到了遥远的丽江。
3
那天下午乃至晚上,对于整个家族来说,仿佛是一个节日。
无论是爷爷木德仁,还是伯伯、叔叔、姑妈,都知道了木虹第一次回到丽江,这个家族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小小的成员,终于回到了丽江。一场家宴,在狮子山上的祖屋里举行,木虹受到了家族里最热烈的接待。每一个人都把炽热的目光投向她,让她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盛夏一样的热情。尤其是女人们,看到木虹作为丽江纳西族人与河北人爱情的结晶,才十四岁就长得如此的粉妆玉琢,白净高挑,一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忍不住搂在怀里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看到长辈们如此善待自己,木虹心里的郁闷心情渐渐消散了一些,听到他们一回又一回地叫自己“阿溢灿”,也不再是那么刺耳和反感了。晚上,姑妈给木虹安排了他们家最向阳、可以俯瞰丽江古城夜景的阁楼上的那个房间:木质的大床、羊绒地毯、橘黄色灯光的落地灯、墙壁上还有两幅纳西东巴画——俨然一个充满了浓郁的民族气息的童话世界。在进入梦乡之前,木虹躺在松软无比的床上,觉得这样的氛围里,她还真是应该拥有一个纳西名字。而那些此刻在这片土地上跟她一起即将进入梦乡的亲人们,确实也应该叫她阿溢灿,而不是木虹。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的木虹,意识到自己变成了阿溢灿,这是一个特别微妙的过程,也是一种难于言表的感受。但是,这更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现实。在丽江古城狮子山上,而不是在三亚海滨沙滩,木虹必须面对现实,做好纳西族女孩阿溢灿。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望着窗帘上越来越明亮的橘黄色的晨光,阿溢灿下了床,缓慢地踩在羊绒地毯上,感觉到了一种特别的惬意。
她来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阳光、清脆的鸟鸣、新鲜的空气以及一个渐渐热闹起来的丽江古城。当阿溢灿陶醉在丽江古城的美景中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姑妈在门外热切地唤着“阿溢灿”。这个响亮而柔美的纳西名字,在姑妈浓浓的纳西族特有的普通话腔调里显得别有一种风味。阿溢灿打开房门,姑妈迅速挤进来,一脸神秘地说:“听说你要回来,我老早就给你准备了一套纳西族的裙子,赶紧穿上,我们家的阿溢灿宝贝穿了肯定特别好看!”
说完就走向房间角落里那一排木质的格子壁柜,拉开一扇格子门,一套鲜艳而别致的纳西族民族裙子呈现在眼前。姑妈把阿溢灿拉过去,麻利而老练地把衣服往阿溢灿身上套。这里拉一拉,那里抻一抻,几分钟之后,阿溢灿在穿衣镜前看到了镜子里光彩照人的自己。姑妈也是一位长相姣好的纳西族女子,她看到了镜子里小仙女一样的阿溢灿,在纳西民族服装的衬托下,仿佛雪后初霁的玉龙雪山光彩夺目的雪峰,忍不住搂住阿溢灿,一阵又一阵地赞叹:眼前所见到的可人儿,完全就是《东巴经》里传说中纳西族最美的女孩阿勒邱的转世。
一路夸赞着,姑妈把阿溢灿领下楼,到餐厅里吃早点。一家人又是对身着纳西族服装的阿溢灿一阵夸赞。格若堂哥本来心里怀着一股怨气的,大清早的,天不亮就被他母亲催着从丽江城外赶来,说是让他陪阿溢灿逛丽江古城。
这可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格若今年十六岁,读高中二年级。他从小就在丽江古城里东游西逛,足迹撒满了古城里那些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他对丽江古城熟悉到了烂若披掌的程度。这一天,当他看到阿溢灿一身鲜艳的民族服装的映衬下明眸皓齿灿若星月,心想,带着这样一位堂妹去逛丽江古城,大概也不至于在小伙伴们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他的心情也便渐渐舒畅开来。
吃完早点,格若领着阿溢灿出了门,沿着狮子山上的小路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刚走出一段路,格若就远远地跟一个人打招呼:“老江,你干吗去?”
前面低头走着的那个人回过头来,向着格若淡淡地回应:“去书店,看书去。”脚下却没有迟缓,依然不停地向着狮子山下不紧不慢地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格若向前赶了几步,跟上了老江,跟他一起走着,微微地仰起头来,看着瘦高个子的老江。
阿溢灿也跟了上去,才发现,眼前的老江是一个很特殊的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的蓝色中山装,干净而朴素,身上没有一点污垢。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旧式帽子,也是干净而朴素的。脚下穿着一双旧式布鞋,同样也是洗得干干净净的,甚至没有沾着泥土。肩膀上挎着一个旧式帆布包,还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里面似乎平平整整地装着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当他看到穿着纳西民族长裙的阿溢灿,依旧用那干净而朴素的目光,跟阿溢灿打招呼:“这是哪家的小姑娘,长得这么好看,洋娃娃一样!”
格若看了看跟在身边的阿溢灿,说:“我家堂妹,北京大城市里来的。”
“难怪哦!”老江又看了阿溢灿一眼,和善地说:“哪家的小姑娘呢?狮子山上的人家,我都晓得的。”
“木森家的,你还记得吗?听说当年我二伯木森考上大学的时候,整个狮子山上的人都晓得的。她叫阿溢灿,汉名叫木虹,就是木森家的小姑娘。”
“木森啊?我晓得呢,比我小几岁,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到北京读书后就再没有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