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明月半床书
作者: 杨华
当煤炭的印记一点一点融入日常生活,背负历史背景和生计印记的黑金地,便以响当当的煤矿工人名号,牢牢地套牢初入社会的自己。
所谓新家,就是进入矿区第一个大转弯汽路右边那栋破旧不堪的二层楼房,房顶长草的青工集体宿舍,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围着房屋二楼前后的外走道。
一楼的中间和右侧端户掺杂了一两个矿工家属,用坑木房工业废弃的劈柴向外搭出一个够做饭吃的简陋灶房,外面钉上严重褪色的旧油毛毡,顶上盖上石棉瓦,遮风避雨的窝就算有着落了。整个落铁沟,这个结构的房子一共有三栋,因地制宜,依山而建,无一例外地独立于三个不同的山坡……有时,恍惚置身于废墟的一种错觉。
大山里秋来得早,天也黑得早。楼房右边高坎上的电线杆拴着一盏路灯,挡住了比暗夜更暗的事物。
我害怕黑暗,怕一失足,陷进更深的黑暗。我妈说我从小就喜欢在明亮的地方磨磨蹭蹭,眼睛老盯着有光的地方看。天一黑就哭闹。天一黑,我哪儿也不去,哪怕有我爸我妈一起,也不去。
我的身上像长了自动保护装置,一切与危险临界的事物都会自动删减,我学不会打扑克打麻将,也学不会家长里短人前人后话八卦,甚至学不会咒人,明明有人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我偏偏都往好处想,向与世无争的旷野里走,向星轨密布的天空走。
同宿舍的青工是矿二代,离家近,有时回家住,有时在青工宿舍住。狭小的房间,除了两张单人小铁床,也安置不了其他物件,就连我的木箱子都安静地躺在我的床底下。
我的小铁床除了整齐的被褥,靠墙的床边堆放着我喜欢的书籍和一把藏在书堆里的防身菜刀。菜刀和一屋明月半床书,的确不相宜。可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山里,我必须确保自己的安全,哪怕给自己壮壮胆也行。拿起书本,渐渐地,一切都变得心平气和。没有炎热,没有凉薄,舒适惬意刚刚好。每当我一个人住的时候,门口那根电杆上的灯光透过腐朽的木门窗照进屋里,黑暗中充满清晰的光线,蛐蛐儿的欢唱越过草丛落进我的枕头。将睡未睡之前,掀开蚊帐,透过门头上的天窗,数天上的星星。也数忽大忽小的风声,树叶哗哗哗的碰撞声,汽车喇叭偶尔的嘶吼声。
可是,我还是避免不了对煤的嫌弃,它实在太黑了,任何浅色的衣服都穿不清秀。无论怎么小心注意,我都穿不干净我的白网鞋。从矿区到镇上,坑坑洼洼、颠颠簸簸的土夹石便道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我和特殊年代下放北大荒的知青一样,在兜兜转转的生活中惊人的相似。
我本不属于落铁沟,却被命运的齿轮推向落铁沟。
回家,就是为了见着我妈,其次是为了见着我爸,再其次就是我弟那两个讨厌鬼。与其说他们俩是讨厌鬼,不如说我是他们俩的讨厌鬼。
离家的伤感,又不可遏制地催生想家的念头。快速地折回现实,心被四十九公里的距离一块一块揪碎。
煤矿汽车队的司机,时不时就会站在汽路上朝青工宿舍喊:“小杨——小杨——你给要回家,我送你去。”
司机喊我的样子充满真诚,我很感动。举目无亲的大山里,哪怕只是一句客气的问候。90年代,出行的交通工具很单一,汽车数量极少,学车开车的机会很少,司机是一个很吃香的职业。那时,都称呼货车司机为师傅,受人尊敬,工作的含金量很高,可以快速发家致富,生活充满希望的红利。但道路条件差,爬大坡提不起速,还要时刻提防车匪路霸的困扰。
他们中的个别司机,就曾在夜晚的凤凰山三星坡进城的必经路上,重车遭遇过车匪路霸的堵截。
我听说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
好在只取司机衣兜里的财,不取命。却也吓得司机脚酸手软,拿撬棍的力气都没有,像生了大病。
“小杨,你给要回家,坐我的车去。”每当听到这样的问候,我都觉得亏欠了人家的人情,过意不去。
特别是刚好要回家,刚好坐上问候我的大货车,可以直达家里和我妈见一面,再直达返回煤矿,既填补了我想家的思想空缺,又不占用工作时间。哪怕是很晚了,只要我想回家,就愿意送。我觉得我欠了很大的人情,还不起。
直到我妈悄悄告诉我,司机送我回家拉去我爸我妈他们单位的煤,都以送我回家为由过磅签收了,我才明白其中的花花道理。
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煤炭产大于销的问题,无形中把我变成了某个角落的一颗小棋子。
和我一起成为小棋子的,还有我爸我妈他们站长的儿子。
后来还有火力电厂的两颗小棋子。
越来越现实的生活节奏碾碎了很多原本纯真的东西。
陌生的环境和生活,陌生的接纳和应对,原本话就少的我话更少了。
从此,面对货车司机热情的问候,我固执地婉言谢绝。
我不敢再坐大货车直达回家。我不想成为我爸我妈的负累,哪怕只是冰山一角的小事,我也不想让别人踩我的影子。女儿肩膀有玉柱擎天!
煤矿有一辆直通县城的大客车,每周一经过我妈所在的县城再去曲靖城,周二返矿。其余每天早晨都准时准点发车去我爸我妈所在的县城,下午又准时准点返回落铁沟。
第一次坐大客车回家,揣着当初离家时我妈硬塞给我的四十元钱,不知怎么地就被小偷偷了,还好提前用零钱买了车票。
下车时,衣兜空荡荡的,刀割开的大口子坏笑着嘲笑我。
想买的东西一样也没买成。走在喧嚣的闹市,我像走在巨大的黑洞中,没有力气挣扎,却又不甘陷落下去。
我的眼睛追着路边隔离带一棵金黄的向日葵。它独零零地迎着阳光转动,金光闪闪的花盘像极了初升的太阳。
从小,我妈鼓励我时就会说,你把脸向着阳光就不会看到阴影了。
我学着向日葵的样子,迎着阳光挺胸抬头。那一瞬间,我的全身仿佛拥有太阳的灼热,我没有阴冷和失落的感觉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心里把原煤喊成了太阳石,觉得很有诗意,融合了原始丛林远古的生命气韵和现实深度采掘的艰难步履。
任何一个伟大的转折,都是一种精神的激荡。
阳光下老矿工的脸,闪烁着太阳石特有的光芒。宁静祥和,从容而又丰富。
其实,生活的惊喜就是独自奋斗。继而独自完成生命的觉醒。
煤矿周边但凡能播下种子的地方,都被老矿工的家属们种下了粮食和蔬菜。那是他们的惊喜,是他们亦工亦农的家庭结构向土地要活计,和落铁沟共同养活每一天的日子。
而我最想种的是我的歌声,是飞越大山的诗情画意,是痛苦的泪水为我如坐针毡的日子一点一点打磨的勋章。
我妈咒我的话我忘不了:“不要羡慕人家,你吃过的苦人家都吃过,人家吃过的苦你还没吃透,苦荞粑粑还没动边。”
我妈安慰我的话我也忘不了:“也许人家并没有你想象中过得那么好,人家可能也在羡慕你。”
我弟咒我的时候说:“狗尾巴花,独苗苗。狗尾巴花,独苗苗。”我也忘不了。风吹不掉,岁月也埋不掉。
每次回家,进门第一声习惯性问话就是:“我妈呢?”
我爸,好像是多余的。
大抵只有他养在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才是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