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花坛

作者: 张燕峰

父亲的花坛0

新房子落成之后,父亲在通向屋子的台阶两侧用碎砖头砌了两个半圆形花坛,用他那双拿惯了粉笔的手,亲自搅拌水泥给砖墙勾缝。父亲勾得极其认真细致,身子半蹲着,一条腿跪在地上。那一丝不苟的专注神态,分明是给世界上最宏伟的建筑做最后精美华丽的装饰。灿烂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平和,恬静,像一个心无旁骛的朝圣者。

几天后,花坛建好了。

父亲下班后从十里外的学校返家,不顾一天工作的疲乏和劳顿,挑起扁担,匆匆到村外的树林里挖土。父亲是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两大筐土沉甸甸地压在他并不强健的肩头,走起路来步态凌乱,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就像乡间醉酒后粗鄙的汉子,那滑稽的样子令人发笑。就连街巷里扭着肥胖屁股,走路摇摇摆摆骄傲的大鹅,也肆无忌惮地取笑他,嘎嘎嘎地笑个不停。有几次,附近劳作的乡亲实在看不过,就丢下手中的铁锹和镰刀,笑着跑过来接过他的担子。

一个星期后,终于把花坛填满了。

春风温柔地召唤,春雨无声地滋润。很快,幼苗长高了,开花了。单瓣儿的,重瓣的,纷繁多样,色彩艳丽。格桑花,大丽花,牵牛花,旱地莲,太阳花,蜀葵花……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互相追逐着,攀比着,热热闹闹,姹紫嫣红。两个花坛就变得异常华丽,流光溢彩,宛如皇冠上的明珠,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红色的像火炬,白色的胜过雪,黄色的像是用纯金打造,紫色的闪烁着梦幻一般的光泽。更神奇的是有一种花叫紫茉莉,花瓣一半是黄色,另一半竟然是玫瑰红色。风起,它们像矜持略显羞涩的美少女一样,在风中轻摇裙裾,翩翩起舞,婀娜极了,妩媚极了。香气便长了脚,四处飘散,有时偷偷潜入屋中,有时潇潇洒洒地飘到街上,有时又像一个不速之客闯入邻居的窗口。看着这些鲜艳的花朵,父亲的欢喜,日盛一日,像得到了什么奇异恩典和特别奖赏,笑容也越发饱满,脸上也开了花儿一样,笑意层层叠叠,把每一道皱纹里的褶皱都填得满满的。

父亲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村口的井边担水,给花浇水。在清澈甘甜的井水浇灌下,那些花儿叶子更加青翠耀眼,花朵更加娇艳明丽,父亲便格外高兴,比他喝了珍奇甘美的玉露琼浆还要高兴,目光灼灼,比暗夜里的星星还要明亮,皎洁。

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父亲也不急着进屋,而是要驻足花坛前赏花。每逢这时,父亲的目光温柔含情,好像多情的蝴蝶,四处翩跹,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那深情脉脉的样子,好像与前世失散的亲人或老友今生得以重逢,那般惊奇、那般欢喜。看他赏花时那痴痴的样子,工作的烦恼惆怅,旅途的风尘疲惫,都在花开烂漫中得到消解,化为乌有。

父亲爱花,投注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儿们也有一颗感恩的心,用更热烈更恣意的开花回报他,从春开到夏,从夏开到秋,深秋时节才依依落幕,拱手作别。

自从开花后,父亲便让我家的院门终日敞开着。浓浓淡淡的花香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牵引着乡亲们的脚步前来赏花,路过的外乡人也被这五彩缤纷、千姿百态的花儿吸引,站在门口探头观望。父亲总是热情邀请他们进院赏花,还让母亲泡上一壶热腾腾的花茶招待他们,好像在款待远客一样。浓香馥郁的花香,清芬淡雅的茶香,混合在一起,流淌在空气中,氤氲在人们的鼻翼间,令人陶醉。那些习惯了粗声大嗓说话的庄稼汉,面对这两花坛丛丛簇簇怒放的鲜花,也变得文雅了许多,声音放低了好几个分贝,言辞也不再粗陋,举手投足间多了些高贵和优雅的气质,似乎生怕自己的言行与眼前绚烂的花事相违和。离去时,那些因终年田间劳作面色黝黑的人们,个个神清气爽。即便那些脾气凶暴之人也去了几分戾气,变得慈眉善目,面色和悦。

夏日黄昏,父亲的那些文朋诗友便不请自来。有时他们带一壶老酒,有时又带一盒好茶,而父亲呢,除了用这些芬芳美丽的花儿供他们观赏,还特意准备了笔墨纸砚。别看这些平时文质彬彬的人,酒后个个变成了狂生,一会儿对着花儿高声吟诵,“木末有芙蓉,宛在水中沚。若向春风开,无人看桃李”“花如蝴蝶影如飞,五彩斑斓掩翠微。点染农家妆美景,飘摇田野沐霞辉”“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一会儿又对着花临摹速写,寥寥几笔倒也传神,那些姿态各异的花儿便袅袅婷婷地立在纸上,宛如美人,巧笑倩兮,顾盼生辉。花儿给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带来无尽的欢乐。

我那时不懂事,看见格桑花开得绚烂,便摘了一大把,插在耳边和发间,还用凤仙花染了指甲,扮成小人书里那些雍容富贵的古代女子。没多久,那些可爱的花儿便失了水分,气息奄奄,又被我随处丢弃,混在泥土里,雨水里。父亲看到后很是生气,脸色阴沉得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性情温和的他第一次冲我发起了脾气:“那些花留在枝头才是有生命活力的,也是最美的。美的东西是供大家共享的。谁想独占它,便是对这种美的摧残和破坏。”父亲的话太深奥,可面对他严厉的目光和凝重的脸色,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从此,我再也没有摘过花,即使是长在路边寂寞无主的野花,也会生出怜惜情谊,不去惊扰。

一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站在我家门口,徘徊无定,踟蹰不前。父亲下班回家,以为她是想进来赏花,便对她热情相邀。奇怪的是,老妇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热情洋溢地对花儿们评头论足,连声赞叹,而是神情落寞,欲言又止。良久,她才缓缓开了口,吞吞吐吐地说:“小孙子生了癞疮。听人说芙蓉花瓣捣碎后可以治癞疮。”我和哥哥一听,面面相觑,这怎么能行呢?父亲视这些花为心肝、为宝贝,怎么舍得送人呢?

唉,这老太太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父亲。令我们深感意外的是,父亲竟爽快地答应了。他大手一挥,命令我:“拿剪刀来!”父亲接过我递过去的剪刀,嚓嚓嚓,剪刀起,花朵落。五朵怒放的芙蓉花送到了老妇人摊开的粗糙的手掌里。父亲还说:“如果这孩子还没有好起来,您可以随时过来。”老妇人喜滋滋地走了,步履匆匆,如疾走的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轻捷。

我不解地问父亲:“这些芙蓉花花朵最硕大,花型最别致。您怎么舍得送人呢?难道您是不喜欢它们吗?”

父亲摇摇头,爽朗地笑了起来:“傻孩子,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比人的健康更重要呢?如果能治好这小娃娃的病,我损失再多的花也愿意。”最后,父亲盯着花的残枝,似乎自我安慰道:“如果花儿有灵,它们一定赞同我的做法,一定甘愿为这个孩子而献身。”

一天,父亲下班后,伫立花坛前迟迟没有进屋。母亲喊他两遍吃饭都没有听见,那如醉如痴、物我两忘的样子,俨然那些花儿们成了精灵古怪的小巫,暗中对他施了魔法。直到我从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魔法得以解除,他变回平时那笑容可掬的模样。我不无嫉妒地抱怨:“爸对那些花比对我们还亲。”父亲哈哈大笑,摸着我的头说:“除非你变得像花儿一样漂亮。”我瞪大了眼睛,人怎么能跟花比呢?莫不是父亲疯了吗?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父亲就说:“你穿的衣服干干净净,字写得工工整整,读书成绩好,就是漂亮呀!”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是借花来勉励我讲卫生、好好读书呢。

受父亲的影响,村里很多人家都爱上了种花,他们纷纷来跟父亲讨要花种,不惜把院子中的小菜园一再缩减,种上了各色鲜花。种花,赏花,成了乡亲们劳作之外的日常。

渐渐地,村子里的争吵声少了,笑声多了起来,像村口老杨树上的喜鹊,扇动翅膀呼啦啦地飞,飞遍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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