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幅简笔画

作者: 北极

两幅简笔画0

王宝忠的丈母娘患有糖尿病,退休后视力急速下降,尤其是左眼,看啥都重影。她的大儿子李青松说:“那好,数钱一张变成两张。”

李青萍带母亲到医院检查,发现是白内障,需要做微创手术。李青松是一家国企的副总,讲话时习惯左手叉腰,右手高高举起,几根手指像鸟喙一样啄着空气,他说:“一大把年纪,房子有你住的,退休金每月按时打到你的账上,又有儿有女。放着福气不享,炒什么股票?天天盯着电脑,眼睛不坏才怪。”

手术安排在晚上。李青松说晚上有个会,不管几点钟做完,打个电话他开车来接。李青萍说:“哥,你去忙,别耽误了工作,这里有我和宝忠呢。”

丈母娘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

医生反复强调:“病人这段时间处在昏迷状态,至少得两三个人轮流看护,不超过两个小时就得喊醒一次,多和她说说话。她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能听见。”李青萍请了一个有经验的护工,给母亲抽痰、翻身、喂流食、换护垫。护工说:“我一个人是看不过来的,每晚总得打个盹睡个觉。你们再雇个护工吧,两个人可以轮换。”李青松把大伙儿叫到走廊尽头,说开个家庭会讨论一下。李青萍说:“你是大哥你拿主意。”李青松扫了大伙儿一眼,说:“雇八个护工都抵不上一个亲人,我们暂时只雇一个护工,由我们几个轮流排班给护工换换手。我是老大,我排第一个晚上,青萍排第二个晚上,青海排第三个晚上。”李青萍说:“还有宝忠。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王宝忠咧嘴点点头。

在第四个晚上,王宝忠让护工先睡。护工说:“我这些年照看的病人,啥样的家庭啥样的人都见过,你这样的女婿比儿子还孝顺。”王宝忠咧咧嘴说:“哪有儿子不孝顺的?”护工拍了一下大腿说:“你们老大就不如你。你抓着丈母娘的手不停地和她说话。他一直待在走廊连病床都不碰一下。天擦黑他就走了。”王宝忠说话不会拐弯,见到李青松就直接问:“你值班时咋不在医院睡觉?”李青松背着双手,说:“有一个专业的护工在这里,抽痰、翻身什么的我都不会做,还有必要守着吗?再说了,我有高血压,不能熬夜。妈中风后肯定偏瘫,她生命已经倒计时了,如果把一个好端端的人也拖累得偏瘫了,是不是不明智?”王宝忠像刚被捞出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丈母娘苏醒后脱离了危险期。李青松走进医院时眉毛总是揪成疙瘩,埋怨多,他每到医院站几分钟就匆忙离去。老三李青海在另外一座城市上班,隔半个月回来探望一次。

为了缓解呼吸困难,医生给丈母娘做了气管切开术,喉咙外面插着导管。她想讲话时,嘴唇像喇叭一样张开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拉风箱一样从导管里呼呼窜出来,而且不断被痰堵塞。医生说:“病人迫切想讲话,你们可以让她写字,她右手能动弹。”王宝忠买了一包A4 复印纸和一个板夹。当一串呼呼的声音扫落叶一样跑出来时,他赶忙把板夹举到丈母娘面前,将圆珠笔塞到她手里。

丈母娘每天都写,她有一肚子的话要急着说出来。她写的每一个字都四分五裂,醉汉一样东倒西歪,而且忽大忽小比例失调,往往三五个字就把一张纸写废。她写罢了,便眼巴巴地望着床前的亲人,期待他们能够看懂。有的字大家能看懂,有的字大家看不懂。大家像哄孩子一样表现出足够的耐心,又像小时候围着妈妈猜谜语一样,去揣摩她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猜对了她就笑,猜错了,一脸的失落。

丈母娘在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笔,是个散了架的“月”字。丈母娘又在右下角画了一条线,明显力不从心,线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李青松说:“妈想问什么日子。”丈母娘的眼睛一动不动。李青萍说:“妈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们吃胖一些?她看我们都瘦了。”李青海勾着的脑袋像吊着个皮球,满是内疚地说:“妈在责怪我半个月才来看她一次。”王宝忠接过板夹,颠来倒去琢磨了好一阵儿,说:“妈想写个‘股’字,还操心股票呢。”李青松拧着眉毛盯了王宝忠好一阵,说:“真没想到,还是宝忠聪明。”他把大伙儿叫到病房外面,强调为了妈的身体,都得装糊涂,谁也不能和她提股票。

丈母娘在纸上画了一根竖线,又在竖线上面打个叉,大家都猜不出她的意思。因为丈母娘重复画了好几次,大家就抓破脑壳使劲猜。李青松眯着眼微微点着下巴说:“妈先画一根竖线,再打个叉,意思是人终有一死,让我们都看开一点儿。”李青海的后脑勺上像藏着虫子,几根指头一直挠着,说:“妈画的是射线,意思是儿女大了,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是从母亲身边走出去的,不管走多远都要回到母亲身边。”李青萍拍拍手说:“你们是不是想复杂了?妈画的是一个‘米’字,可能就是饿了想吃米饭。等她能咀嚼了我给她蒸香喷喷的大米饭。”说罢又用胳膊肘磕磕王宝忠,王宝忠像睡着了突然被叫醒一样身子一颤。几个人都把目光聚拢到王宝忠瘦削的下巴上,他的嘴巴紧绷着一动不动,脸上的“梯田”难得平整。王宝忠摇摇头,咧开嘴,脸上立即堆出“梯田”的断层。李青松看着王宝忠的嘴巴像贝壳一样打开又合上,说:“依我看只有你能懂。你再看看,妈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丈母娘转到康复科做了一个月的康复治疗,顺利取下了导管。虽然只能含混不清地说几个字,但终究能通过嘴巴发音了。医生说下一步要进行站立训练,大致再过一个月就可以出院了。王宝忠凑近李青萍说:“医保之外的医疗费、护工费你们三个儿女平摊了,但出院后的轮椅、拐棍、康复站立架、护理床怎么办?”李青萍说:“亏你问得出口,这能要多少钱?”王宝忠说:“大大小小加起来得两万多元,我修一双脚才五十元,这得我弓着腰低着头修四百多双脚,就算一天修十来个人,我也得修一两个月。”李青萍说:“宝忠,你想想,大头我们都分担了,这一点儿我和你就承担不起吗?”王宝忠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插入头发里,瓮声瓮气地说:“老大、老三的条件都比我们好,他们都有单位。我们呢,关一天门就少一天的收入。我们挤一挤也不是承担不起,关键是老大、老三连吭都不吭一声。”李青萍说:“我们多承担一点儿,哥哥弟弟也不是傻子,他们心里有数的。”王宝忠的喉结像颗珠子接连滚了几下,说:“就怕他们一直当我是傻子。”

当丈母娘进行站立训练时,大伙儿就开始商量出院后的事情。李青松抬手往后脑勺压着头发,说:“我想把妈接到我那儿,只是我要上班,文山会海的身不由己。”李青海用双手撑着下巴,说:“如果不是要还房贷,我就辞职回来专门照看妈。我在外地上班,鞭长莫及,平时顾及不了,我只能按比例分担医疗费用,一分不会少。”李青萍左看看右看看,说:“我和宝忠开个修脚店,妈住院这几个月老是关门,再这样下去生意怕要黄了。”王宝忠的声音勉强能让大伙儿听见,他说:“要不还是雇个护工?”李青松立马挥挥手:“不行,不行。”李青萍叹口气,说:“唉,看来只有我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李青松的目光落在李青萍身上,说:“青萍是照看妈最合适的人选,女儿家心细。宝忠也心细又有力气,可以帮忙挪动。”李青萍说:“这都没有问题,只是我们住的是老式板楼没有电梯,妈上下楼不方便。”李青松说:“这好办呀,让妈住你们店里,你们修脚店在马路门面上,再方便不过了。”

回到店里,王宝忠问李青萍:“咱们店面就这么大,外面一间门脸当操作间,里面一间当仓库兼厨房,你说咋拾掇?”李青萍说:“我们找房东说说,看能不能换一套大点儿的?我想请住建局的马科长帮忙打个招呼,房东找她帮过忙,这个情面肯定会给。”

马科长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她容忍不了右手大拇指上的那只灰指甲,平常在外面吃饭都不好意思伸筷子;左脚上也有一只灰指甲,夏天不敢穿凉鞋。经过几个月的修护,手上的灰指甲好了,脚上的灰指甲还看不出痊愈的苗头,她就有一些焦虑。王宝忠说:“脚指甲在封闭的环境里,活动量也没有手指甲多,生长速度最多能达到手指甲的三分之一,就像楼房北面背阴的树总是没有南面向阳的树长得高长得快,所以你要有足够的耐心。”马科长笑着点点头:“你说得蛮有道理的。向阳的树是亲儿子,背阴的树是女婿,从母亲那里洒下来的阳光肯定是有区别的。”王宝忠咧咧嘴,说家家都是这样。马科长说:“也不一定家家都这样,比如你这个当女婿的比当儿子的还孝顺,将来丈母娘的遗产肯定会多分一些给你。”在马科长的帮助下,房东答应给他们调了房子,新房子前面有一个门脸,后面有两间仓库。

在丈母娘出院之前,王宝忠几乎花光了手头的积蓄。他抓紧时间装修好房子,在里间专门给丈母娘准备了卧室,并且配备了带马桶的卫生间,马桶周边还安装了防滑扶手。在医院待了几个月的丈母娘坐上轮椅,被推进装饰一新的修脚店时,抓了王宝忠的手,嘴唇像筛糠的筛子一样抖动着。

转眼之间,丈母娘出院快两年了。

那天晚上,打发走最后一个顾客,王宝忠拉下卷帘门,转身给丈母娘端了盆热水泡脚,给她按摩脚板。丈母娘说:“我有一个事情要你帮忙,不能告诉青萍他们几个。现在我最信得过的也就你一个人了。我的银行卡和笔记本电脑都锁在抽屉里,得有人去拿过来。唉,就怪我,炒股票不仅亏了血本,还熬坏了身体,拖累了一大家子。如果我不炒股,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存款也有七位数了。七位数的存款如果能回来,我会把这些钱都留给你和青萍,我那两个儿子是白眼狼。可惜呀,这个世界上唯独没有后悔药。”

王宝忠说:“大哥、小弟都是好人。”丈母娘苦笑着说:“好,好,好个屁!我住院时,青松他从来没有像你一样抓着我的手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嫌弃我。他每次到医院都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王宝忠不吱声,挺了挺身子,背过两只手捶自己的腰。丈母娘偏着脑袋说:“我知道你长年累月修脚落下了腰椎病、颈椎病,你不嫌这儿疼那儿疼,还要坚持每天给我泡脚按摩。青松他连个护工都不如,从来没有站在床边给我擦过一次口水、喂过一口饭、洗过一次脚,更没有一个晚上照看我。我把他拉扯大了,他的良心却让狗给吃了。”王宝忠说:“大哥工作忙,他说只要有时间会开车带你到广场、江滩、公园玩呢。”丈母娘望着天花板,苦涩地笑着,说:“听他的话明天就过年,他是八十岁的老头儿叨九十斤的烟锅——嘴劲。如果没有青萍和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她说着说着眼角就混浊一片。

王宝忠从丈母娘那套房子里取了笔记本电脑,趁着李青萍下午到学校开家长会给证券公司的客户经理打了电话。客户经理很快就赶了过来。登录交易账户后,客户经理的嘴巴张得像个鹅蛋那么大,他问:“阿姨您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登录账户了?”丈母娘说:“有两年多了,孩子们不让我碰电脑。这不是突然想起来了吗?我今晚脱了鞋子可能明早就穿不上了,得赶紧把这账户打理好了。”客户经理说:“阿姨可别这样说,您儿子这么孝心,您精神气色也好着呢。我现在还要祝贺您,您是股神啊!瞧瞧您满仓的这只新能源电池股票,虽然价格回调了百分之二十,但净利润还是足足翻了十倍。这真是一个典型的投资案例,对我启发太大了!”客户经理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兴奋中,却没有看见她已经靠在轮椅上僵住不动了。王宝忠捧着丈母娘的脸颊,用右手大拇指掐她的人中,看她眼睛动了动、喘不过气的样子,赶忙扳过肩膀让她靠在自己左胳膊上,右手拢成空心拳轻轻给她捶背。

客户经理走后,丈母娘仍旧半张着嘴巴喘气,她无法看清资产表里的数字,那行红色的数字像针尖扎出的一排血点。她用颤颤巍巍的手指着屏幕,对王宝忠说:“你把表格中那些红色的都读给我听。”王宝忠就把红色的数字读给她听。她垂下眼皮半张着嘴巴像睡着了似的,口水不断溢出,王宝忠不停地抽出餐巾纸给她抹去吊在嘴角的黏液。丈母娘思索了很久才抬起眼皮,说:“我这些年投了一百多万元,总是小赚大亏。那次遇到上千只股票连续跌停的大股灾,我的账户一口气亏得只剩七万多元了。我就想黑夜的尽头是曙光,挺过去了就是一片光明。我豁出去了,把最后的十万元又加了进去。苍天有眼,现在账户上有一百六十七万元,算来算去我赚了几十万元。明天上午开市后,你按我说的全部清仓。”王宝忠问:“不瞒着了?”丈母娘说:“还有啥好瞒的?都瞒不了。”

第二天上午还没有开市,丈母娘就指挥王宝忠打开交易软件,以大幅低于昨天收盘的价格委托卖清仓。王宝忠看见丈母娘像打摆子一样身子一颤一颤地抖着,怕她冷。丈母娘说:“冷啥?我是紧张。”股票在集合竞价时间全部成交,减去当天股价下跌的金额以及手续费,净资产还有一百六十多万元。丈母娘犹如卸下了千斤重担,绷紧的脸庞渐渐松弛,她说:“这笔钱明天就能转到银行卡上了,你们给我记住,以后谁都不能再碰股票。”

丈母娘午睡时,李青萍对王宝忠说:“妈悄悄给我说了她炒股赚钱了。她说先给我们十万元补贴门面装修,剩下的钱都存在卡上,以后看病不要儿女再出钱了。”王宝忠说:“她的钱她想咋花由她说了算。”李青萍笑着说:“妈像个孩子呢,她不好意思对你说。她说她前几天刚给你说过一些话。”王宝忠说:“我只当她和我唠闲嗑,不管她给钱不给钱,我该做啥还是做啥。”

一个星期天,儿女都到齐了。李青松说:“妈把我们都叫齐了,有啥要紧的事快点儿说,我下午还有个会,不能耽误久了。”丈母娘坐在轮椅上缓慢地转动脑袋环顾一圈,说:“我现在是过一天少一天,趁还能说话的时候得把一些事情交代清楚了。我这几十年抠抠搜搜省吃俭用,炒股票又踩了狗屎运,不仅回了本,还赚回了利息。现在我的银行卡上有一百五十万元,这个钱让青萍暂时保管着,留着后面我看病买药,以后不再让你们出钱。哪一天我走了后,卡上剩下的钱由你们三家平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一个都不会偏袒。”李青松听了母亲的话立刻板了脸,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抓了母亲的胳膊说:“不是我这个当儿子的非要当着你的面批评你,你怎么能够说出这种糊涂话?你这样说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儿女不负责任。嗯,看看你现在身体多好,思路多清晰。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只看气色,谁能相信你是一个中过风的病人?有很多医学无法解释的例子,一些病人心放宽了病不知不觉就好了,说不定就有啥奇迹在你身上发生。”丈母娘像是困了,头靠着轮椅上的枕头,眯着眼睛,轻声说:“那都是哄小孩儿的话。”李青海听了母亲的话像只受到惊吓的兔子,身子猛抖一下,也上前一步抓住她的另一只胳膊,说:“大哥讲得有道理,妈你真是想多了,话可不能像你那么说,你太悲观了。那笔钱你该咋花就咋花,吃好喝好开心就好,你生病住院我们几个还能不给你出钱呀?”李青萍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去悬在母亲嘴角的口水,说:“妈只是当面给哥哥、弟弟说清楚,让我们都知道她是一碗水端平。”李青松说:“嗯嗯,理解理解,妈一向是公正无私的。”李青海看了哥哥一眼,又看了姐姐一眼,说:“妈生病住院啥时候我们几个没抢着拿钱?还用存一笔钱操心看病买药吗?如果说出去别人准会笑话我们这些当儿女的,好像我们不管老人家似的。依我看还不如早点儿把钱分了,我也能提前把房贷还清,没了还贷压力我就能辞职回来多陪陪妈。”李青松当即接过话茬儿说:“钱怎么着,这得尊重妈的意见。我们现在抓得严,我那个儿子成天吵着要买辆车我死活都没有答应,一是手头紧,二是怕惹眼。像我们当领导的总得防备着被别人说三道四,后面要买车了就说是奶奶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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