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而下

作者: 魏新永

沿河而下0

白茅草老去的时候,竟住在屋顶的半坡上。

三舅缮草,二舅掂泥。三舅说它又返古了。二舅说那个时候全村的屋顶都是这草缮成的,后来改成蓝瓦,金瓦,现在可倒好,撇去那些金瓦蓝瓦不用。三舅说时代不同了,那个时候是生活,现在是艺术。

一场春雨齐刷刷灌饱黄沙土,河坡活泛起来。睡一冬的小白茅草,偷偷钻出松软的沙土窝。尖尖的,红红的,怯怯地藏在旧枯茅草里。它们即将被我们这些馋虫,如蒜薹般薅出。而后,剥开嫩嫩的外衣,捏着白白的嫩絮,放在嘴里嚼,透出的甜味,润满嘴。

干枯的旧白茅草,一冬过后,铺成了黄地毯。柔柔的,软软的,叶子上的小刺,一摸还糙糙的拉手呢。泛了碱的沙地,被懒洋洋的太阳晒得明光光的。那些碱如晒不化的霜,捏一点放嘴里,涩涩的,苦苦的,如那个时候的日子一般。

从我记事起,这些白茅草一直活在河坡里。堤外,是我村的地盘,一个叫魏湾的小村子。参差不齐的屋子,院落,如朵朵野花,凌乱地开放在小平原上。

我们就如白茅草一样,几代人都居住生活在这里。村子每天都被不知疲倦的斑鸠、麻雀、灰喜鹊喊醒,晚上又被几声慵懒的犬吠催眠。

当年,母亲领着我,就如我现在领着孩子一样。

母亲在我薅茅尖的时候,她割那些旧白茅草,背回家当柴烧。无焰,比没有柴烧强。无焰的柴很多,比如桐树叶、杨树叶、黄蒿、牛筋草。母亲专门做个小扎子,捡树叶的时候,省力,不用弯腰,扎起的一串串树叶放在竹篓里,㧟回家,垛在院门口。谁家院门口无几堆柴呢。有焰的树枝、棉棵成了奢侈物,平时不舍得,过大年的时候拿出来蒸大馍呢。

有时候,母亲偶尔在浓密的白茅草里,遇到如卵石般的野鸭蛋。这些小玩意儿,比家鸭蛋小,比鸟蛋大,穿着顽石般的衣服,七八个睡在茅草窝里,享受着春暖呢。母亲暂时的兴奋劲儿比割茅草浓烈。她喊我来看,又不让我摸。母亲脱下外罩衣,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让我送回家。这顿饭,全家都会打牙祭。以后,母亲再割茅草,先扒拉一圈儿,希望那些野鸭蛋再次出现。

河面上,不仅凫着那些鬼精的野鸭子,还有小小的水鸡子。它们比野鸭子更轻巧,灵活,灰色,听到声响,就会闪向空中。深深的白茅草,是水鸡子的藏身处。我与母亲见过它们飞起,却看不到它们的蛋。村里有擅捕鸟的,下网,诱捕几次,次次落空,气得说它们是精灵鬼。水鸡子叫声好听,脆脆亮亮的,庙会上的泥塑,有它的形态,买回来一吹,声音惟妙惟肖。

沿着河而下,总会遇到一个提着撒网的人。

他被村子里的人称为“鱼鹰”,早些年他确实养过一群鱼鹰。那些嘎嘎咕咕的家伙,张扬着尖利的爪子与那张带钩的嘴,令我不敢接近。我远距离观看鱼鹰捕鱼的过程。他划着船驶向河中心,被绳子系住嗉囊的鱼鹰站在船两头,扑闪着宽大的翅膀。他停住船,用船篙敲打船身,啪啪的声音,如一道命令。那些鱼鹰跳进河里,瞬间没了影子。也有懒惰者,迟迟不下水,他吆喝,哧哧恐吓。那懒惰者在船头挪几步,还是不肯下水,他骂骂咧咧,几步上前,掂起,扔进水里。

捕到鱼的露出水面,他把船篙伸出,鱼鹰稳稳站上。收篙,抓起鱼鹰,卡起它的嗉囊,一条鱼落进船舱里蹦跳。他卖掉那些鱼鹰的原因是老伴生了大病,需很多钱医治。卖鱼鹰的那天,他落泪了。买者说,要舍不得,我就不买了。他忙用衣袖擦干泪,说:舍得,舍得!卖鱼鹰的钱没有救活老伴的命,她还是去了南北坑。他如一只落单的雁,孤零零地住在村头那间临时搭建的白茅草房子里。儿子怕老婆,儿媳一跺脚,儿子浑身哆嗦。夫妻俩背着不孝的骂名,最终还是给他搭建外住的屋子。他却说,不住一起好,想啥时候吃就做,想啥时候睡无人叨扰,多自由呢。

没了鱼鹰,他用撒网捕鱼。他说就爱这口,一天不去河边转转,心痒,似乎丢了魂般。他去县里买了丝线,铅坠,搬个马扎子,坐在门口,一寸一寸织起网来。有人说他,县城里有卖机器织好的,为啥不去买一张,何必辛苦织呢。他说,机器织的不好用,不会用猪血染的。他织了两张网,一张大眼口,一张小眼口。大眼口的捕花鲢、鲤鱼、青鱼。小眼口的捕草鱼、麻虾。家里鸭子没吃的了,我跟在他身后,渔网收起,除了鱼虾之外,还有一些乌螺与贝壳。我把这些弄回家,砸碎,鸡争鸭饕,能下双黄蛋。

鸭戏春水的时候,岸边的河堤上紫色桐花,白色槐花,竞相绽放。

槐花的香味也引来养蜂人,一个帐篷,几十个方木箱,一住就是整个春天。我说槐花蜜不一定纯,河堤上还有很多野花呢,婆婆纳、紫色地丁、蒲公英、二月蓝、宝盖草等,都在堤坡上悄然开放。红的、白的、紫的、蓝的、粉的,色彩缤纷。淡香、浓香,竞相入鼻。

蜜蜂采蜜也采花粉,似乎勤劳就是它的宿命。勤劳也是我们村民与养蜂人的命,养蜂人每天早早起来,洗锅,做饭,侍弄那些密密麻麻来回飞舞的蜜蜂。

与蜜蜂相近的还有马蜂,也叫黄蜂。它喜欢居住在屋檐下或者树杈上。人不敢招惹它,怕它锋利的刺针。有次,我不小心碰到蜂窝,被它们群殴,头上、脸上、胳膊上被刺几个疙瘩,我痛得打滚。母亲跑到河边,摘了很多马蝇菜,在我的疙瘩上使劲搓揉。不消片刻,真的消痛,几天后痊愈。我对马蜂报复,找来布头,浇上柴油点燃,烧了它们的巢穴。后来,听说马蜂窝是药草。很多人采摘,卖给县城里收购中药材的。

夏天的河畔是最热闹的。垂钓者懒洋洋地坐在金丝柳下,目盯着浮标,不知趣的鸭子游来,被垂钓者大声地叱飞。水面翻起浪花,小白鲢乱跳。能把鸭子恐吓飞的还有水蛇,这些软长的虫,在河水里游动,一条魔性又恐惧的波纹泛起。我洗澡的时候,遇到它们,老远就大声喊着避开。人与禽类都怕的水蛇,成了水上的霸主,它的魔性超越了水鬼。水蛇是真切的,水鬼一直都是传说,谁也没有见到过。听水鬼故事多的孩子,游泳时一直不敢进入深水区,更不敢潜水,唯恐被水鬼抓去。倘若谁大喊一声“水鬼来了”,正在水里玩耍的孩子会齐刷刷地往岸上跑,年龄小的会吓得大哭,脸色白光。

河水平静的时候,水里生出很多喊不出名字的水草。比如有茎叶圆滑的,捞出来喂猪羊。这些吃货不嫌水腥,吃起来津津有味,鸡鸭也跟着起哄,或跳上跳下,或颠来颠去。水草入院,一片烟火味。

水草有带钩刺儿的,拉腿。蹚进浅水里,腿肚子上布满血道子。这些不喜人的草,无人打捞,任凭在水里自生自灭。

绿藻与浮萍铺半个河面,这个说,洗衣的时候,都快染成绿色的了。那个说,这些腥味冲天的玩意儿,够烦人的,上面也没人来清理一下。教书匠说,清理啥,多么浪漫啊,放眼半河绿,心静,养眼。一老媳妇儿调侃教书匠:“绿色真好,若一头钻进河里,出来保管头上一片绿。”众人会意,大笑起来。

蒲子与芦苇生活在岸边,有调皮不安分的家伙,把腿伸进浅水里,再远一些,会生出恐惧,叶子枯黄,面容憔悴。

金黄的蒲棒子成了淘气孩子的玩具,拿着蒲棒子回家的孩子,会招来一顿打。大人吓唬说有水鬼,一旦拉进去,就看不到爹娘了。任凭爹娘用尽鬼话吓唬,也避免不了孩子三五成群地在河边来回溜达。不知道谁发现的蒲棒子可以灭蚊,夏天未过完,河边的蒲子都秃了脑袋。

芦苇的用处大,建房子的时候用在屋顶上,遮风挡雨。有段时间,村里有人结婚,布置新房,请来糊顶棚的匠人,用芦苇扎一个花顶棚,特别漂亮。那人手巧,扎出多种花型,比如,梅花、菱形、心形,而后附上顶灯,贴上红剪纸,人人夸好。于是,芦苇飘白絮的时候,就被杀个精光。

那段时间,两岸都是秃秃的,如剃光了头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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