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场
作者: 陆以恒
阳春三月,那声啼哭,肯定惊扰了很多人的梦,我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来到了人间。和盛大、繁华无关,我降落在一个无名的小镇,一处凄冷的湖畔。
其实,我的到来是一个意外,或者说只是一个偶然。我在家里排行老六,在我之前,我已有了两个哥哥和三个姐姐,按我父母的说法,本来不想再要孩子了,苦苦熬过了三年困难时期,被榆树叶榆树皮撑胀的肚皮,被橡树果实折磨得拉不出来的痛苦,让父母一代对贫困和饥饿有了一辈子的阴影,他们决定不再要孩子了,不要,坚决不要了,父母亲说,真的是下了决心的。可是,可是,也许是父母在艰苦劳作中的一次偶尔放松,也许是粗暴父亲的一次偶尔温柔,也许是我的哪个哥哥或者姐姐带给我父母的一次意外惊喜,也许是春暖花开的美景让父母得意忘形——意外出现了,真的是意外呀。
而我童年时期也获得了一个很美妙的雅称,“捞渣”。捞就捞呗,我还怎么成了“渣”呢?百思不得其解,我这一雅称被邻居和父亲的同事叫了好多年,甚至有的人在前面又给我加上了一个形容词,“小捞渣”。这个雅称虽然不好听,可我终归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我从大多用这个名字叫我的人口中,听到的多是喜爱。父母亲的这次意外可能对他们只是一次小意外,可对我呢,这就是天大的事情了。我终于来到人间,我要经风沐雨耐暑抗寒,我还要赏花踏浪对月观雪,甚至对着大漠高歌一曲“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我是否还要在这妙曼的人间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那就只能看我的造化了。
我一直是不信命的,可既然来都来了,又不能退货吧。我是给自己看过相的,那时我家还住在清代什么人家遗留下来的几间老房子里,堂屋东面的墙上被父亲挂了两个不大的玻璃相框,揳在墙上的两颗钉子支撑着相框,上面的一颗钉子系着一根细细的麻绳牵引着相框上沿的两侧,相框倾斜着面对着我们。相框里是父亲作为珍宝珍藏并悬挂的几十张照片。这些照片在我记事的时候可是有些年头了,都是父母年轻时候以及我哥哥姐姐的照片,还有张全家福。其中竟然有我一张两寸不雅的全身裸照,一张木质的小高椅上,胖嘟嘟的我稳坐其中,两只胖胖的小手抓着椅两边的扶手,稍长的黑黑头发披于宽宽的前额,两只大大的眼睛直视前方,颇有威严。照片上写着百天留念。很珍贵呀,那个时代就能留下一张百天照,可见父母对我的喜爱。我曾认真仔细地端详照片,研究考证,我自认这张自己的百天照片面相是很好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好相!好相!只是后来我已上小学,墙上也不时兴挂相框了,相框被取下,在全家的众目睽睽之下这张照片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哥哥姐姐们你一言我一语:“害羞了吧,羞羞,羞羞!”父亲说:“长大了,这张照片别留了吧。”边说边把照片递给了我。而我则悄悄地把照片偷偷保存了下来,一直珍藏到现在。确实够羞的,哈哈!
言归正传,面相是好相,在这复杂的人世间,谁知道命运之神克洛托会为我设计怎样的命运呢?克洛托永远面向前方,意味着人生没有回头路,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首先,我可以做个贤人呀。我的家乡是殷微子的故乡,殷微子知道吗?不知道?那商纣王知道吗?商纣王,哦,那肯定知道。就是那个酒池肉林,彻夜宴乐的荒淫君王。殷微子,名启,字孟。商帝乙长子,微子就是商纣王的庶兄。因为微子的母亲生微子的时候还是妾的身份,生纣王的时候就是妃子了,古代子以母为贵,所以纣王继承了王位,而微子后来被周王封为宋国国君,称宋公,在位53年,宋传国32公,26世,历756年。殷微子贤明仁德,为世人拥戴,至圣先师孔子誉之谓“殷之三仁”,唐太宗贞观五年追谥靖献公,唐宪宗元和六年诏封仁靖公。微子和纣王这弟兄两个,一个贤明仁厚,一个暴虐无道,真是天意哦。纣王是不能追随的,微子倒是可学习模仿的。人生之路仁善为要,成年以后,我也就几十次、数百次地膜拜于微子林内,微山之巅谓凤凰台,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在这方宝地,诵读经书,修身为德,造福世人,不失为一种美好人生。
做个文人也不错,“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腹有诗书气自华”。何况,离家100公里的古任城就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第二故乡,“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长安三万里,诗酒快意人生。很好,很好,这种人生之路值得学习追求。于是,我在蒙蒙细雨中流连于太白楼上,凝望千古运河神韵;徘徊于浣笔泉畔,体味旧池台的墨香;徜徉于南池荷净,寻觅“李杜相携”的足迹。得意忘形之时,高声吟唱“大鹏飞兮振八裔……馀风激兮万世”。
封侯拜相,加官晋爵?那更好了。这是多少世人的梦啊。这是多少人的人生追求呀。蝇营狗苟、寡廉鲜耻、钩心斗角、不择手段、不顾道义。用这些词形容有些人追逐官爵的过程不过分吧。所以做官要有大智慧,要有担当懂分寸,要知廉耻明进退。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方面被称为“汉初三杰”的张良堪称典范。作为杰出谋臣,西汉开国功臣,张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协助刘邦建立大汉王朝,被册封为留侯。张良精通黄老之道,不恋权位,晚年解甲归田,云游四海。张良封侯拜相的人生可谓经典。而我的家乡正是张良的封地,可惜古留城已陷入大湖的湖底,只有张良的高大坟墓还保存在微山岛上,当地至今还有留城六十年一现的神秘传说。我也曾无数次泛舟于茫茫的大湖之上,静听汉初战场上战马的嘶鸣,重现子房帷幄之中的千古谋划。当然,大官做不了,也可以做个小吏呀,茫茫世间,做一个小镇做题家,熬无数的日月星辰,把那些既简单又深奥,既欢乐又枯燥的文章和习题做十遍,做一百遍。做过的稿纸摞起来堆满屋比人高,终于学而优则仕,成了一生仰人鼻息的小吏。小吏一边可以挣些碎银聊以养家,一边可是要面对无数的强权和欺压,所以,既然是小吏就要学得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欺上瞒下,狐假虎威。当然,有些不知高低、不知进退的小吏面对不如自己的小众也时常端端架子,摆摆威风,以示自己和别人的不同。
呜呼,世间百业各有峥嵘,人生百态各有其貌,终究是命运之神在操弄着万千众生。你既可以习武又可从文,既可为官又可为民,既可从商又可为农,既可为匠亦可为工。造化弄人,造化成人,造化毁人。当然世间万象,繁复纷纭,人生百态,也各展独特之貌。或身体康健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宛如旭日东升;或身患疾病则形容憔悴,步履蹒跚,虽命运多舛,却也有坚韧不拔之志;或为一常人,虽为生活所累,或喜或悲,或怒或笑,人生也如同五彩斑斓的调色盘。而残疾者,则或身体有缺,却心志坚定,他们或以口书写,或以足绘画,或以心感知世界,展现着人类无尽的创造力和生命力。终究而言,命运之神虽操弄着万千众生,世间百年转瞬即逝,如何造化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好了,梦做得很多,梦做得很好,该醒醒了。
那湖边清冷的小镇才是我的家,我的根。父亲是小镇上商贸公司的小职员,母亲是土里刨食的农民。那时候人生下来是什么户口是非常重要的,户口甚至决定着人的一生命运。那时候孩子的户口是只能随母亲的,农民的孩子生下来只能是农业户口,机关事业单位父母生的孩子就叫非农业户口,农村户口的孩子只能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非农业户口的孩子生下来就可以吃官粮,长大了不需要考试,不需要文凭,就可以分配工作,分官房。所以,我一来到人间,命运之神就给我安排好了,农业户口。所以我童年的很多记忆都是和农业有关的。用板礤把刚收获的地瓜擦成片,在松软的土地上摆成白花花的一片;在露水盈地的黎明闻着麦香收割遍地金黄的小麦;在烈日如火的中午,跪在近半人高的玉米田里给玉米芯里撒下毒砂;为把装得巨大的一车收获的玉米秸秆拉回家,地排车的长长车襻深深勒进稚嫩的肩膀。广阔天地的童年是快乐的,广阔天地的童年也是含着痛的。命运向你打开了一扇门,也可能会拐个角,向你打开另一扇门。
不管怎样,六十年前的甲辰龙年,阳春三月,我不管不顾地来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