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
作者: 冯积岐
1
我刚刚洗漱完毕,准备下楼去吃早饭,有人叩门——这一年多来,我已经习惯了。清晨五六点,或者夜晚一两点,有人叩门,是常态了。
我明白,这么早,有人来叩门,肯定是有要紧的事情的。我拉开门一看,是大秦乡政府的乡党委书记王建斌和乡长宋高峰。两个人进了房间,站在了我的办公桌跟前。我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坐呀。两个人几乎同时开了口,不坐了。我一看,王建斌和宋高峰的表情一样的凝重,目光中闪动着一样的游移不定。我开门见山,什么事?说呀。宋高峰飞快地扫了王建斌一眼,先开了口,你说,你给冯书记说。王建斌勉强地一笑,徐家村是你包抓的村,你给冯书记说。宋高峰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给我递了一支,他点了一支,长长地吸了一口,仿佛那一口烟能捅开他的话语,冯书记,出人命了。我一听,摁灭了手中的烟,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坐下,慢慢说。王建斌和宋高峰这才坐到了沙发上。
宋高峰说,徐家村的一个女孩儿把她的亲妈杀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以前,七点左右。
怎么杀的?
给她的妈妈下了农药1059。
女孩儿多大了?咋干出了这样的事?
女孩儿才13岁,她的妈妈39岁。
杀人案件要证据确凿。
县公安局初步确定是女儿给她的妈妈投的毒。西水市公安局的人一会儿就到了,叫他们再确定。
给章书记汇报了没有?
刚才汇报了。
既然是杀人案件,一定要搞清楚,不能冤枉好人,放走坏人,这是其一;其二,做好善后工作,包括家属的安抚工作。这件事由宋高峰负责到底。我中午要去市委参加一个会议,下午,我去徐家村。
好的,你快去吃饭吧。
王建斌和宋高峰迈着蔫蔫的脚步走出了房间。
13岁的女孩儿竟然杀了她的生身母亲?我真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2
第二天下午,我迫不及待地和宋高峰一起到了徐家村。
前一天的会议开了一整天(下午去眉台县和岐阳县参观果业生产)。吃毕晚饭,我准备连夜去徐家村,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市政府有一个会议,叫我参加,我就不回来了。挨到了第二天吃毕中午饭,我一刻也没有停留,赶回了凤山县。
在去徐家村的车上,宋高峰告诉我,出事的这家男主人叫徐宏杰,40岁,农民;徐宏杰的女人叫朱丽红,1967年生人,比徐宏杰小一岁。这两口有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长女徐静17岁,在省城打工。二女儿徐玫13岁,读小学六年级。杀死母亲的就是正在读书的二女儿徐玫。为什么?你知道这女娃娃为什么要杀死母亲?我问宋高峰。不知道呀!宋高峰叹息了一声,在电视里的法制节目中看到过这样的案件,还以为是胡编的,真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凤山县。
走进了徐宏杰家,我一看,前院是新盖的三间大瓦房,后院的砖木结构的瓦房和东边的厦房联结在一起。房子墙壁上的瓷砖鲜亮干净,色泽柔和,门窗和窗玻璃几乎一尘不染,几座房子相互衬托,镇静自若,不动声色。我觉得,这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
村主任徐东财告诉我,徐宏杰在村里的卫生所打吊针,他连续两个晚上没有合一眼,病倒了。院子里极其静寂——一种冰冰凉凉的静寂,好像结了冰的湖面,十分刺目。夏天里的燥热似乎被这冰冷的静寂封冻了。几个帮着料理后事的男男女女,一声不吭,埋头做事,他们走路的脚步声好像藏掖在静寂的外衣之下,给静寂增添了悲凉的气氛。听不见哭泣声。靠住西边的砖墙立着几个花圈,也是静静的,只有花圈中间那个黑色的“奠”字好像在啜泣。
见到了两个女孩儿,我打量了她们几眼,心中五味杂陈。长女徐静个子高挑,丰满,方形脸,大眼睛,面部的线条分明,显得成熟而稳重,她穿一件白素素的连衣裙,头发上别一朵白花,脚上是裹着白布的布鞋。二女徐玫穿一件浅粉色的连衣裙,脚上的布鞋上也是裹着白布,只是绾在脑后的头发上没有白花;她也是高高的个头,双眼皮,丹凤眼,嘴唇的线条明朗,看似一个大姑娘了,她的长相似乎和13岁的年龄不匹配——她显得文静而乖觉。谁也看不出,这个看似腼腆的小姑娘是将母亲毒死的杀人者。
徐静看了看我和宋高峰他们,搬来了几个小凳子,招呼我们坐下。我一看,她的眼眶里噙着眼泪。她拧过身去,似乎无法面对我们,她站在窗户前,直直地看着窗外,似乎她的母亲就在窗外那棵树上,就在天上那朵白云中。我只能从她的脊背上触摸她此刻的情感。徐玫拿来几个纸杯,给我们几个泡上了茶。我注意到,她的表情是平静的,木然的。取纸杯,搁茶叶,提起热水壶倒水,这几个娴熟的动作也是平静的。她的平静是刨子刨过去的、带着一股木头味儿的浓郁的平静,我从她的面部捕捉不到丝毫的忧伤、内疚和疼痛感。徐东财说,玫玫,你不要招呼了,县委冯书记来看看你们。你爸爸是啥时候去打针的?徐玫说,今天早上。徐东财又问,他是咋了?徐玫说,他说他头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不能直接地问徐玫,你为什么要给你的母亲下毒?我知道,我对年轻的死者的怜惜和对生者的抚慰一文不值,如果说出口,就更不真实更虚伪了。来徐家村的路上,我的胸腔里还涌动着对这个13岁的女孩儿的憎恶之情——如果是我的女孩儿干下这事,我非打她个半死不可,我非把她送进监狱不可——尽管,她没有到法定的收监年龄。可是,一看见这两个女孩儿,我的愤懑之情消失殆尽了,我只是心痛,尤其是徐玫的平静,十分麻木的平静,使我惊诧、惊异、痛苦,我能说什么呢?我面对的不是县、乡、局、部两级干部——如果是他们,我可以批评,可以嘲讽,甚至可以有失风度地宣泄、痛骂,而此时,我面对的是两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我被痛楚的情感噎得说不出话来。我抿了几口茶水,垂下了头。我抬眼一看,宋高峰和徐东财他们几个都注视着我,他们眼神的意思很明确:冯书记,你说几句吧。我给徐玫说,你坐到叔跟前来,叔问你几句话。徐玫说,我不坐。她向墙根前走了几步,靠墙站着。似乎身后那粉白粉白的墙是她的倚靠,只有靠住墙,她才底气十足。也许是孩子将墙贴得太紧,房间里的阴气太重的缘故,徐玫看起来好像贴在墙上的一幅画。徐玫没有看我,她的目光投向了她的姐姐徐静的背身。
徐玫,你读几年级?
六年级。
学习成绩怎么样?
在班级前十名。
不错嘛。好好学习,争取将来考一所好大学。
我没有那样想过。
为什么不想?小孩子要有志向。
不为啥……她停顿了一瞬间,接着说,活一天算一天,没啥志向。
活一天算一天?这不是小孩子口中的言语,这是大人的话。我不由得瞟了女孩儿一眼,她的目光中缺少光亮,多了一些小孩子不该有的黯淡。我换了一个话题,你爸和你妈关心不关心你的学习?
关心。
你妈爱不爱你?
不爱。
你爱不爱你妈?
不爱。
为什么不爱你妈?
不爱就是不爱,不为什么。
你想不想你妈?
不想。
站在窗户跟前的徐静突然哭了。她双手按住窗框,腰身微微拱着,双肩抖动着。她的哭声仿佛是从心里向出抽,一抽,身子一抖。我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一句也不想再问了。徐玫老老实实地回答,鞭子一样抽打着我这个做了父亲的长辈。孩子,你为啥不用谎言来对付我?为什么不把不爱说为爱,这样,作为你的长辈,我才能轻松一些。我再次垂下了头,好像我做错了事,不敢面对孩子了。
徐东财开口了,他给徐静说,静静,你不要哭了,现在,就是哭死,也把你妈哭不回来。徐东财站起来了,他向徐玫跟前走了一步,用严厉的口气说,玫玫,你做下大错事了,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后悔的,会后悔一辈子的。徐玫一声不吭,目光从徐东财的头顶抬上去,注视着对面空荡荡的墙壁。宋高峰给徐东财说,东财,咱走吧。你领冯书记去村委会谈谈。徐东财说,冯书记,你说呢?我说,那好,去村委会吧。我站起来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向前一扑,差一点扑倒,宋高峰和徐东财架住了我。宋高峰问我,冯书记,没事吧?我说,低凳子上坐不惯,没事,没事。
3
我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个13岁的女孩儿为什么要杀死母亲?
我去县公安局对案情进行了询问。我走访了徐家村的一些村民和徐家村小学的教师。我和徐玫的父亲徐宏杰交谈了几次。我知道了徐玫父母亲的一些往事,知道了徐玫的成长历程,知道了徐玫杀死她母亲的过程和在学校里的表现。
生徐玫之前,徐宏杰和朱丽红一心想要一个男孩儿,生下来一看,依旧是个女孩儿,两口子心中不悦,尤其是朱丽红,竟然放声哭了,不愿意多看这个女婴一眼,不愿意给她喂奶。一个礼拜后的一天清晨,徐宏杰去地里干活儿,吃早饭时回家一看,女婴不见了。他问朱丽红是怎么回事。朱丽红淡淡地说,扔了。徐宏杰说,你咋能干下这事呢?快给我说,扔哪里了?朱丽红似乎生气了,问啥问?扔到村口井里了。徐宏杰不相信朱丽红会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下毒手。他知道,朱丽红不会给他说实话的,他早饭也没吃,慌忙去村里村外寻找,吃晌午饭时,徐宏杰终于在村子北边的河滩里找到了婴儿,徐宏杰将婴儿抱回了家。
徐玫还不到两岁,朱丽红又怀孕了,朱丽红在生孩子的前两个月,把徐玫送给了远在秦岭以南的汉中市勉县的哥哥嫂嫂了。徐宏杰以为,朱丽红的娘家人会把孩子照顾得好一些的,不然,他们就将徐玫随便送给什么人了。谁料,朱丽红的嫂嫂在抱养了徐玫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在那个家庭里,徐玫几乎成为一个弃女了。前两年,有外婆照料,徐玫才活下来了。外婆去世后,徐玫就成为那个家庭里多余的人了,饿了,扒几口没有一点蔬菜的白米饭塞进嘴里。渴了,喝的是凉水。困了,就趴在街道上一棵树下睡着了。树的阴影浓重地压在孩子身上。孩子像树皮一样,缺少光泽,在树枝的摆动中摇摆。孩子的存在与否,似乎和舅舅舅妈没有任何关系,徐玫的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徐玫不止一次地挨过舅妈的巴掌。她被舅妈呵斥、唾骂,一声不吭。舅妈对她最狠的一次是她偷吃了舅妈的女孩儿的几块饼干。舅妈喝喊着叫她把吃下去的饼干吐出来,她静静地站着,舅妈把手指头伸进了她的嘴里,她干呕着,脸色憋得发青,差一点窒息了。舅妈狠劲地用手在她的嘴唇上撕,嘴唇在流血。她还是没有哭,还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接受舅妈的施暴就像大地承受雷雨的抽打。假如,她能哭喊,她能求饶,女人的凶狠也许会少一点分量。女人一看,她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并非麻木,而是对她无声的对抗,女人的暴虐在愤怒中升了级。也许,孩子用疼痛用屈辱对抗着暴虐的同时,默默地让仇恨和憎恶在头脑里记录,在血液中流淌。舅妈一脚将孩子蹬倒在地上,用铲煤的铁铲把儿在徐玫的屁股上抽,一下,两下,孩子如同她踩着的大地一样,依旧一声不吭,连一声喘息也没有。孩子像成人一样,咬紧牙关,凝神屏气,目光近距离地注视着土地。土地仿佛在颤动,舅妈抽打一下,土地就颤动一下。顷刻间,孩子的泪水喷涌而出,眼前的土地也随之模糊了,混沌不清。直至舅舅回来,制止了舅妈的暴虐,徐玫才没有被打死。徐玫的屁股上、心灵中,都书写着对女人的仇恨。五岁的年龄,完全可以记事了:她记得舅妈那张凶狠的脸,记得舅妈那双圆鼓着的、比胡椒更辛辣的双眼,她记得舅妈尖利得像打碎的玻璃碴一样的声音。徐玫七岁那年,舅舅把她送回了凤山县,他们不再收养徐玫了。徐宏杰和朱丽红饱含着抱怨——你们说好收养的,怎么就变卦了——收留了徐玫。
从秦岭以南回到了关中西府,回到了生她的故乡,回到了她的生身父母跟前,徐玫带回来的是满身伤痕,是刻骨铭心的怨与恨。可是,一到这个家,徐玫对舅舅和舅妈的怨与恨却稀疏了,转移了,转移到了父母身上。孩子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如果不是父母亲把她送到舅舅那个家,她能受苦吗?徐宏杰和朱丽红极力弥合他们和女儿之间的疏远,他们试图用过量的亲情来熨展徐玫心上的伤痕:给徐玫做最好的吃食,给徐玫买好衣服好鞋穿,给徐玫赔着笑脸说话。可是,徐宏杰两口子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的。徐玫一整天说不了三五句话,她说出的话是冷淡的,脸上的表情是冷淡的,连走路的脚步声也是冷淡如秋水。徐宏杰和朱丽红处心积虑所制造出来的热烘烘的气氛被徐玫的冷淡融化了,化为烂棉絮一般,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