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
作者: 陈崇正
第一部分:产品说明书
“众神牌人工智能负面情绪治疗仪”(以下简称“众神治疗仪”)是国内人工智能治疗负面情绪疾病的第一品牌。众神治疗仪由国内顶级科研机构碧河研究所联合欧洲核子研究中心共同开发,它通过全面清查人脑中的负面情绪和负面记忆,变废为宝,将之自动生成富有寓意的小说情节,让人放下记忆的包袱,从而达到全面扫描清楚负面情绪、负面记忆的目的。众神治疗仪自上市以来广受好评,已经在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投入使用,目前众神治疗仪已经推出家庭测试版2.0,它通过脑机接口直接读取记忆,无须人为干预,让用户在不知不觉中完成记忆更新。同时,众神治疗仪自动生成的文学作品兼具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风格的优势,填补了作家这个职业消失之后文艺创作的空白。这些文艺作品已经广泛被影视和游戏版权公司采纳,成为文艺生产链条中最重要的原材料来源,产生了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需要声明的是,这些文艺作品的知识产权归被测者所有,完全由用户自主决定是否发表、销售或删除;众神治疗仪会在确保用户接收到报告之后第一时间删除文件,不做任何备份,以保护用户隐私。
众所周知,负面情绪和负面记忆是导致人体病变的重要元凶之一。众神治疗仪通过科学的扫描手段,在睡眠中提取并清除负面情绪和负面记忆,让人体在清醒之后感到清新明净,也不再受噩梦的困扰。
仪器的具体操作说明,请点击播放键观看动画演示。如果您已经熟悉仪器的使用,请点击跳过。
以下是您的家庭试用报告,请您在阅读后将报告最后一页的用户反馈信息通过邮件方式发送回我公司,以便提升该产品的用户体验。感谢您对众神治疗仪的信任,再次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祝您生活愉快。
第二部分:用户报告正文
一、冬雪
[姓名]章维田
[情况]男,62岁,丧偶多年。与户主关系:户主本人。“章老头烟花”品牌创始人,章老头鞭炮厂厂长。
[标签]记忆提取、环境重组、心理适配
[视角]第三人称,剧本模式
[题目]冬雪
[正文]
那时雪花还没有飘落。父亲说:“带出去吧。”
母亲说:“带远一点儿,按我说的做。”
“那么远老婆怎么办?”他问。
“会有的,可以买一个更好的。”母亲将手里的烟头摁灭了,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藤椅晃动了一下。父亲补充说,她吃得太多了,又不会干活,留着生一堆不会干活的傻子吗?
于是出发,口袋里放着母亲给的字条——如何出村,坐摩托进城,再转哪一路公交车,再转,再转,然后步行……他带着傻妞,走上了那条道。傻妞乐呵呵:“你带我去哪?去看电影吗?天快下雪了,你不冷吗?”
“不去哪——是,我们去看电影,或者去打乒乓球。”他回答,没看她。路边一棵大树倒下了,几只母鸡好奇地围着大树转,啄来啄去——啄什么呢?什么都没啄到。
公车开到了终点站,字条上再没有别的指示了。此时,母亲不在,父亲也不在。路像一条白色的蛇一样,向前弯出去,看不见蛇芯子。
傻妞又问:“我们去哪?”
“不去哪,走吧。”
“不打乒乓球?”
他没有回答。
“我肚子里有你的儿子,你妈说也是傻子,傻子不好吗?你也好傻,但挺好的,夜里很暖和,很暖和。”
傻妞很认真地说,说得很慢,但他没有回答。
路两边都是小店,大多是卖化肥和农具的,一只狗叼着一只死老鼠慢悠悠从他身边走过。他们都走得很慢,转了两个弯,竟然真看见一家乒乓球馆,门口是水泥砌的售货柜台,一只橘猫蹲在上面。
他们走进去。里屋的帘子晃了一下,一个抽烟的胖女人出现了,出现得真快,像被传真机传过来一样。外面的树叶响了一阵,安静了,没有一丝风。
他对傻妞说:“你在这里等,我出去一下。”
乒乓球馆里有人扣球,大喝一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傻妞一把抓住他:“快下雪了,我怕……”
他看到她紧皱的眉头,又黑又大的瞳仁。
胖女人笑道:“怕什么,我这又不是黑店,别整天扯着男人的衣角,没有男人活不了啦?”胖女人说话的时候,身上的肉也跟着颤动,仿佛身上有很多张嘴,在一开一合。
看到有人在说她,傻妞低头放手,只是不放心地说:“你多久回来?我怎么找你?”
“打电话呗。”
“电话呢?”
他回头。字条上没有说到电话的事。他说:“到处都有电话亭。”又指了指卖零食的柜台:“那边也有电话。”
“我要钱。”
“要钱做什么?”
傻妞笑了起来:“打乒乓球要钱,我买两瓶汽水,等你回来。”傻妞一直在笑。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五块。想了想,又抽了一张,一共十块。他只是递过去,不敢看她,却看到胖女人盯着钱,咧嘴在笑。
出了乒乓球馆,他完全不像是丢了东西,而像是一个偷了东西的贼,东张西望,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公车。“去西瓜岭的车吗?”司机不答话,把长满胡子的下巴一抬,示意他上车。窗外下起了毛毛雨,公车上的广播说今晚有雪,傻妞一定乐滋滋地在椅子上喝可乐,或者没喝,在等他回来再喝,她一定哼着歌,胖女人一定会赶走她。胖女人一定看出是怎么一回事。晚上她能去哪里呢?她习惯抱着他,没有他,她就怕黑。怕黑会哭——快乐也会哭,人家快乐是大笑,她快乐时就忍不住哭,还把眼泪和鼻涕涂在他的胸口,又黏又凉,难受极了。
公车载着他,在盘山公路上转了两圈,他换了两趟车,回到家,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身体像是七零八落散了一地,叮当作响。
“甩掉了?”母亲问。
嗯。他用鼻子应了一声。母亲让他将怎么甩掉的过程说一遍,他不语。
父亲搬了一箱磁带:“她净爱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下次你下楼去,顺手给扔了,反正都用不上了。录音机留着,别扔了。”
“放着吧。”
“衣服也可以扔,等会儿你妈去衣柜里拣出来。”
“放着吧,都放着吧。”
“字条呢?”母亲用狐疑的目光望着他。
他递给她。字条被很小心地烧掉了。母亲又问他,有没有把她带到城市另一边的小镇上?他没有回答。
父亲抽了一口烟说:“我和你二叔说好了,再买一个,一定不要傻的。万一孙子也傻了,或者缺条胳膊少条腿,一家人的苗子,就毁了。”
外面大风吹起来,眼看就下雪了。雪花会像飞刀一样飘落。
他对父亲说:“我不想娶了。”
父亲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这么结实的一个小伙子,怎会不想娶婆娘?先休息休息,一到晚上被窝空空的,你就会有想法的。”
他转头对母亲说:“妈,晚上会下雪。”
“知道你怕冷,别担心,我去阁楼上给你多拿一床被子。”
天黑了下来,他一直坐在电视旁边,那里摆着家里的电话机。母亲看到了,很警觉地问,你把她放在有电话的地方?
“她不懂打电话,不会拨号码,她不记得号码,她脑袋里头什么号码都没存。”
“我早跟你说做事要干脆,你说,会不会有好心人送她回来?”
“不会,她记不住名字,说不出住在哪,她回不来了。”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他突然想哭。
“警察呢?会不会……冻死人……警察……”
气氛突然很安静,全家都忐忑起来。
母亲说:“要不去带回来吧。”
没车了。进城的公交车早就停了。屋外的风声越来越大。
母亲说:“不能死人,一尸两命。”
父亲说:“村头老李在城里开车拉客,你让他带你去看看。”
沉默。
父亲突然:“愣什么,还不赶紧去!”父亲踢了他一脚。他“哦”了一声,夺门而出。
“回来!上车不能跟老李说去找媳妇,找到再说。”
父亲把那箱磁带搬了回去。叹气。母亲也跟着叹气。
雪花开始落在挡风玻璃上,司机老李不耐烦地问:“到底找什么?这里黑咕隆咚的,店都关门了,连盏路灯都没有,这地方劫匪忒多,强奸杀人什么都有,你如果不走,那么付钱下车,我可要回去了。”
乒乓球馆关门了。那只橘猫在墙角出现了一下又不见了,好像不是白天的那只。
“回去吧。”他对司机说。
雪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他突然想起一本杂志上说:有一个人想扔掉一条不想要的狗,结果每次无论扔多远,狗还是认得回去的路,自己跑回家。甚至最后一次,跑太远,路况很复杂,人都迷了路,而狗早回家了。
一丝希望被点燃。他手脚冰冷地跑上楼,感觉人像一张纸,贴在风里。
没有,她没回来。
又过了一个星期,父亲对他说,老婆也不能买了,万一这个突然跑回来就不好办。再等等。
再等等的意思是,事情还是要办的。
吃晚饭。门外楼梯上今晚常有人上楼下楼,脚步声总特别响。而窗外传来雪花落地的声音,如玻璃破碎。
[处理结果]记忆单元已经部分清除,鉴于用户年龄偏大,记忆年代久远,我们不建议进行暴力清除操作,以免出现意外。
[艺术评定]这部作品没有任何价值,可以推送给喜欢故弄玄虚的读者。系统从记忆中检测到多个黑夜寻人的噩梦,从这些噩梦遗留的碎片中反向推出最贴近事实的情景,采用冷峻的艺术风格进行叙述,但整体上看,这部作品没有任何阅读价值。
[操作员的话]很荣幸接受这个疗愈项目,毫无疑问,我此刻正在做的事意义重大。“‘3·17’章老头鞭炮厂爆炸事故”震惊全国,事故造成多人死亡,章家的鞭炮厂被夷为平地。随着事态的平息,人们开始关心遭遇重大灾难以后的心理健康,“众神治疗仪”成为万众瞩目的新选择。我也很高兴章老头章维田先生能同意这次实验,一同参与实验的还有他的其他家庭成员。
从章先生的测试报告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雪花飘飞的梦境很长时间困扰着这位饱经沧桑的企业主。我们认为,爆炸过后漫天飞舞的纸屑很可能是让雪花成为噩梦的主要原因。雪花冰冷,跟盐类似,从体感联想也不难推测出章先生内心的痛苦。
我们会继续对用户章先生一家进行密切观察,希望这样的科技探索能带领更多遭受心理创伤的人走出阴霾。
二、春事
[姓名]章家妮
[情况]女,41岁,一直单身。与户主关系:户主章维田的女儿。“章老头烟花”品牌总监和财务经理。
[标签]情感剖析、环境重组、情商评估、私密语流
[视角]第一人称,日记模式
[题目]春事
[正文]
有的时候开始一段感情,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去年夏天,我和许多提着大包小包的学生一样,挤进了这所大学的校门。军训的时候,我把一头长发剪短了,露出了晒得黝黑的脸。我们的辅导员姓刘,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牛仔裤,牛皮鞋,属于典型的小男人气质,据说是今年刚留校的,混在男生里面都认不出他。他从山顶操场沿着山坡迎面走来,见我穿着军装,嘿嘿笑起来:“好啊,小红军!”我也咯咯笑起来:“我叫家妮,下次要记得叫我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打招呼,但这算是我们第一次说话,平淡无奇,就像所有故事的开始,没有人会知道某个开始意味着什么。因为过了几天,再次相遇的时候,他就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对我说:“你叫家妮,第一次见面你就要我记住你的名字。”怎么听怎么像电影台词,我的脸登时红了,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脸都晒黑了,没有人知道我脸红,但我依然感觉到耳朵的热度。就在这时候,他竟然还大大咧咧地落井下石:“哈哈!居然脸红了。”我整个崩盘,吼了一句:“谁脸红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我把书一收就走掉了。
他僵住了,刚才说说笑笑的同学也都呆住了。整个系都知道有个女生入学不久就顶撞辅导员,我这股莫名其妙的火气给我落下了许多恶名,包括“小姐脾气”“最难相处”“娇惯高傲”“喜怒无常”,总之,一开始我的大学生活就全乱套,并且自然而然落单了。宿舍里的人都忙她们的事去了——逛街买衣服吃零食,躲在被窝里看鬼片然后不停地鬼叫,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性格孤僻,喜欢一个人去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