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

作者: 陈谦

救护车呼啸着拐进通往太浩湖地区湖滨医院的水岸小道时,完玉——被急召而来的麻醉师,已在急诊室入口处的圆形车道边等着了。她想象过无数次与勤威的邂逅,却始终不曾想过是在这加州和内华达边境山谷深处的林海雪原里,已经离婚二十五年的前夫勤威,会作为眼下震惊全美的雪崩事故危重病人之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急诊室的自动门频频开合,雪花跟着冷风席卷而入。保洁员就是不停地清理,还是很难跟上风雪的脚步,只好搁起一块块“当心地滑,小心摔倒”的牌子,给急诊室平添几分紧张气氛。媒体的车辆和人员一拨拨地冲来又被迅速引走。接待台的收音机里,不断更新着今晨发生雪崩事故的金森谷雪场救援情况的进展,播音员那紧张急速的语气,让人听得头皮一阵阵发紧。完玉很想去摁掉那个开关,却又能理解他们这也有以毒攻毒的意思,让人们的注意力有所转移。

金森谷雪场是这个曾举办过冬季奥运会的太浩湖地区难度最高的雪场,多年来一直吸引着世界各地勇于挑战和真正享受高山滑雪的顶尖滑雪者们。今天是本年度滑雪季首开之日,金森谷雪场的主雪道就发生了雪崩这样的重大事故。目前已有一人死亡、数人受伤,还有两人失踪。这不幸的消息伴着突发的狂风呼啸,大雪纷飞般的传遍四方。内华达州州长已宣布全州进入紧急状态。

完玉一米五五的小个子穿梭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过道里,像一只低空飞行躲过了所有雷达的飞行器,毫不起眼。她已换上一套天蓝色的手术室工作服,将整齐的波纹短发塞进同色的帽子里,戴上了严实的口罩。露在外面的两只不大却特别圆的眼睛非常警醒。她在腰间端端正正地别好自己的随身器械包,又在胸前挂上Angela Wilson,MD/Department of Anesthesia(安吉拉·威尔逊医生/麻醉科)的身份牌。

她此时对自己二十年前在天寒地冻的明尼苏达大学城嫁给生物化学家威尔逊教授时,做出随夫姓的决定感到特别庆幸。在一眼可扫到的档案里,她现在是Dr.Angela Wilson(安吉拉·威尔逊医生),已看不出跟那个叫完玉的中国女子有任何关系,这让她有卸下重负的轻松感。

完美无瑕啊——从小到大,人们一听她报上“完玉”这个名字时,都会夸张地恭维,而他们脸上的笑意,却总让她感到心虚。她相信自己这个名字,是她那不甘寂寞的母亲在生下她这个五官平平的长女时,向这个世界发出的挑衅。

勤威却还是勤威。他名字里那个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国人都会念错的Qin,果然按他的意思一直保留了下来,作为对他们的挑战。

他们早已不联系。完玉还是从哥伦比亚大学的学长们口中知道,勤威已是排名全美前五的大型基建工程公司“塔发工程”的资深副总,主管着公司在密西西比河西边大半个美国地区的基建项目开发,名利双收。早年听说过他最爱满世界打高尔夫球,想来他成为滑雪高手,应该是近年的事了。

完玉在急救车还没从雪场出发的时候,就已经得知了勤威的伤势。现在湖滨医院当班的神经外科医生强森已研判开颅手术是当务之急,只是手术的具体部位要看MRI(核磁共振)结果。完玉已确定静脉注射用的全麻诱导药物丙泊酚和相关镇静药物已经准备好了。

自家中老二埃米莉高中毕业去了芝加哥大学念书,完玉就开始按照自己的人生愿望清单安排起生活。她首先辞去了在明尼苏达大学医学中心麻醉师的工作,加入合同制医疗团队游走于全美各地。这是她多年的理想。这种团队的医生主要是到比较偏僻地区的医院担任合同制工作,任期通常是三个月左右,目的是能更好地帮助偏远地区的人们。

美国跟世界上其他国家一样,发达地区和大城市里的医疗资源过剩,而边远地区虽不至于缺医少药,却也存在着医护人员短缺的现象,近年这种短缺还越发严重起来。再说,这类合同制工作的薪水比固定工作的同等职位人员的薪水高出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三十,对不少医护人员很有吸引力。

在美国过了半辈子一直往前冲的日子,完玉觉得这种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工作,正是她的“诗和远方”。她因此走了不少过去想去而没有机会去的地方,对美国的了解更深入了。完玉一般一年会做三期,只在夏天休假,陪先生和孩子们去旅行,享受家庭生活。她更远的计划是等先生退休后,夫妻俩一起去非洲做义工。

完玉之前在春秋两季来过太浩湖地区,都是在这最繁忙的湖滨医院工作,与上上下下的医生护士们合作得很好。院里甚至多次探问过她是否有留下来长期工作的意愿,“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和内华达大学雷诺分校都不远啊”——他们帮她的教授先生都想了出路,可完玉要的就是不固定和更远方啊。大家表示理解,只好说,欢迎常来。这不,她今年新年一过,就又来了。

这里紧靠太浩湖水边,风景如画。作为体量巨大的高山湖,冬天哪怕四周白雪皑皑,太浩湖也不会结冰。天暖时沿着水岸住满了来太浩湖爬山玩水的人们,天冷时这一带则是滑雪爱好者的天堂。在冬天无比漫长的明尼苏达生活多年,完玉喜欢玩玩越野滑雪。若在冬天不值班时,她偶尔也会在太浩湖地区找些难度不大的林间雪道玩玩越野滑,很是享受。

今日轮休的完玉接到医院的紧急呼叫时,刚到达湖畔镇美体中心文身坊,正准备开始工作。这是她在一周前就接受的预约,这天上午有三单除文身的活儿。太浩湖这类度假胜地,人们一去通常都会住个五天以上的。休假的人们除爱做按摩水疗之外,文身相关的生意也很旺,连带除文身的需求也不少。完玉从来没跟人提过,作为中国水墨画爱好者,来美国后为挣支持自己报考医生资格的补习班学费,她曾在纽约城中一家韩国人办的文身工作室里学过文身,当过文身师助理。

一年前,完玉作为麻醉师加入了新泽西一家小型生物化学药剂厂推广使用他们研发的用麻药混合带酸性碱金属氯化物水溶液,与优选配制的绿色药用植物霜剂混合注射除文身的临床试验计划,业余为愿意参加临床试验的人们做注射除文身服务。

完玉愿意加入这个试验计划是因为喜欢这产品的绿色效应。虽然它起效时间稍长,可比起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化学消除法和激光去除法对身体和皮肤的损耗,这绿色药剂无论是经济还是健康环保的效果都很突出。她喜欢新泽西药厂这款产品的另一个原因,是它可以轻松抹掉人因一念之差犯下的错,风险又比较低,一经推广就很受欢迎。

相比这个工作本身,完玉更喜欢的是听顾客讲自己的文身故事。人们通常不喜欢告诉他人刺上那些跟自己融为一体的文身的理由,但在决定将那些文身抹掉时,都显得特别享受那充满解脱和清空的快感和欢欣,总是滔滔不绝,有问必答,令完玉感到特别治愈。虽然她知道,有些文身可能是永远也抹不掉的。比如她在纽约遇到过的那个越战老兵。他挑了她画的一大幅漓江水岸,“简直就跟我们在越南见过的一样”。他要求在自己前胸中和双臂文上热带丛林中为他挡子弹而死的战友的故事。文得那么深,色彩那么浓,真的是生死与共了。

完玉通常在业余时间里会给有需要的顾客按预约提供服务。生意不多也不少。她从来没有跟人提过她业余在做这个工作,就像从来没有跟人提过她曾经当过文身师那样,更没跟人说过她对帮人除文身有一种执念和快意。

完玉与湖滨医院急诊室通完电话,立刻取消了当日在文身坊的预约,提起装着三副除文身药物针剂的滚轮双肩包,一路小跑,冲进自己四轮驱动的林肯SUV,冒着漫天大雪向医院急驶而去。

重伤员Tan Qin Wei的信息,跟着车窗外呼啸的风雪在完玉的手机里跳出来。这将是她的病人。Tan Qin Wei,这样的拼法,让完玉愣了一下,能判断十有八九是中国背景人士没错,可她并未能一眼将前夫认出。

伤员已从滑雪场运下来,急救人员已施行初步的抢救措施,救护车将开往湖滨医院抢救。目前伤员进入半昏迷状态。想到金森谷雪场那几乎垂直的一个个陡坡,完玉的心一沉。

雪越下越大。电台里的消息在说,这场大风雪是内华达山脉另一边加州的天气突变所导致的。目前已确定雪崩造成了一人死亡、三人重伤。好消息是之前报失踪的两位滑雪者已经找到,五六名轻伤者的情况稳定。

完玉刚将车子转入通往医院的坡路,听得手机又是“叮咚”一声。待车子稍稳下来,她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伤员的出生日期——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日,身高一米七八。这两项数据,令她瞪圆了双眼。姓名、年龄和身高的组合,十有八九已可锁定这位重伤员是她的前夫谭勤威了。她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好在此时前后和对面都没车,SUV只滑了一下。完玉小心地往前开着,默念着“镇定,镇定”,却感到车子在飘,好在很快就看到一个临时停车点,便马上将车子开进去停了下来。

完玉的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去报告。这个伤员非常可能是她的前夫——只要报上这个理由,因涉及直接利益冲突,按职业规范和要求,她就要回避参与对勤威的抢救。可作为一个久经沙场、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医生,她有这么脆弱吗?特别是在这个时刻,在本来医疗资源就紧张的大湖地区突发如此紧急状况的时刻,她不想添乱。更深的一层原因,是她想参与对勤威的抢救。完玉接着往下看伤势初步报告,因伤员意识模糊,暂时不清楚内伤的程度。完玉刚嘘出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句就让她眼睛一阵模糊:脑部有外伤,右边前额有可见的约三厘米乘四点三厘米的创伤,可能是雪崩时击中坡面山石引起的,已引发前额鼓出一个肿块包。伤员初始有诉严重头痛,怀疑有颅内损伤,可能还有身体骨折骨裂。已上氧气罩。等待尽快做MRI……

完玉决定接收这个病人,开始加速。所有知道她故事的人,都会说她哪里是什么玉,只是勤威甩开的一块垫脚石。虽然她告诉过他们,当年成为那块石头是她自主的选择,可谁又愿意相信?可这些还重要吗?按美国人的说法,前任就是已经脱下的衣裳。她将那个裹着这件旧衣裳的包袱甩掉了很多年,怎能再捡起扛上?现在,他只是一个需要她救死扶伤的病人,她只需要记牢这点。

完玉强势的母亲自己没有当成医生,从此一生努力的结果就是让自己的三个儿女都成了医生。现在,这三个孩子阴差阳错地又都到美国做了医生。作为母亲这位广西师范大学化学系教授的长女,从幼儿园起就最爱画水墨画,还拿过华南地区儿童水墨画大赛金奖的完玉,当然没能例外。她十八岁考入广西医学院,按母亲的意愿学习做一名医生,只是寒暑假回桂林时,最享受的还是跟以前少年宫绘画班的同学和老师一起到桂林郊外的山村写生画画。

她就是那年毕业实习完后,回桂林等待分配时,又背了干粮去阳朔写生,为躲一场暴雨,撞进了漓江边那幢房前屋后都是橘园的矮茅屋,遇到了回家乡探望病重母亲的土木工程系毕业生勤威。勤威那惊人的相貌被穷苦苍凉的茅屋衬出的巨大反差,让完玉流下了泪水。

后来她跟着勤威从桂林到南宁,到广州,再到纽约,一路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难以略过勤威那简直可以说是带着高贵气质的相貌身形时,她总会想起勤威家那摇摇欲坠的茅屋,那泥地上的火塘,火塘里烤焦的红薯和勤威身上的那件白汗衫,以及脚上的人字拖。完玉的黯淡和矮小,让她总被挤在那一个个围在勤威身边转的美女圈外。她甚至要踮起脚来,才及勤威的肩头,但她肯定地知道,自己才是最心疼他的人。

她看过他的底牌:年幼丧父,家境贫寒。姐弟俩靠寡母在公社砖厂里烧窑搬砖拉扯大,好在他们姐弟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姐姐念的是学费全免的师范,勤威也因家庭生活困难拿到了最高等级的助学金。那个漓江边暴雨中的邂逅,还让她听到了他的心声:虽然自己凭天资和努力拼到了省建筑设计院,但还是觉得在社会上升的通道里没有安全感,他想换一种活法。

他给她看了自己堆在矮凳上的那些当年地下流通的TOEFL(托福)和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备考书籍。完玉浅浅一笑,这些正是她按母亲的意愿从大四就在攻读的,她甚至已经考完了这两门考试。那个国门刚开的时代,到美国去,是一代人的人生方向。勤威小心翼翼地说出想远去美国的打算,完玉一点没有觉得奇怪。

只是勤威坐在几乎要矮到尘埃里去的木凳上,说起他的美国梦时,说的是“那可是一个全世界的垃圾人都可以重新洗牌的地方”,完玉对“垃圾人”这样的形容词很不以为然,但对勤威那样急切的梦想上心了。她在那个夜晚,认真地给母亲写去了确认自己希望尽快去美国留学的信。在这之前,正在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迭戈分校化学系进修的母亲,一直在为劝不动完玉去美国留学而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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