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起舞

作者: 王玉珏

送跳跳去舞蹈班的路上,我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打给我爸的,我问他坐上车了没有。网约车是我一大早替他叫的,今天我表弟结婚。请柬上写得很清楚,婚礼十一点五十八分准时开始,现在出门应该正好。结婚是大事,本来说好的,一家人都去,但我和我妈临时都有事。我妈是颈椎病犯了,她颈椎的毛病是老毛病了,一发作至少得一星期。我也有事,今天轮到我当志愿者——跳跳她们舞蹈班每周需要一名家长当志愿者,这周正好轮到我。

第二个电话就是打给跳跳舞蹈班的苗老师的。舞蹈课结束之后,我想请她吃个饭。临时起意,所以电话必须得尽早打,不然等苗老师进了舞蹈房,换上练功服,就没办法接听了。跟我爸通完电话,公交车正好停靠燕山立交桥东站,我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十七分,这个点她应该还没出门,或者正在开车去中心的路上。果然,电话一打就打通了。我自报家门,我说:“我是跳跳爸爸,今天的家长志愿者,中午跳跳想和您一起吃顿汉堡。”我没说吃饭,也没说请,而且还是打着跳跳的旗号,我不想给她任何拒绝我的借口。果然,苗老师很轻微地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口答应了下来:“我请跳跳跟您吧。”

舞蹈课每周一节,都是星期天上午,十点到十二点,两个小时。两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打发起来还是有点难度的。中心这一带离我辞职前的工作单位不远,地形和环境我很熟悉。西门对过是个公园,一到周末就成了老年人的天下,下棋的、跳舞的、唱歌的、锻炼身体的,各种扎堆。从公园南边一个角门出去,五百米之外有一个文化市场,也是相当热闹,卖许多跟文化有关也无关的东西,笔墨纸张、花鸟虫鱼、核桃手串、蜜蜡像章、邮票钱币等等,很多玩意儿在商场甚至网上都买不到,只逛不买也不烦,一圈下来一个多小时就过去了。

今天我不想逛,懒得动,腿沉。脑袋里也沉,像灌满了水泥。昨晚我喝大了,警校同学聚会,一年才聚一次,必须得尽兴。不光是同学,还是同乡,那一届我们一个县一共考上来八个,留下了五个,自封“五虎”。“五虎”毕业后每年都要找机会搞一下。大家轮流做东。昨天做东的是我,主题是庆贺,庆贺“二虎”戴佳栋高升,副转正,昨天正好公示到期。五个人里头我跟戴佳栋关系最铁,上警校时连搓澡巾都混着用,他的喜酒理应我来张罗。就在我自己家开的火锅店搞的,也是戴佳栋的意思。“现成的家宴,何必舍近求远?再说了,正好也见见老板娘,多少年没见了。”戴桂栋说的是黄雁。确实,好多年没见了,起码十多年了,毕业之后就没见过。他问我:“现在黄雁还跳不跳舞了?当年共建晚会上她代表她们职校跳的那个《敦煌飞天》我到现在还记得呢,好家伙,腰那叫一个软,台下百分之九十的男生眼睛都是直的。”“还飞天呢,”我笑着说,“现在能蹲下就不错了。”

天气很好,无云,蔚蓝,响晴。公园里人很多,所有的长椅和石凳几乎都被占满了,我在靠着树荫的绿化带旁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眼前是欢乐的海洋,一群老年人载歌载舞,载的不是普通的广场舞,是那种带着很强的表演性质的民族舞,演出服无比艳丽,个个舞姿也很稳健,一看就是有底子的,年轻时一定学过几年。很多人都被吸引过来围观,这里面也包括我,一支接着一支,一曲接着一曲,就这么一路跟着看了下来。可能是坐的时间有点久了,原本就不太严实的那点树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我,太阳当空照在我的头顶上,但我还是不想动。头皮很烫,可我却感到额头上丝丝发凉,用手摸了一把,果然是一层虚汗。摸到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需要一瓶饮料,芬达、雪碧、可乐,随便什么都行。

最近的一家超市在公园对面,需要过一条马路。马路不宽,但来来往往的车辆很多,走过去花了一些时间。我拿的是一瓶可乐,刚扫码付了款,电话响了。是戴佳栋打来的,不放心,问我情况怎么样。昨天我送他们从店里出来时,从绿化带一直吐到了排水沟。我说没事,那点酒算个屁。他在电话里等了一会儿,似乎在分析我语气里的含义。我感觉到了他在分析,又重复了一遍:“真没事,我人都出来了,送跳跳来上舞蹈课呢。真要有事我还能出得了门?”他停了一下问我:“没开车吧?”我说没有,坐的公交车。他说:“昨晚喝那么多,你现在开车肯定还算酒驾。”我有点不耐烦,那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可乐已经属于我了,此刻正湿漉漉地在我手里攥着,但因为接着电话,我没法腾出另一只手来把它拧开,对碳酸饮料的强烈渴望让我的喉咙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紧缩。但我还是耐着性子回答他:“放心吧戴处,犯法的事情咱从来不干。”

一瓶可乐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拿在手上。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着胸口里那个体积很大的嗝打出来,然后拧上瓶盖,走出超市。出门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时间,十一点三十八分。差不多了,可以进去了。

舞蹈班清一色小姑娘,家长志愿者通常都是由妈妈们担任的,爸爸很少。二十多个孩子,差不多半年一轮。过去都是黄雁来,我还是第一次。两天前我就主动跟她说了,这次我替她来,正好可以有理由不去参加婚礼。工作量其实不大,提前十五分钟进教室,录几分钟的教学视频发到群里,然后带队到中心大门口,等着家长们把各自的孩子领走。苗老师今天的课结束得稍微有点早,我脱鞋进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休息,边休息边等我。见我进门,苗老师很响亮地拍了几个巴掌,集合,整队,各就各位。舞蹈教室是中心所有教室中最大的教室,一间至少两百平方米,加上还有一整面墙的镜子,看上去感觉更大。

这节课的内容还是继续排练《留连戏蝶》。下个月九号,她们要代表中心去参加三年一届的“小荷花杯”预选,先是市里,然后是省里,最后是全国。中心今年一共只有三个参赛名额,其中一个给了苗老师。压力很大,除了考级,苗老师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忙这个。舞我是第一次看,但曲子听过。好听。最近这些日子我经常在家里听到它,跳跳没事就在客厅跟着电视练习。《留连戏蝶》,名字也好,有诗意,我当时顺手就在手机上搜了一下,果然是从诗里来的:“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的诗。我边录视频边看她们跳,通过手机屏幕看。我记得跳跳刚上一年级送她来的时候,她们还是一群小豆芽,转眼都成大姑娘了,大到我都有点不太好意思直视她们了。

今天有三个请假的,一共来了十八个。其余十七个全部被接走以后,就剩下了我和跳跳。我们俩站在中心西门警卫室旁边的一把遮阳伞下面等苗老师。十五分钟之后,中心的老师们陆陆续续出来了,离得很远我就看见了苗老师。我拍拍跳跳的肩,跳跳也看见了,跳起脚来很响亮喊了一声“苗老师”。然后我们毫无必要地从遮阳伞下面走了出来,以示迎接。苗老师十三点半还有课,练功服没换,外面直接套了一件防晒衣。防晒衣有些大了,袖子和下摆都很长,她抬手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就像挥了一下水袖。

十三点半的课,时间应该还是很充裕的。计划不变,说好的吃汉堡,那就还是吃汉堡。从中心西门出来,从最近的一个人防通道入口下去,走两百米不到上来,路口就有一家快餐店。

我点的是套餐,三个人的。三个人用了两张桌子,我和苗老师一张,跳跳自己单独一张。单独一桌的跳跳很快就吃完了属于她的那一份,然后伸手问我要手机。黄雁不在,我的手机就等于她自己的手机。为了不打扰我们,同时也不被我们打扰,她拿到手机后起身远远地另找了一张桌子,离我们十万八千里。我扭头看着她那副埋头扎在手机里的样子,感到有些难为情,小小年纪就戴上了一副眼镜,尽管戴着眼镜眼珠子还恨不能贴在屏幕上。眼镜是一年级配的,刚配的时候是一百五十度,现在已经快四百度了,以平均每年五十度的速度在增长。坐在对面的苗老师仿佛留意到了我的难为情似的,笑了笑,告诉我说:“该注意还是得尽量注意一下——跳舞有两样是最忌讳的,您知道吧?一个是胖,一个就是眼镜。”胖我知道。黄雁在当年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不吃晚饭,一粒米都不吃,一直坚持了很多年。但是黄雁不戴眼镜。“下个月九号比赛,可以考虑到时候让她戴一下隐形眼镜,不戴的话可能会影响平衡感,另外我在台下有些引导也怕她看不清。”苗老师说着,顺手对我演示了几个训练和比赛时她常用的引导手势:分开、前进、停止等等。

我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一步到位,本来以为还需要绕一点圈子才行。时机很好,我不想错过。我决定抓住机会,开门见山,我说:“苗老师,下个月的‘小荷花杯’,我们不参加了。”

苗老师刚刚低下头去喝了今天中午的第一口可乐,那可乐刚喝进嘴里她立刻就把头重新抬了起来。“什么?”不是没听清,她也许只是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又重复了一遍:“‘小荷花杯’,跳跳不参加了,另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鼓足勇气,一鼓作气说完比较好:“暑期班我们也不打算再报了,以后就不跳了。今天是她的最后一节课,感谢苗老师五年来对跳跳的关心……”一年级下学期报的班,刚好五年,刚才打腹稿的时候,我就把数字算出来了。

“跳跳爸爸!”苗老师打断我,口气和目光都明显地往下一沉,“什么情况?”

轮到我低下头去喝自己面前的那杯可乐了,我不说话。我知道,我不说话的样子看上去有点不太礼貌,还有点令人费解。苗老师突然明白我请她出来吃这顿汉堡的真实用意了。

“是不是时间问题?跟学习冲突,影响成绩了是吧,跳跳爸爸?没关系的,跳跳爸爸,这些我们都可以想办法的。”

苗老师猜得其实没错,这些当然也都是原因,而且还是很重要的原因——我没告诉她,其实这原本是跳跳妈妈的意思,她早就不想让跳跳再跳了。每周一个上午,接送加吃饭,来回得折腾一天,还不算各种考级、比赛、演出,大把时间都搭进去了。跳舞嘛,玩玩而已,差不多就行了,有几个将来能把跳舞当饭吃的?上个月期中考试,黄雁在钉钉里偷偷问了一下班主任跳跳的名次,也是这么多年以来鼓起勇气第一次问。班主任秒回,三十六。全班一共四十一个孩子。六年级了,这个情况恐怕有点危险。当然这个名次也不一定跟跳舞有关,但跳跳妈妈就是要把账记到它的头上。那天她就是因为这个爆发的。早晨上课出门的时候跳跳忘了带舞蹈鞋,光脚穿裤袜跳了一上午,回家的路上跳跳妈妈骂了她一路,越骂越气,越气越骂,到家了气还没消,顺手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一瓶老干妈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巨响,地板上瞬间一片“血肉横飞”。“再跳下去,你将来就只能跟你妈一样,一辈子开个破店给人家切羊肉、端羊肉!”结婚这么多年,我还很少见她如此崩溃和爆发过。黄雁爆发的方式主要就是摔东西,血肉横飞地摔,歇斯底里地摔。上一次是七年前,就是我告诉她我打算从厅里辞职那次。我跟她说我想好了,准备换个活法,不再过那种自己不想过的生活了。听完她就爆发了。不过不是当场爆发,是两天以后爆发的,她一声不吭报了海南三日游的团,大包小包出门时把一大串钥匙朝客厅的茶几上惊天动地地一摔。她说她也打算换一下,她也过够了自己不想过的日子了。

是的,这原本是她的意思,但是就在今天,确切地说,就是在早上我出门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成了我的意思。对,我不想让跳跳继续跳了,我要让她悬崖勒马,让她跟跳舞一刀两断。跟影响不影响成绩无关,跟那个三十六名无关,我就是不想让她跳了。但是我不想解释,不想跟苗老师解释,也不想跟任何人解释。我说:“谢谢苗老师,没什么情况,就是不想让她跳了。”

苗老师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隔了几张桌子的跳跳。跳跳仍然目不转睛地埋头在手机上,那一脸专注的样子看上去很无辜。我告诉苗老师:“我还没跟跳跳说,我觉得先跟您说了之后再通知她比较合适。”跳跳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心里有数。这孩子我了解。所有平庸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大部分事情都可以让大人说了算。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事实如此,跳跳就是属于那种很平庸的女孩,各方面都是,既不叛逆,也不专注,并且身无所长,唯一的长处也许就是继承她妈妈那一点可怜的舞蹈天赋了,但也就那么一回事,拿了几张奖状,跳了几次C位,当不了饭吃的。比一般人多一点点而已。现在,正好可以将这多余的一点点抹平和清除掉。

苗老师两手交叉握住可乐杯子,那是她面前桌子上唯一可以拿在手里的东西。她把头抬起来,目光里犹疑和决绝交替一闪:“要不,就让她参加完九号的比赛!她是领舞,跳的C位。”

苗老师用的不是商量的口气,她在赌,赌我的决心和她的颜面到底哪个更大。我知道我在突破一个老师最后的底线,当了这么久的老师她大概还从未受到过如此冒犯。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了。我说:“我知道。对不起了,苗老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