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井古镇:南丝路上的盐都明珠
作者: 胡慧灵
在云南省楚雄州禄丰县西北部,有一个让人恍惚的地方。这里出产的盐洁白如雪,却取名为黑盐;这里售卖的大元宝,非金非银,却价值不菲;这里曾是滇中繁华的陆上码头,却也成了失落的盐都。足迹未至,笔者脑海中就已萌生太多不解,还来不及细细琢磨,便全都顺着风、随着浪,一股脑儿地被推上了龙川江的两岸。继续沿着龙川江河谷前进,车内导航的声音时有时无,《逝去的盐都—黑井》里的一番话却格外清晰:“你根本不用问路,马帮踩出的印迹、马锅头遗落的酒气、带头骡马古典的铃声、黑井人自豪的表情……都会引领你顺利地到达这个隐藏在深山里的繁华之境。”此刻,这个高山深谷里的弹丸之地已经将笔者的好奇值拉到峰值。
不多时,万山相峙间,一水中流处,黑井古镇缓缓露面。正如《康熙黑盐井志》中所说:“黑井居云南之中,大如弹丸,崚噌对峙,日月蔽亏;湍激相沿,浅深蒙昧。其形其势,他邑罕俦。”当地百姓用“山出屋上,水流屋下,四塞险固”来形容黑井独特的地理位置。过去,黑井还有“烟溪”的雅称,这得名于“两山夹一溪,四季冒青烟”的地形和气候,也得益于“朝暮烟云浮半空,冬春河岸有盐气”的产业基石。
黑牛探卤的普泽灵源
黑井古镇的产业与黑井息息相通,而黑井的起源则与黑牛脉脉相连。所有的故事,都要从一头黑牛谈起。《新纂云南通志》中记载,唐代有一位叫李阿召的彝族姑娘,放牧时偶然发现,有一头黑牛总是独自去一处山崖舔食渗透出来的山泉。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在牛群中唯有这头黑牛毛色黑亮、身体健壮。李阿召十分好奇,便去尝了一口那里的山泉水,惊奇地发现这山泉水竟是盐水,于是报南诏官府开采盐卤。《黑盐井志》中记载:“土人李阿召牧牛山间,一牛倍肥泽,后失牛,因迹之,至井处,牛舔地出盐。”无论哪种说法,黑牛、李阿召与盐都均紧密相连。为了纪念这头寻到盐卤的黑牛,人们将这口井命名为“黑牛盐井”,也称“大井盐井”,后简称“黑井”,黑井古镇也由此得名。
黑井位于古镇三街后、七星台下,现已停用。但由于人们感恩黑牛的功劳与黑井的贡献,这口井还得了“西迤名高第一泉”的美称。其实早在东汉初期,盐卤资源丰富的黑井镇就已有产盐记录,唐代的黑井还有“盐泉”的称号。随着黑牛盐井的挖掘,当地其他盐卤资源也不断被发现,明清时期逐渐形成了黑井盐业产区。清康熙年间李苾在《滇南盐法图·黑井图说》中记载,黑井“总名黑,分言之曰大,曰复隆,曰东”;沈懋价在《康熙黑盐井志·黑井盐政》中记载,“黑井不止三井,它还辖有白石泉井和南山庙”,据此可知,到了乾隆年间,黑井镇还出现了3个新井;张泓在《滇南新语》中记载,“大井、东井、桥井、新井、复井、沙井为井六,黑井其总名也”,也就是说,“黑井”已成为一个统称,该地区所产的盐也被称作“黑盐”。

黑盐的昌盛和黑井的繁荣,让人们积累了财富,当地人始终铭记着那头黑牛和那位彝族姑娘。为了纪念那位彝族姑娘,当地百姓将她视为盐水女龙王,在大龙祠里专门立了神像来供奉她。大龙祠,古称“肇井神祠”,坐落于黑井古镇万春山麓,雄踞于七星台上。大龙祠始建于明代,清代进行重修,由门楼、戏台、天井、两庑和大殿组成。其中,大殿面阔五间,中间原供奉盐水龙王像,左边供奉盐水女龙王像,右边供奉神明大士像,殿中正上方悬挂大龙祠的镇殿之宝—由清代雍正皇帝御书的“灵源普泽”牌匾。每年农历六月十三,大龙祠的古戏台都热闹非凡,戏班子会来这里唱一周甚至半个月的大戏。此外,当地人还会在每年农历正月初九至十六在这里举办龙灯会,二月十五举办太平会。龙灯会和太平会都是黑井当地与盐相关的重大节庆,龙灯会不忘初心,太平会祈福消灾。
在黑井的龙灯会上,传统灯盏由盐龙灯、云彩灯、彝族花鞋灯、水桶灯、盐柴灯、盐丰课足灯等组成,饱含盐文化。盐龙灯是用竹篾扎的龙形灯,又称“龙灯”,是盐水龙王的象征。云彩灯,扎得像朵朵云彩,方便盐水龙王腾云驾雾而来;彝族花鞋灯,扎的是圆口大花鞋,为的是不让盐水女龙王离开。这两种灯都带有祈祷盐卤丰浓的寓意。水桶灯和盐柴灯,则是扎两只水桶和一挑柴,寓意盐业生产源远流长。盐丰课足灯,扎一平(盐的特殊计量单位)盐巴,再在上面扎两只元宝银锭,寓意盐课丰足。在二月十五举办的太平会,最初是因为黑井屡遭匪患和瘟疫,为了消灾而办的祈福会。后来随着黑井盐业社会的发展,太平会还开发了“炫富”功能:在太平会最后的“压街”环节,灶户和盐商们会把自家的小儿子、小女儿装扮起来,梳两个小辫儿,点一颗美人痣,穿上华服,再在前胸和后背挂上金银首饰,骑着马组队游行,以此来彰显自家的实力。

以卤代耕的盐业社会
灶户的实力,其实也是黑盐的实力,更是黑井盐业社会的实力。黑盐,一直以来都霸占着滇盐热销榜榜首,占据了云南盐税收入的半壁江山,也成就了黑井“财政奥区”的美誉。黑盐之所以能有如此优秀的战绩,与当地“以卤代耕”的盐业经济是分不开的。
在黑井,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仰仗着黑盐过活。这里的盐井通常是由当地人合股投资建成,历来为私人所有。拥有盐井股份的人家被称为“灶户”,灶户可以按照所拥有的股份分配卤水、汲卤煮盐。当地的盐井通常是斜井,在采用传统工艺汲卤的年代,离不开竹竜和竜工。竹竜是汲卤的必备工具,一般长3~5米。为了满足斜井的作业需求,每个盐井会按照斜井的深浅程度来配备竹竜,每具竹竜需要配1名竜工。竜工“用手拉竜杆,卤水即汲入竜内,从上端涌出,储于水套(池),再汲一竜,将水套中的卤水如法拉汲,如此各竜相接,将卤水提出井外,然后架竹、木枧槽将卤水导入卤池”,整个过程属于梯级抽水。抽出来的卤水,还要经过蒸发、过滤等工序,才能运往灶房。
通往灶房的路上,有一群靠背卤水维生的人,被称作“卤夫”。卤夫每天早上5点起床,工作到中午11点;有特定的装扮,一年四季均是短衣短裤加草鞋。由于盐利诱人,再加上走私盐罪重,为了能在安全的前提下多赚点钱,卤夫的衣服和草鞋便成了裹藏盐卤的最佳工具。在背盐的过程中,趁人不注意,卤夫往往会将卤水洒在衣服和草鞋上,回到家里,再把盐水洗下来,熬成私盐。私盐只有女性能够带出去,这得益于男女授受不亲,过关卡搜身的时候只搜男性,不搜女性,因此很多私盐都是由宽布包起来捆在女性的腹部才带出去的,所以被称作“婆娘盐”。背卤水这项工作技术含量不高,但收入颇丰,正因如此,这项工作一般由镇里人把持,外人难以进入行列。卤夫将盐卤顺利背到灶房,当日的工作就结束了,但制盐的工作才刚刚拉开序幕。

每日灶房一般是午后生火煮盐,通常配备4名灶夫,为首的是灶上的掌勺师傅,手下有2名助手,灶下有1人专门负责烧火。经过一夜的温火烘烤,大锅里的盐终于熬成了。由于是用大锅熬制而成,所以黑井盐也被称作“锅盐”“大锅盐”;再者,因为熬好的锅盐平整如镜,所以一锅盐又被称作“一平盐”,由此诞生了盐的特殊计量单位—平。
文献记载,锅盐体积巨大不利于搬运,需要锯开。过去负责锯盐的人被称作“锯夫”,属于盐政公署的官差。锯夫锯盐,一般是一分为二或一分为四,由于私盐泛滥,黑井的盐政机构采用了“计卤制盐”的严密制度来保障盐利,锯盐的过程由税警监督,就连锯下来的盐沙也会被一并带走。锯盐结束后,各个灶房还会在盐块上打上自家的灶号(类似商标)。之后,过磅称重,打上官印,也就是当地人说的“刷码子”。刷码子比较讲究,会通过颜色来区分盐的质量,上乘的盐会同时打上黑码和红码,次一点的盐则只有红码。无论是打灶号还是刷码子,都是对制盐的约束,在盐工里自然就形成了“以精工细作为荣,以粗制滥造为耻”的良好技术传统。打好标记的盐,最后由抬夫抬入盐场入库。这般步骤下来,才产生了官盐。据不完全统计,官盐的诞生涉及灶户、竜工、卤夫、灶夫、锯夫、税警、抬夫等多种职业,为黑井缔造了以卤代耕的盐业社会。
课税甲滇的财赋奥区
在黑井,“男不耕女不织,饮食日用视其井水煮盐”是盐业社会的日常,“上以输课,下以资身”则是盐丰课足的映现。明万历年间,黑井课税甲滇,原当一邑,盐课约为2.59万两白银,清康熙年间约为12万两白银,分别占到了云南总税赋的67%和50%。如此财政奥区,自然是朝廷的重点关照对象。元朝,中央置威楚路提领管黑盐井盐运使司,专司食盐的生产管理、运输销售及税费征收。明洪武年间,黑井设正五品的盐课提举司,直隶于省,从井名、额课、公费、额征、杂费、沿革、盐法、行盐地方、薪本役食等方面对黑井的盐业进行管理。在盐业社会的积淀下,在盐政机构的管理下,黑盐名声在外,迅速成长为“肩相摩,趾相蹂,乘骑必须于按(鞍)辔,步履不容以携手,通牛马于中央,分男女于左右”的繁华市镇。
在黑井,历来就流传着“黑井五子”的说法。“黑井五子”指的是武家的银子、何家的儿子、张家的胡子、杨家的才子和李家的租子。在“黑井五子”中,武家的银子是最令人瞠目的,富甲一方的武家该是何等的辉煌,才能与财富直接划上等号?如今,武家银子的规模已无从考证,我们可以通过留下的武家大院窥一斑而知全貌。
这座黑井最大灶户的宅邸始建于清道光十六年(1836年),于咸丰七年(1857年)扩建竣工,是云南罕见的古民居建筑群之一。整座宅院依山而建,坐西向东,大门朝北,正对武庙南角的风水塔。这一宅院设计直接扭转了角度,让宅子有了风水龙口。此外,宅院的整体布局非常独特,包含了“六位高升、四通八达、九九通久、王隐其中”的意味。受山势地形限制,宅院的东西方向及南北方向上均划分为两进院落,明三层、暗两层,前院和后院有一层楼的落差,形成了六层的形式,寓意六位高升;院内的4个天井、108扇门,寓意四通八达;99间房,寓意九九通久;最妙的是所有房屋被联接成一个高度整合的整体,从高空俯瞰,呈“王”字形格局。在过去,这种宅院显然是“违规建筑”,被发现可能会遭遇灭顶之灾,好在黑井地处僻壤,这座构思精巧的宅邸才得以偏安一隅。
移卤就煤的失落盐都
武家大院的华美得以保留至今,黑井的繁华却难以持续。长期以来的伐薪煮盐模式,让黑井周围的山林遭了罪,《新纂云南通志》中记载“煎盐无煤炭无荡草,专以木柴供烧……黑盐井每百斤废柴三百余斤”。随着黑盐的加速发展,伐薪进程也在倍速化,井场附近的森林已被砍伐殆尽,柴源地也日渐遥远。《楚雄州盐业志》中记载:“以黑井为例,清末到民国年间,便需到数十里乃至百里之外的牟定、广通、武定、楚雄等县购买山林、砍伐煎盐柴薪。”

远处的柴薪,在黑井上流地区的,柴薪可以顺着龙川江漂流到井场,这叫“放盐柴”;搭不上龙川江漂流的,只能靠人马驮到井场,这叫“驮盐柴”。无论是放盐柴还是驮盐柴,都或多或少地增加了获柴成本,进而增加了制盐成本,导致盐价暴涨。当时,“斗米斤盐”“盐贵如银”的状况频出,再加上币制混乱,爆发了严重的盐政危机。另一方面,黑井周围因煮盐而光秃秃的山林,水土流失严重,泥石流等自然灾害频发,黑井的生存危机也是不得不面对的难题。
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为了守住黑井的一方水土,黑井人民开始在龙沟河南岸修建堤岸,屡修屡毁,屡毁屡修。直到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龙沟河爆发特大泥石流,“淹塞龙泉井、新井,冲坏文庙、财神祠、学署各要地及灶房、民房数十间,淹弊人民数十丁口,漂没牲畜无算”,损失惨重。黑盐井提举司提举邹馨德禀请重修龙沟河南岸石堤,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建成,一座工程浩大、造福百姓的堤坝终于诞生。这座堤坝也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专门防治泥石流灾害的水利工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