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你写,从拼音开始

作者: 龙易

我教你写,从拼音开始0

我不读了

当吉仁说出这句话时,暴雨前的最后一束阳光正照进初一年级的教师办公室,他既不屑又小心地站立着,像一棵没汲取到足够雨水的小树。灰白墙壁投下的阴影把我们笼罩起来,只有办公桌的左侧角还剩一点微弱的阳光,吉仁的左手就放在那上面。

“为什么呢?”我问。

“反正就是不读。”他把头转向一边。

就一瞬间,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左手上。一只布满刺青的手。

春季的雨水像子弹一样射到地面上,和办公室里其他同学老师的声音同样大。

这又让我回想起了初到马边彝族自治县苏坝镇初级中学的时候。

乘车前往马边县的路途上层峦叠翠,山高涧深。我坐在火车上,远眺着被山峰分割的层云,胸中被一种使命感填满,向着200多公里外的小凉山彝区出发。

可这座被山包围、沿河而建的县城,其现代化程度却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四周无数电塔伫立,数个水坝与水电站横断河流,高速公路直连县城主干道,县城里有美食街、商业街、大型连锁超市、数不清的高级宾馆,还有华西医院对口援建的县医院,较为完善的公共交通体系……在我看来,这似乎已经与我的家乡绵阳的生活水平相当了。

8月末,我们进入了苏坝镇。在这里,村镇银行、卫生院、简陋的车站与小学和中学分布在一条主街两侧。即便褪去了县城的繁华,就山间小镇来说,也足够热闹。通过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这里的物质生活水平正在实质性地变好。在苏坝中学,我们老师居住的是带卫浴的两人间,学生们上课使用的则是设备俱全的多媒体教室。这使我从心底感到喜悦。

当我们几个支教队员在街上闲逛的时候,也会看见一些染了发,一边抽烟喝酒一边刷短视频的“精神小伙”,他们大约是中学生的年纪,听校方说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令我原本喜悦的心情掺杂了一丝担忧。

雨声变小了。办公室里的吉仁勾着脖子盯着自己的运动鞋,把左手放在了身后。

“你这学期是第几次逃学了。”

“第三次。”

“你是不是又欺负阿罗了。”

“那是闹着玩儿。”

“闹着玩,把别人闹到不想来校。”

吉仁继续沉默,像这样厌学逃学的现象,在当地并不是个例。我曾去他家家访,他家在高山上、茶田旁,云深不知处,一个美而迷幻的地方。我了解到,他父母都在外打工,只有爷爷在家种地。吉仁从小学就开始厌学,上初中了还没掌握三年级的知识,拼音都不会,就这样被安排进了初中,每天听“天书”,还不能自由活动,自然是很难受的。家访那天,我和他坐在他家门口看着漫山的松林,看见远处的云雾遮住了阳光。

“你家景色这么美,你可以在每周日记里把它写下来啊。”我说。

“不会写。”

“我教你写,从拼音开始。”

在上学期,他开始学拼音、练常用字。然而这期间,他依然多次逃学,也屡次与我交流谈心。好在,他终于能交给我一篇写景的日记了。

我想成为小说家

大约是秋天,也是下雨,我翻开一本学生的日记开始批改。秀丽端正的字体,描写着一位女生在小说中徜徉,在结尾她写道:我想成为小说家。

作为语文老师,我一下对她充满了好感。我对班委说:“请你让阿留过来一下。”阿留来了,高挑的个子,唯唯诺诺地站在办公室门口。“报告。”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你这篇文章本来能得满分10分,我却只能给你7分。”她疑惑地微蹙眉头,没有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你的文章写得很好,可是错别字太多了。不会写的字也没有去查字典,就那样空着,留下一个本来很美却残破的句子,这岂不是太可惜了。”她低着头,盯着她的日记本。

“请你自己找找吧。用红笔改过来,不会的就查我桌上的字典。”我把日记本递给她。她便伏在办公桌上修改起来,改得很慢。大约过了15分钟,她把本子挪到我面前。

“改好了?”她看着我,慢慢地点点头。“你还有没改到的,比如这里……”我指给她看,带她改完了剩下的几个字。

“你在结尾写你想成为小说家,是真的吗?”

“是的。”

“你的文笔不错,感受也很细腻,多读点书,成为小说家肯定不难,只是……”她盯着我,半张着嘴,等待着。

“你见过哪个小说家还写错别字的?”我故意轻松地笑着对她说。她也以灿烂的微笑回应。

窗外的雨依然敲打着秋叶,我跟她聊了很多,关于学习,关于文学,关于人生理想。她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看着她走出办公室的背影,我感受到了教书育人的至高快乐。此后,她的日记错别字变少,得分越来越高,无论叙事还是抒情都缘事而发,情真意切,笔力远超同龄人。在她日记的叙说里,我也有幸成为了“最尊敬的老师”。

后来,在初冬的一个夜晚,我带着学生们围坐在操场,学习诗歌《天上的街市》。大山像一口巨釜兜着小镇,散在各处房屋的灯光一直从山脚亮到山顶,宛若地上生长的星星,顺山势一直向上蔓延着,最终与天上的万千星辰交融了。于是大地也成了银河的一片。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学生们在轻音乐的旋律中齐声朗读,街灯和明星交相闪烁,夜晚好像有了生命,在山间和夜空中缓缓地呼吸着。我感受到一种不寻常的力量,学生们的声音仿佛来自亘古的土地,深情诉说着。

在学习了基本的诗歌创作方法之后,我鼓励学生们多写诗,用婴儿的眼光去观察体验世界。收到第一批诗歌稿件后,我果然发现了“小说家”阿留的诗稿,经过一番讨论,她的诗歌成为了我们班上公认的最好的诗歌。

之后,我又常常从教室后门看见她或创作诗歌,或埋头阅读的背影,她那潜藏的文采,正在茁壮成长。我愿意相信,终有一天,她会用自己的文字,向更多人讲述这个古老民族的动人故事。正如她日记中所记叙的那样:“我会坚定信念一直写下去。”

真正的奥特战士

本学期最后一篇日记修改完了,这也意味着我一年的支教生活即将结束。我看向窗外,骤雨初歇,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早,地上渐渐映照出了阳光的斑纹。今天是初一年级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考试结束后,有不少班级的学生自发办起了对支教教师的送别会,全校都陷入了夏日的焦躁状态,到处是如蝉鸣一般的热闹。我收拾着办公室的物品,准备去马边县参加一场会议。

等会议结束返回,学校已经放暑假。“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些学生了。”我想着,心里有些伤感。

“报告。” 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头望去,是巧日,一个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男生。

“龙老师,班长让你去教室,你去看看吧。”

我大概猜到他是要请我去参加送别会,但想给我个惊喜,不便直言。

“不急,你先回去告诉班长,我等会儿就来。”巧日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种情况,说声“哦,好的龙老师”,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我对巧日的第一印象来自他作业本上、书上、日记本上无处不在的奥特曼(他自己画的),这让我认为他一定是个热血“奥迷”。恰好我对奥特曼也很感兴趣,每当他在日记中谈对奥特曼精神的感受,我必然回复,与他探讨。在经历了几次围绕日记的交流之后,我们迅速拉近了关系。我曾经问他最喜欢的奥特曼是哪位,他说是迪迦,因为迪迦是光之巨人、光的化身,只要有光,他就能与邪神(代表黑暗的怪兽)战斗到底,很帅。于是又轮到他问我:“龙老师,你最喜欢哪个奥特曼呢?”

我说是雷欧与奈克瑟斯,两个都是在逆境中不断前进、变强的少年勇者。他说,这也很帅。我听说巧日小学成绩不算好,初中却异军突起,从初一刚开始的中层水平慢慢提升至全班前三。我曾经问他有什么学习方法和经验,他却一脸神秘,说这是奥特战士的庇佑。话一出口,我和我们周围的同学都忍俊不禁。等到晚自习结束后我又把他叫来聊天,问他以后的理想是什么,他说是考上高中。

“考上高中之后呢?”“考大学。”“考上大学之后呢?”“回到家乡,当一个老师,像你一样。”

“这实在是一条艰难的路啊,你能忍受吗?”

“每一个奥特战士都是艰难的。”我又被他逗笑了。他确实是个奥特战士。

我看着他日记本上的奥特曼,再次觉得这是一个可爱且可敬的家伙。

收拾停当,正好巧日又来了,这次是和班长一起,他们两人一副一定要把我拉过去的势头。

“龙老师,班上两个同学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再不走就说不过去了,我拿好背包,一边起身,一边招呼他们在前面开路。我跟在他们身后,透过窗户远远地就能看到学生们已经把课桌摆到了教室的墙边,中间拼了四张桌子摆放饮料和零食。我一走进教室,便听见全班同学大喊:“龙老师辛苦了!”随后是一阵掌声。我事前有了心理准备,因此表面显得十分平静,一边说着“谢谢同学们”,一边转身去看黑板上写的各种祝福、送别语,感到一股暖流流入心底。我又转过身来,给予我可爱的学生们最后的寄语:爱己爱人,充满勇气,不忘相信的心。

我拿着一杯饮料一饮而尽,就算做了最后的道别。我走出教学楼,到校门停车坪处等车。巧日追了出来,他微笑着对我说:“龙老师,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我说:“不对,不应该让我回来看你们,而应该是你来看我。”

“龙老师,你站得太高了,我找不到啊。”他笑着说,两手摊开。

“只要你在不断地向上走,就一定会找到我的,甚至很有可能超越我。就像新生代奥特曼超越昭和系奥特曼一样,懂不?”

“龙老师,我懂了,但没有完全懂。”他俏皮地说着。

“我就要走了,汪老师和张老师还在等着你们,快回去吧。”

“哦,好的,龙老师,那我先走了!”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巧日,像一只不倦的飞鸟,又轻快地往教室奔跑,他跑进了一缕刺破云层的阳光中。

(指导教师:四川师范大学团委杨经纬、逯春晓)

责任编辑:贾倩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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