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趟不容易

作者: 曾颖

我13岁那年,去参加四伯的婚礼,在乡下认识了几个朋友,杰娃便是其中之一。我们一起在田野、竹林、水渠里上蹿下跳,度过10多天阳光灿烂的日子。临别时大家几乎落泪。我们相约,7天后,也就是下个星期天,他们进城来,我请他们看电影。他们几个顿时转悲为喜,欢天喜地追着四伯的自行车,把后座上的我送出村很远,夕阳下,依依不舍的他们变成一排小黑点。

回家之后,我继续上蹿下跳,完全忘了与几个乡下小伙伴的约定,以致当满脸灰尘的杰娃站在我面前时,我仿佛石化了几秒钟。他是扒拖拉机来的,其他几个都没来成。这是一件神奇的事,他只知道我住在城里外西街—就像童话书里给爷爷写信的万卡只知道爷爷的地址是“乡下”,只凭着这一丁点儿信息,风尘仆仆的他居然站在了我的面前,其间遇到的周折与麻烦,只有他和天知道了。

他先向我转达了小伙伴们的问候,以及各自没来成的原因。宏娃子和顺娃子跟着大人筛沙去了;元娃子出村时正碰到他妈,当场被捉回去了;只有小虾米和他溜脱了,但小虾米没有扒上拖拉机。他这番话反倒让我轻松了,这意味着我只需招待一个客人,即提供一张电影票和一顿午饭。这些还在我能想到办法的范围之内。

我用最快的速度,以买作业本的名义,向外婆、妈妈以及隔壁的陈婆婆分别要了二角到五角不等的钞票,高高兴兴地带上杰娃直奔电影院。电影票一毛二一张,我们看完电影,还可以一人吃一碗米粉,完美!那天电影院放的是《西安事变》,分上下两集,两集各要一张票,票钱从一毛二变成了二毛四。虽然电影票钱还在我的支付能力之内,但吃米粉的设想显见就要泡汤了,这让我感到有点儿丢人。杰娃宽慰我说:“没关系,米粉包在我身上。”他一拍腰间的书包,鼓鼓的,是一大包米。他听大人们说,这东西在城里啥都能换到,除了电影票。我们于是放心大胆地去看了电影。

电影是历史片,但并没有太多我期待看到的子弹横飞、拳拳到肉的打仗场面,更多的是文戏,大人物走来走去,说着我俩完全听不懂的话语。我又有些抱歉地看向杰娃,但发觉他看得很认真。这是他第一次进电影院,他很惊奇,为什么不停下来换片,也不停电,也没人来给发电机上油……这些事在乡下的坝坝电影放映过程中很常见。他的惊奇不单对电影的放映,对电影院本身—高大的穹顶、超宽的金属银幕和舞台、可以翻折的座凳、冲水的厕所和橱窗里漂亮的海报,这些于我来说司空见惯的东西,杰娃都是第一次看到,每一样都能引起他的惊奇和赞叹。他的眼睛和嘴巴,瞪得、张得比平时大两倍,整张脸像被挤变形的橡皮玩具。我觉得他大惊小怪,但心中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

接下来,我们在电影院门口吃了藕粉、炒面、醪糟汤圆、三合泥、糖豆花和麻辣豆花。这些东西我都吃过,但这样一次全揽进肚里还是第一回。杰娃说得不错,他那包米是硬通货,可以换很多东西。吃饱之后,杰娃又提议,说想去公园看看,他听进过城的大人说,公园里有假山、木马、电秋千,城墙下还有讲评书的。想必这些他已经惦记很久了。

杰娃对周围的一切都兴味盎然,那座桥为什么是拱形的?城楼上为什么有房子?水塔那么高,水是怎么爬上去的?假山上的小树是怎么长出来的?他像一个进了宝库的孩子,贪婪地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东摸摸西看看,连村里常见的竹子也不放过。他会惊奇地问:“这里的竹子为什么这么绿,这么细?”

最让他感到震撼和羡慕的,有三样东西。

一是少年宫的图书馆阅览室。那么多书报摊在那里,任人随意翻阅,不像在乡下,一本头尾都没有的腌菜一样的破书,也会被当成宝贝。

二是少年宫隔壁的乒乓球训练室。教练用桶装着乒乓球,不间断地向对面的少年抛去,任由他们挥拍击打,乒乓球满地乱滚。一地乒乓球,小精灵一般,杰娃既喜悦又担心—谁要不小心,一脚就要踩烂好几个,他可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乒乓球啊!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一年至多能买两个,破了就贴胶布,直到跳不起来也舍不得扔。说话间,一个乒乓球从窗子里飞出来,杰娃跑过去,捡起来,无限喜悦地看了又看。我说:“拿走吧。”他想了想,依依不舍地扔回房子里。房子里没人在意这个失而复得的小球,它蹦跶两下,很快混入一大堆球中,错过了被一群乡下孩子独宠的机会。

三是公园城墙下讲评书的。那时,电视已普遍进入城市家庭,茶馆也多以录像带揽客,讲评书的艺人大多都歇业、改行,剩下为数不多的,只能撂地演出赚点儿小钱。公园城墙下的这一处,算是规模比较大的,评书老艺人讲得口若悬河,杰娃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绳牵住的木偶一般,随着周围人一同喜怒哀乐。一旁看着他的我鼻涕泡都笑出来了。

说书人讲到秦琼来到瓦岗寨,“城上站出一人,冲他大喝一声……”,突然“扎板”,拿出一个小铜锣,开始收钱。我本能地往后退,杰娃却站得端端的,铜锣伸到面前时,他才意识到是要钱,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从腰间抓出一把米,又抓一把,最后干脆拎起包底,全倒了上去。这些剩下的米,杰娃原本是想换两个糖饼子,回家给弟弟妹妹显摆显摆的。

眼见着太阳已偏西,我送杰娃回家。在西门外,他照例等着扒拖拉机,但过来了几辆都不上去。我问他在等啥,他说旁边有条铁路,他想看看是否有运气,等得来一列火车,那东西他只在课本上见过。“来一趟不容易,再等等看看……”这句话,我不记得那天他说过多少次。看任何一件事物,吃任何一样东西,他给的理由都是“来一趟不容易”,于是热情而专注地去看,去吃,然后露出一副大愿得偿的幸福和快意的表情。

他来一趟确实不容易,而且回家后肯定少不得受一顿教训。事实也是如此,过了一阵子,我听四伯说,杰娃回去后被他妈打惨了。他妈倒不是心疼他偷走的半坛米,而是怕他扒拖拉机,像邻居小孩那样摔断一条腿,残疾一生。四伯说这话时,我眼前闪过的是杰娃最终还是没等来火车,不得不跟着拖拉机奔跑,攀上车的后挡板,一抬脚挂上车尾离去的场景。

那天,火车其实来了,但来得很晚,拖着被晚霞染得彤红的蒸汽。火车轰隆隆驶来时,我想杰娃应该看到了吧?他一定看到了!

此后很多年,我们再无交集,但他那句“来一趟不容易”,经常回响在我的耳边,在我多次面临人生选择时,成为我做出选择的“推进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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