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芝的勇气
作者: 陈思呈
出于主角光环,很多人读《半生缘》时,会将自己代入顾曼桢的角色。站在顾曼桢的立场上,石翠芝并不是一个可爱的角色:她是个娇滴滴的小姐,有个势利眼的妈,最后成为沈世钧的太太,但两人心猿意马,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
但是年纪大了之后,我对翠芝的感受变了—好的小说就是这样,哪怕是小配角,也和主角一样存在着完备的立场。比如翠芝这个人物,她的每个选择,不但很合理—合乎她的理由,而且,我们能从中看到这个人物拥有非凡的勇气。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很势利,世钧从小就有所觉察。翠芝小时候会把母亲讲的看不上世钧家庭的话说给世钧听:“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
正因为母亲的势利眼,翠芝长成这样的人,才显得格外不容易:她并没有延续母亲的欲望,而是独辟蹊径地爱上了许叔惠。
叔惠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他父亲在一家银行做事,但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小事。一家人住在拥挤的房子里,这里被称为“立体化的大杂院”。有次曼桢去他家,看到楼梯上其他房客晾满了尿布,楼梯口堆满了煤球炉子,还有空肥皂箱、洋油桶,他父亲在客厅中央的方桌上放着一个脸盆洗碗,母亲忙着絮棉袄,衣服上全是棉絮—这个场景既家常又温馨,但显然也有些寒酸。叔惠因此这么想:“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实际上,曼桢只是他的普通朋友,和他两情相悦的,偏偏是一位富家小姐—翠芝。这为难死叔惠了。翠芝母亲石太太对他的态度,就足以让叔惠却步。石太太听方一鹏说过叔惠家里穷,“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叔惠向她鞠躬,她竟然只道:“咦,世钧呢?”随后把脸一沉,责骂翠芝“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分明不拿叔惠当回事。
如果翠芝与母亲一样势利,叔惠的贫穷会变成她的禁忌,她会天然地隔绝这个人,那就不存在动心的可能性。她对他动心,说明她对他打开了心怀,才接收到他的好。在翠芝身上,有着与她的身份所不匹配的纯真。
但更难得的,不只是纯真,而是翠芝的行动—她为自己的感情所做的行动。
第一个行动发生在她和一鹏订婚之后。几个人去清凉山玩,叔惠同行。阴差阳错的,她与叔惠有半天的时间单独待在一起,即便那半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但回来的当天晚上,翠芝就和一鹏解除了婚约。
在那半天的时间里,她可能看到了自己对叔惠的感情。但她做出解除婚约的决定是极需要勇气的,她不但敢直面自己的感情,还为自己的感情承受了一些代价,包括“名声不好”的代价。即便在当时,她也知道自己与叔惠没有可能性,但她还是愿意去做点儿什么。
另一个行动是,她也想在外面做事,像曼桢那样。她曾给叔惠写信,请叔惠把上海的学校的招生简章发给她,但这件事却不了了之。她甚至在给家里留下一封信之后,只身前往上海,但家里人在火车站拦截了她。
这是一次夭折的出逃,但我们看得到,她决心去踏足另一种生活—叔惠和曼桢那个阶层的生活。她颠覆了自己富家小姐的身份。

另一个行动,就发生在她和世钧的新婚之夜。夜深人静时,她哭起来:“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想过多少回了,要不是从前已经闹过一次,待会人家说,怎么老是退婚,成什么话?”
当时的场景,她应该是惊惶、茫然的,她和世钧误入婚姻,像两个闯了祸的小孩。但是,如果把翠芝的这段话仅仅看成孩子气的发泄,那是不够的。正如世钧所说,“我佩服她有勇气说出来”。
翠芝把自己的欲望和感情都看得很重,因此,她没有像很多人那样出于现实的考虑,催眠自己去爱,去假装爱。她对一鹏如此,对世钧也如此。本来她对世钧可以不必如此,因为两人已处在婚姻中。但她对自己诚实,不也就是对世钧诚实吗?“她说的话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这误入婚姻的两个人,反而因为这种“挑破”而产生一种感情,变成真正的同路人。
每个人都会受到原生家庭的影响,而其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摆脱了原生家庭的影响。翠芝正是其中之一。正因为看到了她的处境,站在她的立场上,我们看到她与原生家庭的那种浸染和厮杀,看到那种奔逃和跌倒,看到那种超越,这是让人很受触动的地方。因为,这很不容易。
但我们知道,这种摆脱无法完成得彻底。叔惠也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的思虑很重。他当然也很喜欢翠芝。他看出翠芝与她母亲的不同,但他依然对翠芝没有信心。他默默地想:“问题不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也许他是过虑了……”
也许他没有多虑。一个“虑”从心中升起,它就能对他们的关系起到某种作用。没有人能在此时证明未来,但我们的种种“虑”,决定了我们有什么样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