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玫瑰
作者: 蟠桃叔
一
有一天,我路过四季巷,看见一个老太太在街边守着一处柚子摊。我仔细一看,这老太太我认识啊,瘦瘦小小的,不就是我的邻居、老教授周岳琴嘛!
我住在大学家属院的青砖旧楼上,六楼,顶楼。周老师住三楼,楼下无花果的枝叶正好能伸到周老师家的窗口。我和周老师常在楼梯上碰到。周老师谦和有礼,见我过来了必定扶着拐棍,背贴墙,蹒跚地让出道来,说她腿脚慢,让我先过。
楼道再逼仄,也容得下两人并行,但是有礼貌问题和人际距离的因素在里面,所以楼道相逢,总要侧身一让。刚开始我还和周老师客气,让周老师先行。周老师不依,一副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我俩就傻站着,一个让一个,跟在戏台子上唱老生戏一样。我说敬老尊贤,周老师要走头里;周老师则说,年轻人带娃忙事业,忙得冒烟,理应先行。让了半天,又有人上楼来,于是我俩赶紧闪在一边,贴墙而立,形如罚站。待人走过,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后来我就不敢谦让了,你让我,我让你,让到啥时候去呀。所以只要周老师一让道,我就不再迟疑,虎扑猿跃,赶紧过,别让周老师等久了。周老师少不了又要赞一声:“小伙子真麻利!”
我四十来岁了,但是在周老师眼里,我却不折不扣是个小伙子,因为周老师已经年过九旬了。周老师是湖南人,在西安待了大半辈子,说话是秦音里带着楚音。1958年,周老师和她老伴从北京调过来,那时两人都是年轻教师,在三尺讲台上一干就是一辈子。周老师无儿女,老伴过世早,一个人过了许多年。看着瘦瘦小小、颤颤巍巍,却是铁枝老梅。每年春天,周老师和几个老姐妹都要搭车去一趟永寿县,爬一回山,看一回洋槐花,捎一瓶槐花蜜回来,泡水喝。
学校盖了有电梯的新家属楼,周老师是教授,有资格分新房。她不去,说她旧房住惯了;说她就爱窗外的无花果,伸手就能摘;说她就爱爬楼梯,锻炼身体。别人劝她雇个保姆,毕竟年纪大了,身边有个人照顾总是好的,她说一个人习惯了。我和周老师熟了以后,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让她有啥事联系我。周老师很认真地抄在她随身带的小本子上。但我不知道,关键时候,这号码到底能不能用得上。
这回,我在四季巷看到周老师,一个九旬老太,一个知识分子,居然在街边摆摊卖柚子,我很是惊诧,忙上前询问。周老师解释,摊子不是她的,老板上厕所去了,她临时帮老板看个摊子。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把卖柚子的老板在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正问周老师要不要一起回家,卖柚子的现身了,浓眉大眼的,一笑,龇出一对小虎牙。我当面一阵数落:“让老人给你守摊子,心真大。”
卖柚子的笑哩,周老师也笑,我也就不好再说啥了。周老师让卖柚子的帮她挑了两个大柚子,说我拿一个,她拿一个。我赶紧掏出手机,扫码付账。这一刷,知道了这卖柚子人的微信名,叫“水果游击队队长”。
我一手提一个柚子,陪着周老师穿过四季巷,回学校家属院。路上,她给我讲过去的故事。讲她当学生时得了一块香皂的奖品,带回家送给她的后妈祝寿,她后妈当时得了重病。讲困难时期家里没啥吃的,在实验室培养小球藻做丸子,一人一天能分得4颗。讲她老伴参加工会的康乐棋比赛,不小心把旁边人的牙磕掉了。她还让我看她脸上的老年斑,说“这个是66岁时长的,这个是77岁时有的”……一路上,我想起了我的奶奶、我的外婆,还有我的妈妈。她们呀,都不在很多年了。
到了三楼周老师家门口,分别时,周老师把我衣服扯住,说:“本来我要给你送柚子,咋成你送我柚子了?你进我屋里来,我给你送个啥。”
我不敢挣扎,第一次进了周老师家,她给了我一罐茶叶,还有一幅她画的竹子—那是老年大学的作业。周老师家有台老式缝纫机,问我要不要,说现在很多人都爱收藏老物件,摆在家里也很好看。我说家里小,放不下。周老师又问我爱不爱学习,说她眼花,看不成书了,她书柜里的书让我挑几本。这我就没有客气,拿了两本鲁迅的书。
二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路过四季巷,碰见“水果游击队队长”了。“队长”拉了一车葡萄卖。他喊住我,说有小半个月没见周老师了,问周老师最近好着没有。又说周老师和他很熟,很好的一个人,隔三岔五就来了,来了就和他谝上一阵子。我说:“就是,周老师一来还能替你看摊子,你好上厕所去。”
“队长”不好意思了,让我捎两串“阳光玫瑰”葡萄给周老师,这葡萄原来卖得很贵,如今满大街都是了。
我提着葡萄,急急就走。说实话,我其实也好一阵子没有见周老师了,被他一说,难免心慌。
到了周老师家门口,一敲门,开门的是个小姑娘。周老师也在家。我顿时放松,也暗自欢喜,看来周老师有人照顾了。我问这人是谁。周老师说是她“孙女”,叫小琴。
当然不是真孙女了,是保姆。小琴原本在一家卖刀削面的店里当服务员。一天,不知为啥,老板把小琴骂了,小琴气鼓鼓地跑出来。恰好周老师从那儿经过,两人碰上,周老师倒地,小琴去扶。周老师说先别扶,让她自己先缓缓。小琴就在一旁蹲着,吓得脸都白了。
周老师赶紧说:“女子,你不怕,我有医保,我不会讹你。”
周老师在地上躺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凉,感觉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就让小琴慢慢把自己扶起来。小琴含着眼泪,搀扶着周老师慢慢回家。一路上是平地,倒还好,上楼梯的时候,周老师就觉得吃力了。亏得小琴有些力气,硬是把周老师扶上三楼。进了屋,周老师问了小琴的一些情况,然后说:“那你帮我抹点儿红花油,你就回去吧。”
小琴都回去了,到了晚上又过来了,说她来给周老师做几天饭,等确定周老师没事了,她再走。周老师问小琴给她开多少钱工资合适。小琴脸都憋红了,赶紧摆手,说要给钱她就走了。
周老师说:“那我就不敢用你了,好歹我要给你开工资的。”
就这样,小琴在周老师家住下了。周老师其实没有什么大碍,但还是损耗了精力,最近一段时间也就没有下楼,歇下了。见我提来了“队长”送的“阳光玫瑰”葡萄,很高兴,说小孙—就是“队长”,这娃是个好人。周老师让小琴去洗葡萄,又夸开“队长”了。
原来周老师爱和人聊天,买3块钱的枣唠5块钱的嗑。她和“队长”投缘,聊来聊去就知道了,“队长”是扶风县人,有个哥原本在老家开三轮车送煤。他这个哥命不好,得病走了,媳妇改嫁,有个八九岁的女子也带过去了。“队长”心疼这个侄女,一次回了老家到学校去看她。侄女放学出了校门,“队长”一眼看见侄女头发黄黄的,光脚踩了双塑料凉鞋。当时已经过完国庆节,天都冷了。“队长”把侄女引到街上买了鞋袜,穿好,送到家门口,让侄女自己进去。侄女让“队长”也进去。那是他嫂子改嫁后的家,他咋可能进去嘛。“队长”不进去,侄女也不进去,背了个大书包,扯住他的袖子。“队长”问侄女:“你不回去吃饭,你都不饿吗?”侄女说不饿。两人一直站到了天黑。“队长”问侄女跟他去西安不。侄女说:“去哩!”“队长”放声对里面大喊,说他是谁谁谁,他是谁谁的亲叔,他把谁谁引走了,声音很大。巷子里亮起一盏盏灯。“队长”又粗声大气喊一遍,整条巷子的人都听见了,他才拉上侄女走了……
周老师问我和小琴:“小孙连媳妇都没有,一个人拉扯一个娃。这几年生意也不好做,风吹日晒的,你们说,小孙是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小琴说确实是个好人。我揪了一颗葡萄吃了,很甜,也说“队长”人好。
我要走了,周老师说要礼尚往来,有几样东西,托我有空了捎给小孙。一样是一盒铁盒装的点心,一样是学校发的一桶油,周老师吃不了,送给“队长”拿去炒菜吧。又让我等她一会儿,她取了笔墨和一张纸板,给“队长”写了个招牌。
三
我路过四季巷,把那几样东西给了“队长”。“队长”露出虎牙笑,说这咋行,不能要。我说周老师一片心,点心是给娃吃的,让他拿上。我又问他侄女现在在哪里上学,他说在吉祥路小学念三年级。我说巧了嘛,我娃也在这个学校。然后跟“队长”就聊开了。
我说起周老师最近摔了,但是无大碍,身边有人照看,一个旬邑县的女子,叫小琴,人确实也勤快,利利落落的,做饭也合口,这些天陪着周老师,周老师的笑脸都多了……
“队长”突然又笑了,原来他看起周老师写的招牌来了。我一细看,也笑了,只见上面写着“童叟无欺放心秤,新鲜葡萄特别甜”一行小字,底下是“月光玫瑰”4个大字。周老师毕竟年纪大了,稀里糊涂把“阳光玫瑰”写成“月光玫瑰”了。
我说:“不行我让周老师另写一个。”
“队长”说:“不用重写,‘月光玫瑰’比‘阳光玫瑰’好听。”
让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月光和玫瑰配在一起,真美呀,真浪漫呀。
“队长”把“月光玫瑰”的牌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摊子前。这时候过来了几个买葡萄的,问葡萄咋卖。“队长”把声音放大,一条巷子的人都听见了:“月光玫瑰,月光玫瑰,特别新鲜特别甜,一斤只要5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