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萱并茂

作者: 南在南方

小时候一到过年,家里就请四爷写春联,他写“向阳门第春常在”,写“积善人家庆有余”。写完总会余些红纸条儿,再请四爷题几个签子,他写“椿萱并茂,菽水承欢”“棠棣同春,兰桂齐芳”。

不像对联要贴在门外,这几个签子是贴在堂屋老旧的土墙上的,土墙立刻添了好多新意。祖父说这几句都是好话,父母健康活着,喝点儿豆子汤也高兴。兄弟要有兄弟的样子,晚辈也有志向,这才是人世的好面相。好像从那时起,这几句话就长在我的脑子里了,时不时就会想起来。

椿树在老家常见,萱草也常见。好多人说黄花菜是萱草,其实它只是萱草的一种。它们的花儿相似,可萱草花不能吃,有毒,花儿带点儿红色;黄花菜却一尘不染,明黄。椿树也分两种,一种是臭椿,《诗经》里叫“樗”:“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直接把臭椿当柴砍了。我们那儿把臭椿叫白椿,长成了是好木材,解成三寸厚,用来做大门板,风吹雨打百余年,照样好好的,虫也不蛀。还有一种是香椿,我们那儿叫红椿。“椿芽儿”是个叫人垂涎三尺的好东西,是指红椿的芽。尽管长得很像,白椿的芽可不能吃。

江南春早,谷雨吃椿,应时也应景。秦巴山地春天来得迟些,元好问有两句诗:“溪童相对采椿芽,指似阳坡说种瓜。”清明前后,我们那儿的椿树才长点儿香椿头出来。

汪曾祺说香椿头拌豆腐,“一箸下口,三春不忘”。除了豆腐,香椿头大多和鸡蛋成了佳偶。

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说香椿头“新者可入茶”,不知是什么味道。香椿吃时要焯水,大多是直接下锅里焯。有一回,看见一篇写王世襄的文章,说他“沏香椿”,把香椿放在玻璃杯里,只是倒开水来沏,有点儿像沏茶,虽说还是焯水,颇有“佳物难得须珍重”之感。

香椿腌过可以久存,香味还在,鲜味就少了很多,自然也没了看相。从前,祖母把鲜香椿晒干,放在铁碾槽里研成末儿,装在瓶子里,冬天烧豆腐撒一撮儿,那味道简直叫人“思春”—不由得要多看几眼直挺挺的椿树,兀自杵在雪地里,知道不动声色的枝干正在积蓄力气。

椿树肯长,差不多十年就能成栋梁。小孩不长个儿,大人就端一碗饭倒在椿树下,叫小孩念叨:“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我长长。”红椿树也是好木材,有人叫它桃花心,红得油亮。我们那儿有人喜欢用红椿木做枕,看着漂亮不说,味道也好闻。

家里请木匠,小孩高兴。木匠的刨子简直神奇,能刨出各色木花。若刨的是红椿板,小姑娘必定要抢过来当发卡。红椿的种子叫椿铃,一串一串的,那时的小姑娘喜欢把它挂在头上,想起来有点儿像简笔画。更多的时候,我们捡椿铃去卖,它也是一味中药。

椿萱并茂0

小时唱过一首儿歌:“黄花苗,韭菜根,我是外婆的小外孙,外婆叫我坐门墩,咋看都像个小将军!”自从祖父说过“椿萱并茂”之后,见黄花菜也觉得可亲,门前石头边上就长了很多。不过,为什么把它跟母亲联系在一起,我也想不明白。它的花语是忘忧,也许一个女子成为母亲之后,她眼前是儿女,心里是儿女,便忘掉了忧愁。

秋去春来,那一片黄花菜一直长在那儿。之前还摘些回来焯水晒干,现在没人摘了。父母离开了老家,住在县城边上。

我八九岁时,在屋前栽了一棵红椿树,如今树干两个人合抱不住。前些年,有人看中它要买,可能因为此树是我栽的,父亲便问我,我说不卖。父亲也没有问为啥不卖。这棵椿树于我好像没有多大用处,不做门板,不做房梁,但它在那儿,椿萱并茂的意思就还在。父子间平常话短,况且也不用抒情,这个意思我也没有跟父亲说。

唐鲁孙先生忆旧,说当年北京自家的庭院里左边是一棵梧桐,右边是一棵梓树,花台上种着萱草,当窗是一株两人抱不过来的老椿,他说像是应了“桐梓交耀,椿萱并茂”的口彩。

而我老家到处都有椿树,也有萱草,寻常物事,用不着应口彩。只是这口彩,端端让人喜欢。

孟郊《游子》中写:“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于我是,“萱草生屋前,慈母已归去”。

椿萱并茂的时候,只道是寻常。而“寻常”不在时,也不一定是无常,可总叫人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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