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苟言笑的良师益友
作者: 樊星那是快四十年前的事了。1986 年,我考上华中师大文学院的研究生,师从王凤老师,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刚入学不久,就听说王先霈老师的课讲得好,于是就“潜入”助教班听课。果然,王老师走上讲台,没有讲义,也不带书本,手中就一张小纸片,上面大概就几行字,即开始侃侃而谈。从托尔斯泰、巴尔扎克的语录谈到文学批评写作,虽风格朴实,语调也平和,而且眼睛习惯于看着教室的后方,好像神游在那个浩瀚的世界中,却能让大家感慨:“王老师的记忆力真好!讲得真好!”印象最深的,是讲到艺术形式的重要,老师举的例子是京剧中水袖对于表达情绪的意义。对于当时特别注重文学的启蒙作用的我,的确开阔了眼界。下课后,他也不像黄曼君老师那样,笑眯眯地问我们读了什么新书,听说了什么新的观点,赶紧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和圆珠笔,记下来,而是飘然而去。后来,一位从华中师大文学院本科毕业,接着在南京大学拿到文学硕士学位,现在已是上海某大学教授的学者在多所名牌大学听过课后,很有感慨地说:“华中师大的老师在讲课方面,是可以进入中国高校‘四大天王’的。”的确,华中师大有好些讲课极佳的老师,王老师无疑是其中的代表 。
课余听了解王老师经历的同学说,王老师一家人曾下放农村。那时一家人生活艰辛,老师每个月的工资常常入不敷出,半个月就用完了。老师之所以写作勤奋、成果多多,原因之一是挣稿费补贴家用。(“文革”中,发表文章是没有稿费的。因此,这种传闻应该指的是“文革”结束后恢复稿费制度的那几年。)然而,我又觉得,王老师广博的才学、沛然的才情,却不是为了改善生活的动力能够催生的。为了挣稿费,完全可以去写通俗小说呀!事实上,王老师的著述,从《徘徊在诗与历史之间》(与张方合作)、《文学评论教程》(与范明华合作)、《明清小说理论批评史》(与周伟民合作)到《文艺心理学概论》《小说技巧探赏》《中国文化与中国艺术心理思想》……都是视野开阔、功力深厚、新见迭出的学术成果,在同时代的学者中,也非常引人注目。有一次我在资料室翻过期刊物,偶然从《花城》杂志某期上发现了署名“王先霈”的短篇小说《辛弃疾挂冠》。不久路遇王老师时,一问,果然是老师的大作。我就说:“王老师,您可以再写几篇历史小说啊!”老师听后淡淡一笑:“写着玩的。”在文学院,不止一位先生常常强调,文学院是培养研究型学者的,而不是作家。每闻此语,我都会想到鲁迅、郁达夫、废名、老舍、沈从文、冯至、姚雪垠、施蛰存……都是一身而兼学者、作家二任(乃至诗人、收藏家……几任)的“斜杠”文学家。当代也不乏在大学任教的作家,像马瑞芳、曹文轩、格非、阎真、南翔……这些话当然不好对老师说。何况我知道,王老师是大忙人,写书、上课题、带研究生,参加全国、省、市的许多作协会议(后来还当上了省作协主席),显然分身乏术。
王老师的不苟言笑众所周知。记得有一次,老师约去他家书房谈话(好像是了解我的研究想法),我从书柜上贴着的一张有些发黄的白纸上看见了“先生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的毛笔书法。那是陶渊明的诗句,显然也寄寓了老师的心声。那是一个忧道的时代。其实大家不也都一直在忧贫么?“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尽人皆知,其中的辛酸大多数人都曾体验过吧!有一段时间老师招了几位部队作家研究生。其中一位去过老师家后低声对我说:“王先生的生活还比较清贫呀!”那时已经到了90 年代。商品经济大潮高涨不久,社会上“下海”的喧哗一浪高过一浪,校园里老师们生活的点滴改善也才刚刚开始。所以,老师才不苟言笑吗?而那时的我们,既对启蒙话语有强烈的兴趣,也受当时风靡文坛和社会的“王朔热”的影响,开始以幽默、调侃的插科打诨去化解种种无奈。
还记得有一次,和老师一起去北京开会,被安排与老师一起住双人间。我当时就感到有点不自在,不知道如何与不苟言笑的老师交流。晚上熄灯后,我的习惯是早早入睡。我想老师也累了,应该早点休息吧,没想到老师过一会儿提起一个话题,再过一会儿又提起一个话题。我当然有问必答,而且尽可能简略,同时也感到,老师其实是很愿意跟我们这些年轻人沟通的啊!
不苟言笑,自有威严。有一段时间,王老师当上了文学院院长,在全院教职工大会上讲学科发展,仍然是全局在胸、侃侃而谈的风格。不久他就成立了“文学批评学研究中心”,集合起一支队伍,开学术会议,报课题,一时风生水起。后来,他又去了出版社当社长,也是很快就带去了一股新风,如编《文学理论批评建设丛书》(我的第一本书《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就忝列其中),就颇有影响。再后来就任省作协主席,大力扶持青年作家,给予他们言简意赅的点拨。记得当时邓一光在《芳草》杂志发表了一篇回忆父亲往事的散文,王老师看后,建议他可以写成小说。不久,邓一光果然写出了中篇小说《父亲是个兵》(曾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首届最佳优秀作品奖)。开研讨会时,他特别感谢王老师的点拨,使他茅塞顿开,获益匪浅。王老师还长期担任《文学教育》杂志的顾问,给各种文学教师培训班开讲座……由此可见,他不仅在学术上收获丰厚,也对学科发展、出版规划、文学创作多有创新之思。这与大学教师“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著书立说的风格有些不同。大家也对他十分敬佩。
相处的时间久了,慢慢发现老师也有幽默、风趣的一面。有时,大家在一起聊聊有趣的段子,老师听后也会开心一笑。有时开会时,谈到某个话题,老师也会冒出几句幽默的玩笑。记得有一次在市作协开完会回学校的出租车上,黄曼君老师开玩笑说:“王先霈,我就不相信没有女生向你表示过……”王老师是黄老师大学毕业留校后教的第一届本科生,所以黄老师可以言无禁忌。而王老师的回答也很有意思:“那你给我介绍一个咧!”那一刻,我感到十分有趣。时代在变,生活也变得五光十色了起来。所以,一向不苟言笑的王老师也与时俱进,变得有些幽默了起来。只是,他好像很少有开怀大笑的时候。
该严肃的时候,王老师还是非常正经的。那一年,为黄曼君老师做六十大寿,已是满头华发的王老师作为黄老师带的第一届学生代表,发言时站立着,表达了对黄老师的感念之情,也给喜庆平添了一些肃然之气。那一刻,我想到了“师道尊严”的传统。老一辈学者常常特别令人感动,就与这些已不流行的言行举动、礼数讲究密切相关。还有一次作协开会,大家谈到了现在有些作家只听得进表扬和奉承的现象,王老师认真地说:“从现在起,得立个规矩:评论家不能随便写评论。今后写评论,得有报酬。”那意思是,得抬高一点门槛。尽管这个规矩不一定得到了大家的严格遵守,开起会来,大家还是表扬居多(这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的风气。谁愿意把研讨会开成一个不讲情面、气氛压抑的批评会?)。但是,我还是注意了表扬,但不说过头话;有意见也委婉地提,而且尽可能提出建设性的想法。即便如此,也仍然有作家(包括已经成名的作家)感到不满,甚至当场表示不接受批评。这时,我的态度就是:不争论。各行其是吧!今后写文章时,绕开这些自我感觉太好的人。也因此,每当我读到一些言过其实的溢美之作时,我会想到现代文学史、学术史上那些不唱高调、谦虚自牧,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大师们,并将他们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虽然评论界也常有“一般的评论文章,其实进入不了高校的评价体系”的说法这说法也成为一些评论家尽量少写一般性评论的理由,但大量的一般性评论仍然以看不过来的频率激增,因为一般性刊物的存在总有市场。如此看来,王老师很少写应景之作可能除了忙,也是一种姿态吧!——一种不轻易表扬的严肃姿态。开研讨会,我注意到他的发言也很少溢美之词,而且常常由一点感想谈开去,谈到许多文坛轶事,对于文学的独到见解,乃至关于社会、时事的看法,是可以使人感到弦外之音的。有时,我会很认真地建议:“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可以写写这方面的见闻,一定对于后人了解那些往事很有帮助的。”而王老师的回答是:“那样弄不好,会得罪人呐。”想想也是,文坛上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够嘈杂的了。
生活中一直有不可承受之重!不管时代怎么变,活着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是的,我在这篇印象记中不止一次用到了“不苟言笑”这个词。这四个字中包含了我对于王老师的一个基本印象,而从这四个字中,我觉得是可以感受到那一辈人在风风雨雨中生活、工作、小心谨慎、严于律己的种种克制、压抑与默默打拼的。其中,有令人感动的坚忍,也有许多深藏心中的隐秘吧!谁又没有一些不宜明说的生命感悟呢!
四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近年来,与王老师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每次见了,即使只是几句问候,仍会感受到第一次听老师讲课时的平实、淡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