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从军征》八十“老兵”原型探赜

关键词：老兵身份 刑徒兵 传播特征 润色加工

我经常遇到一些初中的特级教师、优秀教师上公开课、示范课、展示课、探究课，就喜欢选讲《十五从军征》。我也听过三个地域不同的老师主讲这首诗，其中两次被邀请到现场点评研讨。这些老师一上讲台，一开口，导入新课，就把我惊倒了：

老师：同学们，我们今天要学习的课文，能让我们了解封建社会（或者旧社会）兵役制度的残酷与黑暗，“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位老人当了多少年的兵？

同学齐声回答：65年！

老师：大家想一想，65年啊，整整的一生，最美的青春年华，都消耗在战场上。正是花季少年，却被迫出征；如今65年过去，回来已是老眼昏花，步履蹒跚。我们看到这样一位老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更大的悲哀，还在等着他：那就是全家死绝，家破人亡。

——这就叫作“望文生义，离题万里”：这是对中国古代兵役制的最大误解，汉代有没有一个当过65年兵的人？这是我们绕不开的难题。对汉代兵役制、古代兵役制的误判、误读、误解，是解读这首诗的最大问题。

前提：汉乐府民歌

我们来看，这首诗其实很短，一共16 句：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这首诗的背景是不是“汉代”，有没有根据认定此诗是“汉乐府民歌”，这是我们深入探讨的前提与基础。

这首诗最早见于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四“横吹曲辞”《紫骝马》题下，引《古今乐录》曰：“《紫骝马》古辞”云：‘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又梁曲曰……”（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52 页）卷二十五《横吹曲辞五·梁鼓角横吹曲》，题为《紫骝马歌辞》，题下引《古今乐录》云：“《十五从军征》以下是古诗。”（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 年版，第365 页）原文为：

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

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古今乐录》说“十五从军征”，一为“古辞”，一为“古诗”，有两个版本。《乐府诗集》录《紫骝马歌辞》后，又有《紫骝马歌》，郭引《古今乐录》“与前曲（指《紫骝马歌辞》）不同”，则可证《紫骝马歌辞》可入乐，而《十五从军征》是“古诗”，已经不可入乐。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十五从军征》当为汉乐府古辞，原本入乐；传至梁朝，有了两个版本，即《紫骝马歌辞》《紫骝马歌》，前者可入乐，后者不可入乐，故称“古诗”。

《乐府诗集》“横吹曲辞”题解云：“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已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其后分为二部，有箫笳者为鼓吹，用之朝会、道路，亦以给赐。汉武帝时，南越七郡，皆给鼓吹是也。有鼓角者为横吹，用之军中，马上所奏者是也。”

“横吹曲辞”是汉代以来流行的军乐，包括鼓吹曲和横吹曲，鼓吹曲以鼓角为主要乐器，横吹曲以笛子、箫等为主要乐器。实际上鼓吹和横吹互有兼容，鼓吹也使用笛、箫等乐器，横吹也使用鼓角等乐器，所以后来并称鼓角横吹曲。“梁鼓角横吹曲”是指南朝梁时音乐机关收集整理的鼓角横吹曲，这些乐曲主要是汉代以来在北方，包括游牧民族流行的军乐，其中有许多属于北朝乐府民歌。《紫骝马歌辞》六曲中，前二曲应该是北朝乐府民歌。

于是，我们可以认定：《十五从军征》是一首独立的作品，是汉代的乐府古辞。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汉代的乐府古辞《十五从军征》会保留在北朝军乐当中呢？广而言之，汉代数百年间，中原农耕民族与北方游牧民族的战争不断，产生了大量军旅题材的诗歌音乐作品，并在军中传唱，成为当时的军乐。由于边境前线农耕与游牧军队对峙，犬牙交错，汉朝的军乐也就传入了游牧民族的控制地区。东晋以后，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自然成为中原传唱的流行曲目或脚本。

还原：汉代兵役制度的历史场景

（一）关于汉代兵役制的通行说法

目前流行的各种资料介绍，内容大致相同：即汉代实行全民兵役制，23 岁开始，56 岁之后免除。——此说当然有据，比如《盐铁论》卷第三：“今陛下哀怜百姓，宽力役之政，二十三始傅，五十六而免，所以辅耆壮而息老艾也。”服兵役前后两年，一种是本地服役，一种是戍边或京城卫戍。主要依据是《汉书·高帝纪》注引如淳曰：“《律》：‘年二十三傅之畴官。’”“傅”在汉代指言著名籍，用以记录符合年龄要求的能给国家服役的人员名单。又引《汉仪》注曰：“民年二十三为正（正丁），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陈，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就田里。”这一征引，对于“十五从军征”与“八十始得归”的巨大时间跨度矛盾，没有提供历史互证诠释作品的理由，相反增添了解读的难度。

（二）汉代“征兵制”的一般规定与特殊情况

其实，汉代兵役分为正卒和戍卒两种，服役时间共计两年，其中正卒一年，戍卒一年。据《汉官旧仪》卷下曰：“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而以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汉书·食货志》载董仲舒曰：“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正卒是在居住当地做一年的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一年后转为预备役，轮到征调时，再离开家乡服役一年，即为戍卒。

戍卒又分为两种情况，一是京师卫士，一是边地戍边。由于兵役有三种形式，所以汉代又分为“郡国兵”（即地方军）、“南军”“北军”（即中央军）、“戍卒”（即边防军）三种。《汉书》卷二三载：“天下既定，踵秦置材官于郡国，京师有南北军之屯”，南军守卫皇宫，北军保卫京师。“戍卒”（边防军）则戍边，《史记》卷一一一载：“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繇。”《汉书》卷九四下载：“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如罢备塞戍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

既然国家规定23 岁开始，“十五从军征”的15 岁，是夸大、夸张，还是实有其事？事实上，汉代服役的初始年龄，还是有时间跨度的：秦代规定17—60 岁为服兵役的年龄，汉初一直沿用；据《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傅律》：“不更以下子年二十岁，大夫以上至五大夫子及小爵不更以下至上造年二十二岁，卿以上子及小爵大夫以上年二十四岁，皆傅之。”则西汉初期的“始傅”年龄在吕后时期分别为24 岁、22 岁和20 岁，职务爵位越低，服兵役就越早。如淳注引汉律“年二十三，傅之畴官”，是汉景帝以后的规定。《汉仪注》云：“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陈。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就田里。景帝令天下男子二十始传。”但如果有特殊需要，超过和低于服兵役年龄的人也要征发作战。《汉书·高帝纪》载汉王二年“萧何发关中老弱未傅者悉诣军”，不仅“未傅”的要征发，“老弱”（《汉仪注》：“未二十三为弱，过五十六为老。”）也难免。只是没有记载“未傅”的最低年龄。居延汉简，记载戍卒最小年龄也是20 岁。

那么，“十五从军征”的“15 岁”，有没有事实依据呢？有没有一点“夸张”的影子？我们也能找到一些证据，《汉书》卷一注引如淳曰：“《汉仪注》民年十五以上至五十六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为治库兵车马。”《后汉书》卷一注引《汉仪注》曰：“人年十五至五十六出赋钱，人百二十，为一算。又七岁至十四出口钱，人二十，以供天子。”《后汉书》卷六四曰：“吾自束修已来……”注曰：“束修谓束带修饰。郑玄注《论语》曰：‘谓年十五已上。’”《后汉书》卷六三注曰：“成童，年十五也。《礼记》曰：‘十五成童，舞《象》也。’”

综上可知，汉代规定14 岁以下为幼童，15 岁以上为成童，20 岁以上为成人，达到成童就要承担封建赋役，其中赋钱与成人相同，但力役与成人有别。《盐铁论》卷第三载御史曰：“古者，十五入大学，与小役；二十冠而成人，与戎。”又《史记》卷一三载：“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说明15 岁（成童）只出地方杂役、为小吏，20 岁才“与戎”戍边。鉴于历史“未傅”与15 岁出杂役小吏的记载，参照秦代17 岁的标准，说“十五从军征”也是有一定客观基础的，不是无中生有，在特殊的战争年代，也可能就是“十五从军征”。

再说终止服役的年龄，也不仅仅是56 岁一种说法。《史记》卷七注引孟康曰：“古者二十而傅，三年耕有一年储，故二十三年而后役之。”如淳曰：“律年二十三傅之畴官，各从其父畴内学之。高不满六尺二寸以下为罢癃。东汉·卫宏《汉仪注》：‘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习射御骑驰战阵。’又曰：‘年五十六衰老，乃得免为庶民，就田里。’今老弱未尝傅者皆发之。未二十三为弱，过五十六为老。”《汉书》卷五载：“二年冬十二月……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师古曰：“旧法二十三，今此二十，更为异制也。”《汉旧仪》卷下曰：“秦制二十爵。男子赐爵一级以上，有罪以减，年五十六免。无爵为士伍，年六十乃免；有罪，各尽其刑。”男子的身份不同，服役下限也不同，“无爵为士伍，年六十乃免”，无爵的，必须服役到60 岁，至于“有罪”的，则没有限期。另外，《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年律令·傅律》：“大夫以上年五十八，不更六十二，簪袅六十三，上造六十四，公士六十五，公卒以下六十六，皆为免老。”“不更年五十八，簪袅五十九，上造六十，公士六十一，公卒、士伍六十二，皆为睆老。”睆老即徭役减半，“二年律令”的“二年”，即西汉吕后二年（前 186 年）。说明免除服兵役的年龄有58 岁、59 岁、60 岁、61 岁、62岁、63 岁、64 岁、65 岁、66 岁等各种情况，最高不是56 岁，而是66 岁，而且没有身份、职务的，年龄会更大。《盐铁论》卷三：“今五十已上至六十，与子孙服挽输，并给繇役，非养老之意也。”

基于此，我们解决了汉代兵役制服役的上下限，15 岁“与小役”，最早20 岁“与戎”，下限的最高年龄是66 岁。这样的“历史”证据是否能够解决“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时间跨度问题？当然不能，且不说“66 岁”离“80 岁”还有14 年的跨度，关键是汉代征兵制并不要求士兵一直在前方服役，“天下人皆直戍边三日”（《汉书》卷七注引如淳），另一种是“戍边”一年，怎么可能出现在前方戍边数年、数十年的情况？所以，我们必须回到汉代兵役制度复杂性的追索与回望之上。

（三）汉代兵役制的类型与发展

汉代兵役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发展、演进的。仅仅靠“征兵制”无法诠释这首诗的特殊性。汉代的兵役制，不仅有全民兵役制的“征兵制”，还包括募兵、少数民族兵、刑徒兵等形式。征兵是按照年龄、性别等条件征召适龄公民服兵役的制度，征兵是义务的，要自备衣服和费用。募兵则是通过招募具有一定身体条件和技能的平民或少数民族为兵；募兵是有报酬的。少数民族兵主要是指利用少数民族的力量进行防御和战争。刑徒兵则是将刑期不满的犯人充任士兵。汉代兵役制一直是动态发展的：从汉初的征兵制开始，经过西汉中期募兵制的初步形成，到东汉时期的募兵制的完善与少数民族兵、刑徒兵的使用，逐渐形成了复杂多元的兵役制度。其中，汉武帝时期的“募士”制度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标志着募兵制的兴起。募兵制度的募集对象多是小农、流民，少量是犯罪而特许免役的官吏或百姓，以及被赦免的奴隶。东汉募兵制逐渐代替征兵制，成为主要的集兵方式。如《后汉书》卷二载：“募士卒戍陇右，赐钱人三万。”《后汉书》卷二三载：“耿秉、秦彭率武威、陇西、天水募士及羌胡万骑出居延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