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风霁月说晴雯
作者: 田崇雪欣赏袭人几乎不需要什么条件,因为袭人就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混得好、吃得开、会做人也就够了。欣赏晴雯可就没那么简单,她需要很高的门槛,不是衣食住行职场攻略层面所能理解的。如果说林黛玉是以其惊人的才情,见一个打趣一个,那么晴雯则是因其吓人的坦率见一对刻薄一双,任何花里胡哨、虚伪矫饰在其面前都难免心惊胆战、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看破不说破的是袭人,看破偏说破才是晴雯,以至于最终成为众矢之的,带病被赶,青春夭亡。
大观园中,也唯有贾宝玉面对其“蛮不讲理”非但不以为忤反而毕恭毕敬,包容纵容,百般体谅。因为他知道她的伶牙俐齿里都是真,她的刁蛮尖刻中都是情。所以才在其去世之后含泪泣血为她撰成一篇千古绝唱——《芙蓉女儿诔》。在那么多逝去的红颜中,唯有晴雯享此殊荣。
历来晴雯和袭人同提,一如黛玉和宝钗并论。所以,围绕着晴雯的争论也是相当激烈、绵长。在此,我不想掩饰自己的立场,更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只是想围绕着晴雯一生的几件大事,譬如身世之谜、千金撕扇、病补雀裘、我太不服等做一些梳理和辨析,看看是否能够平息一些争论,澄清一些误解。
首先我们来看其身世之谜。
判词说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那么我们看晴雯的身世到底是不是真的下贱。
十岁的时候被赖大家买来做了赖嬷嬷的丫鬟,因其经常跟着赖嬷嬷进出荣国府,因为伶俐标致,被贾母看上了,所以赖嬷嬷将其转送给了贾母。在给贾母做了几年丫鬟之后又被转送给了贾宝玉,这便是晴雯的身世和身份,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然而,单单从字面上看,晴雯是奴才的奴才,的确是“下贱”。可是,接下来的文字信息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晴雯进贾府时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表哥,是个厨师,也沦落在外,所以才又求了赖家招进来给了份工作,而且还帮他说了媳妇成了家。
按理说,三岁就记事了,十岁的晴雯竟然还不记得家乡父母这就有些奇怪了。要么是不想说、不敢说、不愿说,要么就是像香菱一样在不记事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卖了。可是,她竟然还知道有个做厨师的姑舅表哥,这就更奇怪了。如果真的像香菱一样在不记事的年龄就被拐卖,那么有关故乡亲人的一切信息都应该被切断才对啊,怎么可能还允许其记得一个已经成年的姑舅表哥呢?晴雯不记得家乡父母,难道其表哥也不记得吗?显然,从小被拐卖这种情况是可以被排除了,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不想说、不敢说,或者不愿说。
不想说、不敢说、不愿说又是什么原因呢?要么是身世过于卑微,贫寒至极,说出来都是泪;要么是身世过于高贵,富贵至极,家道沦落,同样说出来都是泪。一般身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啊,而且一般身世也谈不上“沦落在外”啊,既然是“沦落在外”,那就说明这一对表兄妹的身世应该并非字面所介绍的那样。
那么有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佐证呢?有啊,而且很多。
第一,晴雯是识字的,这在丫鬟中是很少见的。她曾搬着梯子往门头上贴贾宝玉写的“绛芸轩”三个字,如果不识字的话恐怕连这三个字的顺序都未必能搞清楚,是干不了这活的;如果出身寒微,晴雯是不大可能识字的。
第二,晴雯是有超人的见识和独特本领的。宝玉的雀金裘被烧个洞,拿到外面去修补。结果呢,织补匠人、能干裁缝、绣匠女工都不识货,连活都不敢接。偏偏晴雯却识得,一眼就看出来是孔雀金线织的,而且还会界线法,这就越发奇了。虽然在跟着贾母的时候可能见识过一些高档面料,但是界线法呢,那就不能只是见过就行的,那必须有实际操作才成。如果是穷人家的孩子,晴雯从哪里学来的这本事?一个奴才的奴才竟然有着超越职业工匠的见识、本领,这还不足以让人拍案惊奇吗?见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才后晓音,没有多年的耳濡目染实践训练,再心灵手巧也是枉然的。而且界线法是很专业的刺绣本领,贾府里的丫鬟除了晴雯没有第二个人会。
第三,晴雯那双美手和美甲似乎也在默默地告诉读者:这丫头不是那丫头。
晴雯病了,胡太医诊脉,晴雯从幔帐中伸出手来。胡太医见手上有两根指甲,有二三寸长,而且是金凤仙花染的,通红,赶忙转过头来。一个老嬷嬷赶忙拿了块绢子盖上指甲。胡太医诊完脉,起身到外间,给嬷嬷们说小姐患的是小感冒。幸亏是小姐,平时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吃两剂药就好了。一直到最后开药方,胡太医还在疑惑方才不是小姐,难道是位爷不成?
晴雯的手指、指甲、脉象等都被胡太医误认为诊治的对象是个“小姐”,而且一叠连声地用了三个“小姐”,晴雯出身的真相可谓是呼之欲出。晴雯特别刺眼的通红指甲,被很多读者当成晴雯懒惰的证据,其实,根据相关资料显示,那样的长指甲恰恰是刺绣高手所必不可少的。如此看来,长指甲非但不是懒惰的标志,反而成了其勤快的注脚,而且晴雯也的确是个刺绣的高手,至少是个针线活的高手。
第四,“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尽管是类比、比喻,历史典故的活用,但在回目中点明了是“千金”。这种一语双关也足够让人生疑了。
第五,晴雯平时的那些脾性、风格和做派,的确不是一个丫鬟仆人应该有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常常被用来讽刺那些原本不是公主却浑身都是公主病的女生,仔细想想,如果真的不是公主,她是患不了公主病的。所谓“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判词为什么一定要理解为对幻想的嘲讽?理解为对沦落的叹惋也许更符合作者原意吧?
第六,《红楼梦》中如果仅仅写了晴雯这一例也许是偶然,是我想多了,过度诠释了。问题是这样的“沦落”之人《红楼梦》写了很多:黛玉、香菱是明写,秦可卿、妙玉则是欲盖弥彰的暗写,现在又多了一个晴雯。而且你会发现,这五大“沦落”的美人在性格、脾气、才情、见识上也有着惊人的相通之处。
与薛宝钗、袭人等有父有母有家不同,林黛玉和晴雯都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他们是真的把怡红院、把贾府当成唯一的归宿。
对其身世做一番分析之后,再来看其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是不是就会多了一份体谅和宽容?
先来看晴雯最经典的画面:千金撕扇。
这也是晴雯争议最多、最遭诟病的画面。
撕扇的起因并不复杂。端阳佳节,王夫人置办了酒席,请薛家母女过节。没曾想大家却都是淡淡的、懒懒的,并没有多少过节的兴致,所以很快就散了。宝玉因为调戏金钏,致使金钏挨打,因为暴雨被关在门外,袭人开门不及时,宝玉踹了袭人一脚,也正心中闷闷不乐,回到房中,长吁短叹。偏偏晴雯上来换衣裳,一不小心把扇子摔坏了,宝玉便埋怨晴雯是个蠢才,晴雯毫不示弱开怼,于是引发了怡红院一场不小的风波。最终以宝玉要打发晴雯离开,晴雯宁死不走,众丫鬟跪地求情,宝玉无可奈何地哭诉收场。
撕扇的过程也很简单。宝玉被薛蟠喊去喝酒,晚上回来略带几分醉意。见院子中间设有凉榻,榻上躺着一人,宝玉以为是袭人,不料竟是晴雯,于是便想就此机会平心静气地把白天摔坏扇子的事重新捋一捋,想让晴雯知错口服心服。晴雯自知理亏,转换话题,借口宝玉拉拉扯扯,推说自己要去洗澡,宝玉说要洗一块儿洗;晴雯拒绝,说是不洗了,改洗头,并说要麝月洗果子给宝玉吃。宝玉要晴雯洗给他吃,晴雯便拿白天宝玉骂她蠢才的话反唇相讥,失手砸坏了果盘子怎么办?宝玉便借题发挥,发表一通物为人用、人贵物贱、情重物轻的理论,并说物不是不可以摔砸,只要人高兴怎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在生气的时候摔砸。
晴雯一听,知道宝玉是在怜惜她,便笑着说,既然这么说,就拿了扇子来我撕。宝玉便笑着把扇子递给她,晴雯接过来就撕。宝玉鼓励她说撕得好,再撕响些,并顺手夺过麝月手里的扇子让晴雯继续撕,边撕边笑,边笑边撕。宝玉还搬出了古人千金买笑的典故鼓励晴雯继续撕,晴雯以撕累了为借口结束了这场撕扇子游戏。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晴雯争议最大的桥段。
反晴雯派说她太作,简直是暴殄天物,而且作者用千金买笑烽火戏诸侯的原始典故就是对晴雯贬斥。还有的搬出资源匮乏,应该珍惜物品的理论来证明无论如何晴雯都不该如此作孽。
挺晴雯派则完全相反,说这恰恰反映了晴雯的娇俏可爱,宝玉、晴雯之间是儿女情长,恋爱中的男女之间撒娇、耍赖、情调、试探、验证,损物都很正常,是一种美不胜收的经典画面。
似乎都有道理,那么,到底该如何认识和评价呢?
之所以先复述整个过程,就是想让大家知道整个故事的前因后果和上下文语境,不能脱离前因后果和上下文语境孤立地评判一件事情。
单纯地、孤立地看晴雯撕扇,这当然是一种作,明显是一种糟蹋,一种暴殄天物。然而,故事的语境、故事的地点、故事的主角,以及少男少女之间情感本身的非理性要求我们不能这么看晴雯撕扇,甚至不能这么看文学作品。
从撕扇子的起因来看,宝玉骂晴雯是“蠢材”,晴雯都未必如此恼火,正如女孩骂男孩“笨蛋”一样,未必就包含着多少痛恨,相反很可能是爱意绵绵。晴雯恼火的关键点在于宝玉说她毛躁,顾前不顾后,这是晴雯所不能容忍的。因为心灵手巧、聪明伶俐、针线活好是晴雯的口碑,是最让晴雯骄傲的。宝玉如此批评晴雯岂不是对晴雯的彻底否定?往小了说是宝玉没有批评到点子上,往大了说是宝玉压根就不懂晴雯,这才是晴雯反映过激的根本原因。
从撕扇子的过程来看,故事发生在怡红院,不是发生在刘姥姥家;故事的主角是贵族之家正处于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不是为生计发愁的贫民窟的底层百姓。整部《红楼梦》讲的就是吃饱穿暖之后的故事。对贾珍、贾琏来说,可能是饱暖思淫欲;对贾宝玉来说,就是精神的自由、思想的认同、灵魂的共鸣。如果真要从悯农的角度去解读《红楼梦》显然是不合适的。如果非要这样解读就不能不让人想起一个笑话:说是两位穷婆子舍不得点灯,借着月光纺棉花,边纺棉,边拉呱。一位对另一位说,你说这慈禧老太后在纺棉花的时候是不是纺车怀里得放两种烧饼,一种甜的,一种咸的,饿的时候想吃甜的就甜的,想吃咸的就咸的。我们通常说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力,这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果从暴殄天物的角度解读晴雯撕扇真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一句话,看晴雯撕扇不能从功利的角度,而应该从审美的角度看待。
确立好角度前提再来看晴雯撕扇就是另一番风景了。人与物孰贵?情与物谁轻?对宝玉这样一个大家公子来说,精神上的共鸣、灵魂上的交融比任何身外之物都重要。对无亲无故无家的晴雯来说,能通过撕扇发现贾宝玉愿意走进她的心灵深处,温暖她、包容她、理解她、接纳她,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扇子不过是道具,撕扇子不过是游戏。在这场游戏中,男女双方都看清了彼此,各自发现对方是如此心意相通,开心到忘乎所以,还有比这更生动、更珍贵的画面吗?为什么偏偏紧盯着那两把扇子心疼得不得了,见物不见人呢?
吵完架之后,晴雯一个人躺在榻上乘凉,即便宝玉到来也懒得搭理,摆谱拿大,拒绝和宝玉一块儿洗澡,拒绝给宝玉洗水果,像极了小情侣之间的“冷战”;撕扇子的本质就更是小情侣之间的一种“试探”:看你到底是心疼扇子还是心疼我?哪里真是存心要糟蹋东西?不过是这些儿女情长还不能像今天的男女那样可以自由地表白罢了,只好用这种撒娇赌气的做法,隐晦曲折地表达。
根据身份之谜部分的分析,晴雯很可能并不是丫鬟,从其所有的言行举止来看,她也从没有把自己当成丫鬟,总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和宝玉平等的人去放诞无忌。她的撕扇,同样是在表达着自己的自尊,她不是任何人的奴婢,谁都不是她的主子。
总之,晴雯撕扇以及围绕着这一经典画面的论争所表明的是人与人的差别真的不在于物质财富的多寡、身份地位的高低,而在于精神灵魂的有无。物质财富没了可以挣,少了可以补,而精神灵魂情趣的有无多寡就不是想挣就能挣想补就能补的。我们通常说,文盲可以救治,美盲很难根治,也是这个道理。
再来看晴雯最倾情的作为:“病补雀裘”。
这一点似乎争议不大,但依然有不同的声音。
起因是贾母赏给宝玉一件很珍贵的孔雀裘,堪称稀世珍宝。宝玉刚穿上就被炭火烧了个洞,恰巧第二天贾母特意嘱咐宝玉穿着去见她,可偏偏没有裁缝敢揽这个活。原本病中的晴雯只好强撑着病体开始了补裘,而且补的是相当艰难。头重身轻,满眼金星,实在撑不住。她也想放弃,又怕宝玉着急,于是便狠命咬牙撑着。补三五针,就得伏在枕上歇一会儿,精疲力竭,一直到天明才补完,紧接着哎哟一声,便身不由己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