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柏舟》:《诗经》中的《离骚》

作者: 刘毓庆

《诗经》中有两篇《柏舟》,一篇在《邶风》,一篇属《鄘风》。我这里要说的是《邶风》中的《柏舟》。《邶风·柏舟》共五章,每章六句,270字,在《国风》中属长篇。这篇诗的作者是谁,我们说不清,可是关于诗中的情绪,几乎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受到作者的忧愤和无可奈的悲伤。因而在历代的《诗经》研究者中,发出了一种最强的声音:这是一篇《诗经》中的《离骚》!如宋之李樗说:“欲观诸《柏舟》,当观屈原之《离骚》,其言忧国之将亡,徬徨不忍去之辞,使人读之者皆有忧戚之容。知《离骚》则知《柏舟》矣。”黄櫄说:“屈原《离骚》之作,言国将亡,有徬徨不忍去之辞,亦此志也。孔子曰:‘吾于《柏舟》,见匹夫执志之不易。’”(《毛诗李黄集解》)贺贻孙《诗触》说:“全诗悱恻沉痛,辗转潆洄,每诵一遍,伤心涕零,《离骚》《九章》信其苗裔也。”牛运震《诗志》评《柏舟》说:“骚愁满纸,语语平心厚道,却凄婉欲绝,柔媚出幽怨,一部《离骚》之旨都括其内。”陈仅《诗诵》说:“《邶·柏舟》是《离骚》蓝本。试两两对勘,无不吻合。”龙起涛的《毛诗补正》说得更具体:“此变《风》之首,《离骚》之先声也。《序》曰‘仁人’,其人即屈大夫之流亚欤?太史公曰:‘离骚者,犹离忧也。’此诗首章曰:‘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夫有忧而不自知,即屈子之所谓‘心烦虑乱,不知所从’者也。其次章曰‘亦有兄弟,不可以据’,又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即‘女嬃婵媛,申申詈予’者也。三章之‘威仪’,即‘好修以为常’。其‘不转’‘不卷’者,则所云‘虽体解吾犹未变,岂予心之可惩’者也。四章之‘愠于群小’,即‘党人之兴心嫉妬’及‘众女嫉予之蛾眉,谣诼谓余以善淫’者也。末章之‘不能奋飞’,即‘泛容与而遐举,聊抑志而自弭’者也……君子曰:‘读是诗,如读《离骚》焉。’”我们把全诗移录于下,以便讨论: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几个疑难词语的辨析

这首诗并不难懂,只是有几个意见分歧的词语需要先作辨析。

其一是“柏舟”。关于此,《毛传》说得很简单:“柏,木所以宜为舟也。”孔颖达疏也很明确,即“柏木之舟”。到王安石,这问题就复杂起来了,他说:“柏者,天下之良材也,而不宜以为舟。柏而以为舟,亦汎其流然,非柏之所宜也。”(李樗:《毛诗详解》引)这是说,“柏舟”在这里是有象征意义,并不是实指。朱熹则更进了一步,他认为作者是一位妇人,她是“以柏舟自比”的(《诗集传》)。明姚舜牧《重订诗经疑问》也说:“妇徳之坚贞犹柏舟之坚致也。”明邹之麟《诗经翼注讲意》说得更具体,他说:“舟以载物,妇以承夫,故以为比,必曰柏舟比己德之贞固也。”锐意求深是后世经学家的通病。其实问题很简单,《诗经》中还有松舟、杨舟,皆随意取兴,并无奥意。邶国为古冀州之地,在太行山下。太行山地区多松柏,《周礼》言冀州“利松柏”,造舟用材,取当地多产的木料,这是很正常的。王安石柏不宜舟,纯属无稽。朱弁《曲洧旧闻》批评云:“凡人溺于所见,而于所不见,则必以为疑。孙皓问张尚曰:‘汎彼柏舟,柏中舟乎?’尚曰:‘诗又云桧楫松舟,则松亦中舟矣。’皓忌其胜己,因下狱。南方多佳木,而取舟不及松柏,此皓所以疑也。今西北率以松柏为舟材之最良者。有溺于所见,遂谓柏不可以为舟,断以己意以训导学者,而弃先儒之说,可怪也。”

其二是“ 耿耿”。《毛传》说:“ 耿耿,犹儆儆也。”《广雅· 释训》说:“ 耿耿、警警,不安也。”“警”与“儆”同。《朱传》:“耿耿,小明,忧之貌也。”辅广《诗童子问》释朱熹说云:“盖人有所忧,则其心耿耿然,唯于忧之一路分明耳,其他固有所不及也。古人下字不茍如此。唯其心耿耿然,故不能寐也。”后之学者多出入于毛、朱两家之间。考毛训“儆儆”,《说文》:“儆,戒也。”是言其心中有事,惊惧不安之貌。而朱子训“小明”,当据《文选·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诗》李善注:“耿耿,光也。”言心中之事,如光之明而不灭,难以入睡。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得最为透彻,其云:“耿耿,一作‘炯炯’。《楚辞·远游》‘夜耿耿而不寐’,王逸《章句》引《诗》‘耿耿不寐’,云:‘耿,一作炯。’严夫子《哀时命》‘夜炯炯而不寐兮,怀隐忧而历兹’,正本此诗。耿、炯音义并同,耿耿通作‘炯炯’,犹褧衣通作‘炯’也。《说文》:‘耿,从耳,炯省声。’宋本‘炯’作‘烓’。《火部》:‘烓,读若冋。’古音圭与耿、冋皆双声,烓犹炯也。炯,或从冏,冏、耿《广雅》并训为明。又曰:‘炯炯,光也。’‘炯’与‘光’亦以双声为义。《襄五年·左传》‘我心扃扃’,王逸《九思》‘神光兮熲熲’,并字异而义同。古人言忧心之甚,每比诸火之炎上,《节南山》诗‘忧心如惔’,《韩诗》作‘如炎’,《说文》作‘忧心’是也。因并以炎火光明之状拟其心忧之甚,《采薇》诗‘忧心烈烈’,《頍弁》诗‘忧心奕奕’‘忧心怲怲’,《无将大车》诗‘不出于熲’及此诗‘耿耿不寐’,义并同。耿耿指心忧之貌,《淮南子·说山训》‘念虑者不得卧’,高诱注引《诗》‘耿耿不寐’证之是也。王逸《楚辞章句》以‘炯炯’为目不眠,失之。”简言之,耿耿是形容忧思在心、难以入寐的状态。

其三是“我心匪鉴”二句。“鉴”即镜子,有人根据下句的“茹”字以为借作“蓝”,即蓝草。如王质《诗总闻》说:“‘鉴’当作‘蓝’,实可菹,与下‘匪石’‘匪席’同意。”但蓝不是人常吃的食物,诗人不可能举以为比。镜子不拒绝照物,无论美还是丑,影子都会映入镜子中,所以苏辙《诗集传》说:“鉴之于人,美恶无所不受。”关于“不可茹也”的“茹”字,《毛传》释为“度”,即测度;《郑笺》说:“鉴之察形,但知方圆白黑,不能度其真伪。我心非如是鉴,我于众人之善恶外内,心度知之。”《 韩诗》则释“茹”为“容”,王先谦《三家诗义集疏》说:“《韩诗外传》一云:‘故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污然。《诗》曰:‘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徐璈云:‘《外传》意,以鉴之照物无论妍媸美恶皆能容纳,我则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矣。’愚按:《大雅》‘柔则茹之’,《释文》引《广雅》:‘茹,食也。’影入鉴中,如食之入口,无不容者,故诗人取譬于茹,而《韩传》申义为‘容’。”《韩诗》的解释似乎比《毛诗》更好些,“茹”应当释为“容纳”之意。欧阳修《诗本义》就曾辨之说:“毛郑皆以茹为度,谓鉴之察形,不能度真伪,我心匪鉴,故能度知善恶。据下章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毛郑解云‘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者,其意谓石席可转卷,我心匪石席,故不可转卷也。然则,鉴可以茹,我心匪鉴,故不可茹。文理易明,而毛郑反其义,以为鉴不可茹,而我心可茹者,其失在于以茹为度也。……盖鉴之于物,纳景在内,凡物不择妍媸,皆纳其景。时诗人谓卫之仁人,其心匪鉴,不能善恶皆纳。善者纳之,恶者不纳,以其不能兼容,是以见嫉于在侧之群小,而独不遇也。”

其四是“我心匪石”。《毛传》说:“石虽坚,尚可转。” 季本《诗说解頥正释》:“石生于山,在山则甚固,然有时而凿之,可得而转也;我心之固,则不可转。”此就一般石块而理解的。考文献中,凡石制之物皆可称石。《国语·晋语八》:“天子之室,斲其椽而砻之,加密石焉。” 韦昭注:“石,谓砥也。”《书·舜典》:“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孔传:“石,磬也。”《墨子·兼爱下》:“镂于金石,琢于盘盂。”此则指碑碣。《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美疢不如恶石。”石指药石。《战国策·秦策二》:“扁鹊怒而投其石。”此砭石。俗所用磑子、碾子之类,也皆用石,故亦可称石。因此这里可以转动的“石”,应该是指磑子、碾子之类。

其五是“不可选也”的“选”。主要有两种解释,《毛传》说:“物有其容,不可数也。”这是以“选”为“算”之假借。《 汉书》引《诗》作“不可算也”,《说文》:“算,数也。”郑注《论语》“何足算也”云:“算,数也。”毛以为这是说威仪盛多,不可胜数,故孔颖达说:“棣棣然富备其容状,不可具数内外之称。”《朱传》则说:“选,简择也。”“威仪无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简择取舍,皆自反而无阙之意。”意即不可挑剔。后世多出入于毛、朱两家。清吴树声《诗小学》则别出新解云:“《说文》:‘选,遣也。从辵、巽,巽遣之;巽亦声。一曰:选,择也。’按:此‘选’之正义也。字从‘巽’,即有‘巽’意,故亦假借为‘选懦’字。《史记·律书》:‘选蠕观望。’《索隐》:‘选蠕,谓身动欲有进取之状也。’《汉书·西南夷传》:‘恐议者选耎,复守和解。’注:‘选耎,怯不前之意也。’《后汉书·清河王庆传》:‘选懦,仁弱慈恋不决之意也。’又《西羌传》注:‘选懦,柔怯也。’声按:《后汉书》作‘选懦’者,‘懦’用本字,《史》《汉》皆假借字。作‘选懦’解,与‘威仪’方应,与上‘转’‘卷’方是一义。言其威仪棣棣,自来俨然,人望而畏之,虽欲暂时选懦,亦不可也。三‘不可’自是一意。”林义光《诗经通解》亦云:“‘选’读为‘巽’。巽者,卑伏挠屈之义。凡言‘选耎’者,‘选’亦谓屈挠也。此章言立心不可移,守礼不可屈,即《列女传》不与后君共庖之事。毛以‘不可选’为不可数,则与‘不可转’‘不可卷’之喻语意不伦矣。”此说可从。考“选”受音义于“巽”,又与“逊”音义通,《尚书·尧典》:“巽朕位。”陆德明《释文》云:“巽音逊,马云:让也。”此处有退让屈挠之意。这是说我的仪容雍容闲雅,决不能低三下四。

其六是“寤辟有摽”。《毛传》说:“辟,拊心也;摽,拊心貌。”孔颖达疏解毛意说:“寤觉之中,拊心而摽然,言怨此小人之极也。”《诗切》以寤为觉悟,辟为譬,摽为抛。云:“乃觉悟之后,清节已堕,譬如有所抛弃,惘然自失。”闻一多则读“寤”为交忤之“忤”,“摽”为“嘌”,指击打声。云:“言两手交互击胸,其声嘌嘌然也。”说皆不确。考“寤”《说文》或引作“晤”, 寤、晤皆从“吾”得声,寤、晤、吾皆受音义于“五”。古文“五”作“✘”,像物交错之形。《说文》说:“五,五行也。从二,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周礼·秋官·壶涿氏》“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沈之”,一本“午贯”作“五贯”,即一纵一横贯穿之意。孙诒让正义引段玉裁说:“古文‘五’作‘✘ ’,则尤一纵一横之状也。”林义光《文源》说:“五本义为交午,假借为数名。”朱芳圃《殷周文字释丛》也说:“ 象交错形……当以交错为本义。自用为数名后,经传皆借午为之。”此“寤”正作“五”训,指两手交叉挥动。

关于“拊”与“摽”,夏辛铭《读毛诗日记》有很好的见解,其云:“《释文》:‘辟,本又作擘。’《玉篇·手部》引作‘寤擗’,《尔雅》释文、《文选》注引作‘擗’。今按:‘擗’即‘擘’之别体,‘擘’为正字,‘辟’为渻借字。毛云‘辟,拊心也’,本《尔雅·释训》。惟‘摽’训‘拊心貌’经传罕见。窃疑‘摽’与‘辟’本两事,‘寤辟有摽’者,谓既辟而又摽也。‘有’之言又也,《终风》‘不日有曀’,《既醉》‘昭明有融’,《笺》皆云:‘有,又也。’《说文》:‘摽,击也。从手票声。’《广雅·释诂》:‘抛,击也。’朱骏声谓即‘摽’之或体。‘辟’训拊心。《说文》:‘拊,揗也。’‘揗,摩也。’段玉裁曰:‘《尧典》“击石拊石”,拊轻击重,故分言之。然则“辟”即“拊”,“摽”即“击”,既辟而又摽者,由轻而至重也。《文选》马融《长笛赋》“搯膺辟摽”,《楚辞》王褒《九怀》‘寤辟摽兮永思’,皆以“辟摽”连言,可知辟摽之为二事。王逸、李善但云“拊心”也,盖沿《毛传》之误。“擘”通作“捭”’。《礼记》“捭豚”,注作“擗”,又作“擘”。《说文》:“捭,两手击也。”是“擘”亦有击义。盖浑言则辟摽同为击,别言则辟轻而摽重耳。’”考所谓拊心,即用手拍胸部,摽则是击打。此句意是说,两手交互着拍打胸部。

其七是“日居月诸”。孔颖达说:“居、诸者,语助也。故《日月》传曰‘日乎月乎’,不言居、诸也。《檀弓》云:‘何居?我未之前闻也。’注云:‘居,语助也。’《左传》曰:‘皋陶、庭坚不祀忽诸!’服虔云:‘诸,辞。’是居、诸皆不为义也。”这个解释本来很清楚,这句是表示痛苦之极呼日月而告之的,居、诸都是语词。可是后人偏创新,生出事端来。如清胡文英《诗经逢原》说:“居音姬,居与‘鷄’同音。《五音集韵》鷄,籀文日字是日字象形,日中有鷄也。诸,蟾诸。见《尔雅》。《五经通义》:‘月中有兔与蟾蜍。’日中有鷄,月中有诸,盖故老相传之说也。”朝鲜李瀷《诗经疾书》亦云:“居、诸,乌、蟾也。……《尔雅》乌曰鶋,蟾曰蠩,此谐声也。古无此字,后人加乌加虫以别之也。此云居诸者,犹云日乌月蟾也。”蒋天枢先生《论学杂着·释邶风“日居月诸”》也以为:“日居”即日乌,乌一名卑居,“居”为“居乌”之促言,指太阳。“月诸”即言月中有詹诸(蟾蜍),指月亮。徐璈《诗经广诂》说:“《易林》曰:‘日月并居,常暗匪明。’居,谓来居于上也。诸,依《集韵》作‘ ’,往逝于下也。言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继明不息。”王闿运《诗传补》曰:“居,日所次舍之躔度也。诸,者。”皆不如旧说的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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