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季札的“上国之行”与思想旅程
作者: 傅道彬
关注思想是《左传》叙事的重要特色。以往《左传》的研究中,人们往往只注重了《左传》的宫廷事变、战争攻伐、外交聘盟等重大历史事件的描写,而忽略了《左传》的“思想叙事”和对思想家的深切关注。与一般主要记载政治人物的文治武功的历史著作不同,《左传》乐于记录春秋时代思想家们的深刻思想,以激赏的笔调表现思想家们的理论建树和君子风范。《左传》描述了管仲、申叔时、孙叔敖、叔孙豹、子产、季札、叔向、晏婴、蔡史墨、孔子等一批思想家的生平事迹,以大量文字记载他们的思想与行迹,展示了春秋时代新人文主义的理性觉醒和思想光芒。如果说管仲、子产、晏婴等还有政治功业名垂后世的话,如申叔时、季札、叔向、晏婴、蔡史墨、孔子等,并不以文治武功而见长,让他们彪炳史册的主要是他们的思想风采与理论建树,在《左传》中具有进步思想观念的思想家通常都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
依照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Karl Jaspers)“轴心时代”和美国学者帕森斯(Talcott Parsons)“哲学突破”的理论,春秋时期正处于世界文化的“轴心时代”和“哲学突破”的历史阶段。春秋时期的“哲学突破”并不是来自于哲学家们书斋里的深思熟虑,而是得益于思想家们融入时代潮流,得益于对整个社会历史变化风云的理性观察和深切体验。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导言》中,谈到结束中世纪的黑暗、开启文艺复兴时代的那批思想家时说:
那时,差不多没有一个著名人物不曾作过长途的旅行,不会说四五种语言,不在几个
专业上放射出光芒。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十卷)
与欧洲文艺复兴的思想家们一样,春秋时代的思想家们也常常行进在道路上。春秋时代重要的思想家几乎都有壮阔的旅行经历,正是这些壮阔的旅行,使得春秋时期的思想家们有了“天下”的目光。他们的旅行或因为战争,或因为逃亡,或因为外交,或因为功名,或者干脆为着推行自己的思想主张而离开故国,奔走他邦,行迹匆匆,旅行的脚步让他们扩大了眼界,加深了思想。行走的过程是思想的过程,也是思想交流与传播的过程,春秋时期哲学的繁荣是与思想家的旅行相关的。
《左传》所记思想家无不具有关山跋涉长途旅行的经历,而生活在不同邦国的思想家常常在旅途中相逢,思想的交流深化着哲学的深度,也拓宽了中国古典哲学发展的道路。《左传》特别记载了襄公二十九年吴国季札的“上国之行”,所谓“上国”即鲁、齐、郑、卫、晋等中原各国。《左传》自成公七年“通吴于上国”始,吴人均以“上国”称谓中原诸国。例如,昭公二十七年“延州来季子聘于上国”,定公四年“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哀公二十年“吴犯间上国多矣”等,所谓“上国”都是指华夏中原民族。季札这次上国之行不仅观看了鲁国的《诗经》表演,也与叔孙豹、晏婴、子产、蘧伯玉、叔向等著名思想家进行了思想交流,季札的“上国之行”是一次文化之旅,也是一次思想之旅。《左传》在头绪纷繁的历史叙述中,将许多重要的政治人物和重大事件暂时搁置一边,转而详细叙述季札的上国之行,正是为了展示春秋风雅精神和思想风采的需要。
1.吴季札与“通嗣君”的外交使命。季札的这次出行发生在鲁襄公二十九年,即公元前544年。这一年吴王余祭被杀,夷昧新立,按照周代礼制,季札此番出访是负有通告嗣君的外交使命的。所以《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写到“吴季札来聘”时,特别强调:
其出聘也,通嗣君也。
关于此番“通嗣君”的“嗣君”,《左传》和《史记》的记载有所不同。杜预认为“嗣君”当是余祭,而贾逵、服虔则以为是夷昧。不过,按照《左传》的记载,此时余祭已任吴王四年,季札出使时余祭已经在本年的一次“观舟”活动中被越俘所杀,因此季札此番通报天下的“嗣君”应当是夷昧。
在《左传》《新序》《史记》等经典文献中,季札是以圣人般的形象出现在春秋时代的历史舞台上的。在春秋时代的历史人物中,除孔子外,还没有哪位具有季札一样的道德精神和人格风采。《史记·吴太伯世家》详细叙述了吴国自太伯避季历而逃入荆蛮,自仲雍、季简、叔达、周章五世,于武王克殷时而列为诸侯。再至春秋寿梦时,渐渐强大,始称吴王。《史记》以吴王更迭为叙述线索,风云变化,刀光剑影,脉络清晰,渊源有自。而应当指出的是,《史记》在吴国历史人物的叙述中,着墨最多、叙述最为详尽、形象最为鲜明的不是那些在吴国历史上功业赫赫的君王,而是一位普通的公子季札。季札从未涉足吴国王位,却成了吴国历史叙述的中心人物,着墨之多超过了吴国任何一位君王。季札赢得人心的不是他的权位,而是他高尚的道德精神和人格风范。
季札让国、三辞天下是其人格中最具人性光彩的一章。按照《吴太伯世家》记载,寿梦有四子:长曰诸樊,二曰余祭,三曰余昧(夷昧),四曰季札。寿梦最属意的君王继承人是季札,而季札却坚决辞让不就,只好由长子诸樊暂时继任,“摄行事当国”。而当寿梦的丧礼完成,诸樊再次提出让位于季札时,季札再次严词拒绝。《左传·襄公十四年》记:
吴子诸樊既除丧,将立季札。季札辞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遂弗为也,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君,义嗣也,谁敢奸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才,愿附于子臧,以无失节。”固立之,弃其室而耕,乃舍之。
季札的辞让不是对权力争斗的畏惧,也不是某种政治策略的姿态,而是出于人格信仰和道德立场的坚守。季札的回答里特别强调了“能守节”的思想格言。“节”是道德的节操,是政治的信仰,是人格的追求。“有国,非吾节也”,无异于一种政治宣言,在王权倾轧、你争我夺的争斗场上,季札的宣言宛如一束精神的光芒照亮黑暗,光芒里挺立起一种高洁而伟岸的人格。他宁愿放弃恢宏的宫殿而躬耕田野,也不肯违背精神的追求而屈就藩篱。
季札辞让之辞中,引用曹公子子臧的故事,为自己立论。子臧的故事,分别见于《左传》的鲁成公十三年、十五年、十六年的记载中。曹宣公在讨伐秦人的战役中战死,曹人派公子子臧迎接宣公的灵柩,而使公子负刍在国内守卫,负刍趁机作乱,杀死太子自立,是为曹成公。诸侯讨伐曹成公,而欲立子臧,子臧以“前志有之曰‘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予以拒绝,宁逃亡他乡,也不肯接受君位。“节”是节义,是节操,是节气,这种人格的节操、道德的节气、精神的节义,在思想与道德的实践中熠熠生辉。不过季札的这种“节”的坚守,还应该有更悠久的历史渊源,吴始祖太伯、仲雍当年不就是因为让位季历而文身断发、逃奔荆蛮吗?人们将吴太伯三次辞让称为“前三让”,将季札三次辞让称为“后三让”,在季札的高尚人格中,似乎有着某种文化基因的传承和联系。
季札“通嗣君”本身是一次外交旅程,而《左传》的叙述却没有将重点放到外交通报上,而是将笔墨集中到对思想和艺术的关注上,详细地叙述了季札与各个诸侯国重要思想家的会面交流,以季札的旅行展现盛大而完备的礼乐盛典,刻画出春秋思想家的群体形象。这使得季札的出访从“通嗣君”之旅,变成了一次艺术旅程、思想旅程。
2.“上国之行”路上的盛大艺术演出。鲁国与吴国是地理上的近邻,也是季札聘访中原的重要起点。《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吴王寿梦二年(公元前584年),吴国“始通于中国”。吴国与中原有着千丝万缕的文化联系,这里的“始通于中国”,应该是吴国作为一个国家与中原诸侯国之间的正式沟通。无论怎样,吴国都是一个崛起的新的国家,在中原各国心目中有一种陌生感和新鲜感。吴国使者的到来,给不同文明之间的交流带来了新的活力。礼乐文化发达的鲁国以盛大的《诗经》演奏招待吴国的使者季札,季札观乐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事件。季札观乐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次艺术活动展示了《诗经》的原始形态和结构形式。季札观诗的顺序为《周南》—《召南》—《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豳风》—《秦风》—《魏风》—《唐风》—《陈风》—《桧风》—《小雅》—《大雅》—《颂>六舞(《象箭》《南筲>《大武》《韶濩》《大夏>《韶箭》),这里呈现的艺术面貌已经与今天的《诗经》大体一致。“六舞”的演出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它表明在礼乐盛典中,不仅仅是《诗经》风、雅、颂演奏形式,而是风、雅、颂、舞的四体形式。“六舞”本身是一种史诗的表现形式,六舞即是“六代之乐”的基本形态。“六代之乐”见于《周礼·春官·大司乐》,所谓“以乐舞教国子”,乐舞即“六乐”,包含了“《云门大卷》《大咸》《大》《大夏>《大灌》《大武>”,“六乐”的真正意义是时代的记录、历史的象征,按照郑玄的理解,“六乐”是“周所存六代之乐”。吴季札所观“六舞”,《韶?》即《大(殸+召)》,《大夏》亦即《大夏》,《韶濩》即《大濩》,《大武》亦即《大武》,而《象箾》《南籥》与《周礼·大司乐>所记不同,但仍然可以看出是以“六代之乐”为基本内容的。“六代之乐”包含了黄帝、尧、舜、夏、商、周的上古历史,对“六代之乐”的欣赏将人们带回往古的漫漫历程,实现了天地融合、古今一体的神圣境界。季札对六舞叹为观止的赞叹,可以证明“六舞”才是整个诗乐盛典的高潮,所以季札才在“见舞《韶箾》者”后,由衷赞叹:
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这是一种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季札被一种神圣的道德精神所征服,这是思想的力量,也是审美的感化。在这种艺术征服和陶醉中,季札沉浸在艺术的境界里,已经失去了任何思考和议论的能力,以一句“观止矣”宣布了艺术欣赏活动的结束。
季札对《诗经》的欣赏,是沿着二南、十二国风、二雅、三颂、六舞(《象箭》《南籥》《大武》《韶濩》《大夏》《韶箾》)的线索,一一评点,细细解读。季札在艺术欣赏中,时而哀婉忧伤,时而情采飞扬;时而沉浸陶醉,时而慷慨激昂;时而议论风生,时而叹为观止;随着音乐旋律的变化,季札的情感也逐渐走向高潮,今夕何夕,陶然忘世。季札观乐为中国文学呈现了风、雅、颂、舞的原始宏大形式,留下了古典美学和艺术欣赏的话语体系,为阅读的便利,这里将季札的评论表述如下:
二南:
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十二国风:
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
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
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为之《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
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
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
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
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其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
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
自《郐》以下无讥焉。二雅: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
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
三颂:
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倡,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六舞:
见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犹有憾。”
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
见舞《韶濩》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
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
见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沉醉是春秋艺术欣赏的常态。《论语·述而》记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陶醉于《韶》乐的审美境界,忘记了物质世界的享乐。《左传·昭公元年》记,晋国主帅赵武,在郑国参加了隆重的赋诗盛会,诗酒往来,其乐融融,赵武不禁感叹:“吾不复此矣。”“不复此矣”是一种空前绝后的生命沉醉,是一种无以复加的生命体验。而季札更是将这种艺术的沉醉推向了极致,“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季札已经无法用语言说出诗乐带给他的强烈的生命感动。无论是孔子还是赵武,欣赏的内容都与季札相同,都是以《诗经》为主体的上古音乐形态。由此看出,《诗经》及上古乐舞的表演,曾经带给春秋人怎样的心灵震动和审美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