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诗人”

作者: 曾艳兵

一部西方文学史,上下数千年,重要作家作品浩如烟海。在这茫茫书海之中,能否找到一根线将古今的许多重要作家串联起来?或者找到一个点,然后前后扩展延伸,勾勒出一部简明的文学史,或诗歌史、小说史、戏剧史?我想办法总是有的,并且亦不难于发现。意大利伟大诗人但丁或者就可以担此重任,以他为中心似乎就可勾勒出一条西方文学发展的轨迹和线索。但丁是衔接中世纪与文艺复兴的桥梁,但丁的一头从中世纪直接接续古希腊罗马文化,另一头则从文艺复兴延伸到现代主义。现代著名诗人艾略特是他的现代化身,但丁与艾略特,都被誉为“诗人的诗人”,诗的传统、文学的传统在这里传承影响,薪火相传,绵延不绝。

2022年是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但丁去世701周年,此前一年世界各地的纪念活动已有不少,这足以说明但丁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和地位。对于但丁,恩格斯有一句名言几乎人人耳熟能详:“封建的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纪元的开端,是以一位大人物为标志的。这位大人物就是意大利的但丁。他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从中世纪到文艺复兴,但丁是一个连接点、转换点,一个中介和桥梁。这就是但丁承前启后的价值和意义。但丁何以能够如此?主要是因为但丁身上既继承了丰厚的欧洲中世纪传统,同时又具备诸多文艺复兴的特征,并率先透露出新时代的曙光。在诗人但丁身上具有明显而又深刻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又集中体现在他的代表作《神曲》中,具体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首先,在看待祖国的命运和前途方面,但丁站在时代潮流的前面,表现了意大利要发展前进、要统一的愿望,但诗人又把希望寄托于好皇帝、好人民,以及人们道德上的完美化。这是目的和手段之间存在的矛盾。其次,在对待宗教的态度方面,他既歌颂现世生活,又把它看作是来世的准备。诗人一方面对天主、圣徒大唱颂歌,另一方面又对现实中的教皇进行揭露和批判;一方面对过去的教会教皇加以理想化,另一方面对现实中的教会却大张伐挞,批判教会没有节制的贪婪、残忍、伪善等。但丁与中世纪紧密相连,他的世界观深受中世纪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经院哲学的影响。阿奎那认为,《圣经》作为上帝的自我陈述,除了其字面意义外,更有其精神的寓意。但丁写作《神曲》的本意,仍然是写一部宣传基督教救世教义的寓言,但他对祖国和人类命运的思考却表达了新时代人民的心声。如果说,但丁对基督教还有怀疑和犹豫的话,那么他最后还是彻底皈依了基督教。“在临终前,他谦卑、虔诚地按照基督教的传统接受了教会的圣礼,并且进行忏悔祷告,希望自己能够与上帝和解。”再次,在伦理道德方面,但丁一方面宣扬宗教禁欲主义的伦理观念,另一方面又宣传完全崭新的人文主义思想。最后,在对待古典文化的态度上,诗人既推崇古典文化,又把荷马等大师放入地狱,包括他最敬爱的精神导师维吉尔,因为他们是异教徒。

但丁的一头直接连接着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维吉尔又直接承接了古希腊荷马史诗的传统;但丁的另一头连接着文艺复兴,他直接影响了薄伽丘,并在跨越七百年之后又启迪和影响了20世纪最杰出诗人艾略特。在艾略特看来:“但丁是所有现代语言中最具有普遍性的诗人。”“如果说我们能够找到一部属于现代欧洲语言的经典作品,那就是但丁的《神曲》。”“无论是在哪种语言中——甚至在拉丁或者希腊语中——都没有一个诗人能像但丁那样成为所有诗人确切无疑的典范。”但丁在艾略特心中具有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但丁通过艾略特影响了当代诗歌,尤其是当代英美诗歌。

艾略特是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和批评家,被誉为“诗人中的诗人”。他不仅对后世诗人影响巨大,对后世批评家、理论家也具有深远影响。“如果每位强者诗人都有一位‘前者’诗人,那么艾略特的‘前者’诗人毫无疑问是但丁。”布鲁姆说:“对T.S.艾略特这样的新基督教诗人来说,《神曲》可算是又一部圣经。”但丁是西方文明的集大成者,艾略特就是他的当代继承人。但丁是艾略特一生的导师,正如维吉尔是但丁的导师一样。

庞德认为,艾略特是在现代世界真正发出了但丁式声音的人,瑞典科学院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中称艾略特为“但丁的一位新继承者”:“他写过关于但丁其作其人的最杰出的研究著作之一,这也许绝非出自偶然。在他痛苦的哀婉中,在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中,在他对于世界秩序热烈的渴望中——这种渴望来自于宗教——艾略特的确具有同这位伟大的佛罗伦萨诗人在某些方面的联系。在他环境的种种情况中,他可以合情合理地被看作是但丁最年轻的继承人之一,这为他增添了荣誉。”艾略特则坦言,没有人比但丁对他的影响更大,但丁是“大师的大师”。

艾略特将但丁当作衡量其他诗人成就的标尺:一个诗人是否伟大就看他是否达到了但丁的高度和深度。约翰·拉斯金认为,但丁不仅是一位非常的诗人,他同时也是整个世界的中心人物,他代表了想象、道德、智性所能臻至的最高境界的完美平衡。1929年艾略特在《但丁》一文单行本的前言中写道:“我的目的是首先向读者说明但丁作为语言大师的重要性——我甚至可以说,对于当今用任何语言写作的诗人来说——他都是导师。随之而来就是但丁对于那些想要欣赏现代诗歌的读者的重要性,不论是何种语言。”但丁是艾略特的导师,而艾略特又是许多现代诗人的导师。

1989年多米尼克·曼加尼耶罗出版了《艾略特与但丁》一书,该书“着重于解析艾略特诗歌和但丁诗歌中相契合的部分,并以艾略特的诗学主张加以佐证”,集中探讨了但丁与艾略特的密切联系。2009年,邓艳艳在其博士论文的基础上修改出版了《从批评到诗歌——艾略特与但丁的关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书,重点探讨了“但丁在艾略特整个诗学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

有人说,艾略特的诗歌也可以像但丁《神曲》一样分为三部曲:《荒原》是艾略特的《地狱篇》,《灰星期三》是《炼狱篇》,《四个四重奏》就是《天堂篇》。对于但丁,艾略特有时直接引用,有时是借用,有时是暗喻,有时又在改写。总之,艾略特对于但丁诗句可信手拈来,灵活运用,完全化作自己的思想和诗句。但丁已经成为艾略特“大多数诗篇里引用次数最多的作家”。艾略特曾经坦言:“当然,我的一些诗句是借鉴但丁的,我试图想再造,或者毋宁说想激起读者心中关于但丁式场景的记忆,这样就建立了中世纪的地狱和当代生活之间的联系。”艾略特在《荒原>中借用或直接引用但丁《神曲》中的诗句达五次之多。下面我们分而述之:

艾略特在《荒原》第一部分《死者葬仪》中写道:

并无实体的城。

在冬日破晓时的黄雾下,

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

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许多人。

叹息,短促而稀少,吐了出来,

人人的眼睛都盯住自己的脚前。

这里艾略特借用了但丁《地狱篇》第3章的诗句:“我决不相信死神已经毁掉了这么多人……只有叹息的声音使永恒的空气颤动。”艾略特写伦敦的景象,直接就借用了但丁的诗句。但丁写道:在地狱的门口,有一群像软体动物一样的人在不停地徘徊,他们一生碌碌无为,无所事事,死后不能上天堂,甚至连地狱也不收留他们,因为他们太微不足道了。他们被牛虻和黄蜂叮咬着,鲜血直流。但丁看到眼前涌动的漫长不尽的人流非常震惊:“若非亲眼看到,我决不相信死神已经毁掉了这么多人。”在艾略特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伦敦人就像但丁笔下地狱边上的那些亡魂,他们碌碌无为、无所事事、微不足道、虽生犹死。随后但丁来到地狱的第一圈,这里叫作“林勃”(Limbo),又译作“侯判所”。古希腊罗马时代的诗人、思想家、科学家的灵魂都住在这里。他们是荷马、贺拉斯、奥维德和卢卡努斯,维吉尔的位置也在这里。但丁跟随维吉尔走进环绕深渊的第一圈。“据我所听到的,这里没有其他悲哀的表现,只有叹息的声音使永恒的空气颤动。”这些亡魂并没有犯罪,但他们没有领受洗礼,尽管其原因在于他们生在基督教以前。他们因此“不能得救,所受的惩罚只是在向往中生活而没有希望”。尽管这些人是有功德的,但是因为他们没有信仰,因此也就没有得救的希望。

在《荒原》第三部分《火诫》中,艾略特写道:

海勃里生了我。里奇蒙和邱

毁了我。在里奇蒙我举起双膝

仰卧在独木舟的船底。

这里“海勃里”(Highbury)、“里奇蒙”(Richmond)和“邱”(Supine)都是伦敦附近的地名。艾略特模仿借用了但丁《炼狱篇》的表达方式。在第五章末尾,但丁写道:第三个灵魂对但丁说:“啊,等你回到了人间,从长途劳顿中休息过来时,请想起我,我就是那个毕娅(Pia);锡耶纳造的我,玛雷玛(Maremma)毁的我:这件事那个先同我结婚、给我戴上他的宝石戒指的人知道。”这里描述的毕娅,生于锡耶纳,后来嫁给了玛雷玛地区彼埃特拉城堡的领主奈罗·德·潘诺契埃斯奇为妻。1284年潘诺契埃斯奇味贵尔弗党联盟的首领,他可能怀疑妻子对他不贞。毕娅最后遇害身亡,原因不详,但是他的丈夫是知情的。“锡耶纳造的我”,就是说“我生于锡耶纳”;“玛雷玛毁的我”,意思就是“我在玛雷玛遇害”。简洁明了,意味深长,有些类似维吉尔墓碑上的铭文:“曼图阿生我,卡拉布里亚夺去我的生命。”在欧洲文明史上,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亡不知道还有多少。当年内乱纷争的意大利如此,今日战后的英国也是如此。历史与现实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荒原》第五部分《雷霆的话》中,艾略特写道:

我听见那钥匙

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

我们想到这把钥匙,各人在自己的炼狱里

想着这把钥匙,各人守着一座监狱

只在黄昏的时候,世外传来的声音

才使一个已经粉碎了的柯里欧莱纳思—度重型

艾略特又一次借用了但丁《地狱篇》里令人惊恐震栗的故事。这次说的是比萨的乌格利诺(Ugolino)伯爵。乌格利诺大约1220年生于比萨。比萨是传统的吉柏林城邦,但是,当乌格利诺看到贵尔弗党势力在托斯卡纳占了上风时,便背叛了吉柏林党,并于1275年阴谋夺权。后阴谋败露,乌格利诺遭到流放。一年后他返回比萨,曾一度当选为比萨最高行政官。后来他受到以大主教卢吉埃里(Rugggieri)为首的吉柏林党的指控“出卖城堡罪”,把他和他的儿孙们一起关进塔楼,于1289年2月活活饿死。在《地狱篇》第三十三章,乌格利诺对但丁说:“我就是乌格利诺……那个由于我的缘故而名为‘饿塔’的、以后别人还要被关进去的牢笼,有一个狭小的窗洞,这个窗洞的孔隙使我看到几次月光后,我做了那场给我撕破了未来的面纱的噩梦……我听见可怕的塔牢下面的门钉上了;于是,我看着我的儿子们的脸,一言不发。”但丁对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感到义愤填膺,他诅咒让河水淹死比萨所有的市民,这给读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比但丁稍后的英国诗人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的僧侣故事中,也叙述了乌格利诺伯爵饿死塔楼的故事。这个饥饿塔的意象成为《荒原》中的重要意象,可以与倒塌的伦敦桥相映照。

在《荒原》临近结尾处,艾略特直接引用了但丁《炼狱篇》中的意大利原文“Poi s’acose nel focoche gli affina”(他就隐身在炼他们的火里)。这行诗出自<炼狱篇》第二十六章。在这里但丁见到了“温柔的新体”诗人领袖圭多·圭尼采里( GuidoGuinizzelli)的灵魂。圭多生于波伦亚,其家族属于吉柏林党。在贵尔弗党掌权后,他被流放到蒙塞利切,1276年在那里去世。圭多对但丁的抒情诗影响很大。随后但丁见到一位诗人的幽灵,他询问幽灵的名字。这幽灵说:“我是阿尔诺,我哭,我边走边歌唱;我懊悔地看到过去的荒唐,欣喜地看到我所盼望的欢乐在前面。现在我恳求您,看在那引导您到阶梯顶端的力量上面,在适当的时候想起我的痛苦吧……然后,他就隐藏在精炼他的火中。”艾略特在《但丁》一文中引用了这些诗句后评价说:“这些是写得最精彩的插曲。”@阿尔诺·丹尼埃尔(Arnaut Daniel)为12世纪后半叶著名的普罗旺斯诗人,但丁称赞他为“使用母语更佳的工匠,他超过一切写爱情诗和散文传奇的作家”。这里“更佳的工匠”原文为“miglior Falobro”。艾略特在《荒原》的开篇题词时,直接献给了庞德“For Ezra Pound: il Miglior Fabloro”(献给最卓越的匠人)。可见,但丁对艾略特的影响非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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