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与林逋

作者: 彭玉平

范仲淹最驰名的句子,应该是他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从这里,我们知道“国家”二字在他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能说出这样话的人,一定有着极为强烈的家国情怀。

但范仲淹还有一首词,应该是写于庆历新政失败之后,词牌叫《剔银灯》,下阕是: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

问白发、如何回避。

这意思说,人活得再长,也很难超过一百岁,小的时候糊里糊涂,啥也不懂;老了以后心里虽然明白,但身体衰弱,也干不成什么事情了;只有中间的几十年,头脑清楚,精力充沛。那中间的这几十年应该怎么度过呢?如果只是为了名利去奔波,其实再高的位置、再多的财富,也都没有办法减缓衰老的步伐。

应该度过一个怎样的人生?范仲淹其实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当然这个时候的范仲淹至少是沉闷的,甚至带着一定的消极情绪。消极的原因当然与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失败后的心理有关,但与那个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确实是同一人。

一个人的一生,当然要积极努力地去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但也确实要明白一张一弛的道理。尤其是在遇到挫折时,静下心来反思一下人生的意义,当然是重要的,这也可以为下一步的努力积蓄智慧和力量。

我们习惯了那个一直在奔跑的范仲淹,像这样坐下来、静下来思考的范仲淹,我们可能会有点陌生。但如果我们多点了解他的经历的话,在那样一个政治斗争过于激烈的时代,其实也是很多人的选择,范仲淹当然也不例外。

天圣四年(1026)暮春,林逋正坐着小船在西湖上欣赏着岸边的如画美景,他此行要去寺庙会见僧人朋友。但突然看见天空中有两只鹤在他头上盘旋,他一眼就看出是自己精心蓄养的两只鹤。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一定是家里童子打开了笼子,让鹤飞来告诉他,家里来客人了。

林逋赶紧调转船头,晃晃悠悠地回到了位于孤山的家中。见家里坐着两位陌生的客人,正疑惑间,其中一位客人见林逋进来,起身拜了一拜说:在下范仲淹,特来拜访阁下。这位是我的朋友。

林逋一听是范仲淹,倒也并不陌生,因为去年的秋冬间,他曾收到过范仲淹寄来的诗歌,印象深刻,觉得此人不仅懂自己,而且在心性上感觉与自己也很合。他至今记得最后两句“早晚功名外,孤云可得亲”,当时读了,心头一暖,感觉此人应是自己的同路人。

因为有先读过诗歌的好感,林逋对范仲淹格外热情。而范仲淹对林逋的热情当然有受宠若惊之感,当时的林逋可是闻名天下的人物,他的闻名不是因为他的功名地位,而是因为他有作为一个大隐士的格调和气度。

话题当然从林逋身上说起。范仲淹说:凡是圣明的时代都会重视隐逸的人,他们是社会的一股清流,你看宋真宗、仁宗在如此繁忙的国家公务当中,也不忘诏赐粟帛,这说明了您的分量。说着,范仲淹打开了随身带着的《寄赠林逋处士》一首诗,也就是去年寄给林逋的那一首诗。开头四句是:

唐虞重逸人,束帛降何频。

风俗因君厚,文章至老淳。

“唐虞”是唐尧与虞舜的并称,也就是尧与舜的时代,那是传说中的太平盛世。范仲淹认为当下也堪称是这样的盛世,在这样的时代,隐逸的高人是会得到国家的重视和尊重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大中祥符五年(1112)六月,宋真宗就曾“诏赐粟帛,长吏岁时劳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八),不仅赐予了很丰厚的粮食、布料,而且也要求当地官员要经常过问您的情况。过了十多年,天圣三年(1025)五月,宋仁宗也同样赐“粟帛”给您。

林逋一听,会心一笑说:“我明白你诗歌中‘束帛降何频’一句的意思了。”

范仲淹也随之一笑说:我正是这个意思了。

范仲淹接着说:“在世俗都追名逐利的时候,您就是俗世中的一股清风。”

范仲淹继续说:“我读了您以前的诗文,也读了最近的文章,发现您的文章真是越来越淳厚,越来越有味道了。”

林逋这人其实不太喜欢听当面夸赞的话,但不知为何,今天听范仲淹的话,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逆耳。但他也不能听得太多,赶紧打断了范仲淹的话说:“暮春时节,正是西湖好风景,我们边走边聊吧!”

林逋带着范仲淹和范仲淹的朋友,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谈,因为谈得十分投机,几乎没有时间静静欣赏湖山美景了。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林逋住地。

酒足饭饱,范仲淹意犹未尽。他摊开纸,写了一首诗,题目是《和沈书记同访林处士》:

山中宰相下岩扃,静接游人笑傲行。

碧嶂浅深骄晚翠,白云舒卷戏春晴。

烟潭共爱鱼方乐,樵爨谁欺雁不鸣。

莫道隐君同德少,樽前长揖圣贤清。

“岩扃”原来是指山洞的门,这里当然是指林逋在孤山上的家。“樵爨”指打柴做饭的人。这首诗写了什么呢?简单来说,有三层意思:

第一,描写了林逋在芸芸众生中充满智慧、悠然自在的生活状态。可能很多人误以为隐士多是不关心时事的一群人,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这个群体不仅关注时代,而且往往有着极高明的见解。“山中宰相”原来是指南朝梁的陶弘景,他长年隐居在茅山,朝廷屡次征召都不愿出山。但梁武帝一遇到国家大事特别是有关战争方面的事情,一定会去茅山拜访陶弘景。平时一个月也会与陶弘景通好多次信,跟他商议朝政大事,所以这陶弘景虽然不是名正言顺的宰相,却在一定程度上担任了宰相的职能,只是正式的宰相在朝廷,民间的宰相在山里而已。这里用“山中宰相”来比喻林逋,其实也是赞扬了林逋对于时世过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静接游人笑傲行”就是描写林逋行走在西湖边时的那种不凡的气度和格调。

第二,描写西湖周边的湖山美景以及人与自然之间从容和谐的场景。先写山色深浅,在夕阳中别具神采,一个“骄”字,你就可以想象这山色该有多么夺目。接着写天上的白云一会儿成团,一会儿散开,好像在戏弄着晴朗的春天。再写水中的鱼儿和山中的樵夫,都是一派自由自在的情形。

第三,表达了自己追随林逋的心愿,是圣明的时代给隐逸君子提供了足够的生存空间。范仲淹要与林逋“同德”,这可能很出大家意料之外。其实在拜访林逋之前,范仲淹也在仕途上经历了十年多的时间了,因为基本上在地方任上,所以感受到的压力就更大,范仲淹当然不会像林逋那样去当个隐士,但超然于世,冷静地反思这个世界,也确实是当时范仲淹需要的。他选择在从政十年后去拜访林逋,就是希望能从林逋那里吸取更多的政治智慧。因为林逋“山中宰相”的美名差不多是当时公认的了。

这一次拜访林逋,很快就安顿了范仲淹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比范仲淹大21岁的林逋也把范仲淹当成忘年交。

范仲淹在杭州停留期间,一有空就去孤山,只有面对着林逋,他的心才会格外宁静。有一次已经约好了朋友想再去拜访林逋,没想到突然风雨交加,令范仲淹十分沮丧。事后他专门写了一首《与人约访林处士阻雨因寄》,开头便是“闲约诸公扣隐扃,江天风雨忽飘零”,可以见出范仲淹对于与林逋的每一次见面都十分珍惜。

范仲淹当时在兴化县令任上,此行经过杭州,还要去浙东一带游历,所以没多久就只能与林逋依依惜别了。这一次,范仲淹见到神交已久的林逋,内心的激动和满足感是可以想象的。

如果一直岁月静好,范仲淹也许会更频繁地来拜访林逋,因为他当时在泰州,与杭州的距离并不算远。但天圣四年(1026)八月,范仲淹的母亲突然去世,这对范仲淹来说,当然是一件特别悲伤的事情。范仲淹不满周岁,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母亲嫁给一个姓朱的人,范仲淹也就跟着过去,并且改名“朱说”。宋真宗祥符八年(1015),27岁的范仲淹考中进士,但榜上没有一个叫“范仲淹”的名字,只有一个叫“朱说”的人,一直到29岁才改回范仲淹原名。随母亲到了朱家后,就跟着继父工作的变动而四处迁徙。他知道母亲一生的辛劳,38岁的范仲淹赶紧辞官回到南京(今河南商丘),料理母亲丧事。

在守丧期间,晏殊出任南京应天府留守,因为素知范仲淹才学过人,所以请范仲淹掌管府学。这段时间,范仲淹正好有足够的时间反思自己,也反思这个国家,因为长期以来形成的“积贫积弱”——长期累积而成的国家贫困与国力空虚的局面,已经让范仲淹感到了深重的危机。他从林逋那里学习到的大局观和判断力也增强了他上书朝廷的信心。

天圣五年(1027),范仲淹经过数日考虑,写了洋洋洒洒的万言书《上执政书》。因为有基层工作经验,又借鉴了林逋的智慧,所以这万言书一时成为热议的中心。范仲淹对当时的时弊提出了有针对性的主张,要求改革吏治,彻底整顿国家秩序,重整军事,大力发展经济,表现出他强烈的忧患意识。他指出当时宋朝的整体国力已经严重下降,内不足以后续发展,外不足以抗衡强敌,只有“变”,才能打通制约社会发展的障碍,从而得以国运长久。这是范仲淹变——通——久的振兴国家的基本理念。他系统地提出了“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等六项改革之策。具体当然还要细分,譬如“固邦本”下,就特别提出举县令、择郡守的问题,他认为现在的县令一般都是循例去授予,那么问题也来了,年纪大的呢,就开始为子孙考虑,私心就会膨胀,往往是能捞一笔就捞一笔,反正没几年就退休了;年纪轻的呢,又觉得县令、郡守的地位低,待在这个位置也觉得看不到希望,工作消极应付。这样的县令和郡守怎么可能管理好一方呢?范仲淹在基层待的时间长,所以他很清楚这个国家的问题要从哪里开始解决。

当时范仲淹由于地位尚低,只能通过上书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当他在庆历三年出任参知政事主持新政的时候,所提出的一些改革方案,基本是从当年的这封《上执政书》中来的。苏轼认为范仲淹“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苏轼:《范仲淹全集叙》)。苏轼因此特别佩服范仲淹,苏轼觉得平生有一件遗憾就是没能认识范仲淹,他说如果我认识范仲淹,范仲淹在文章中偶尔提到一两次我的名字,那该是我多大的光荣。

但别人如何评价,范仲淹觉得不重要,他想听听林逋的意见。上次与林逋在杭州的畅谈,理清了纠葛他心中很多年的问题,他对林逋的佩服因此也就与日俱增。

范仲淹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他想到了林逋,所以很陕就开始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天圣六年(1028)秋,经过长途跋涉,范仲淹又出现在了林逋面前,林逋既惊又喜,见面自然先是一番寒喧,但没多久,范仲淹就急着从衣袋里取出他的万言书《上执政书》呈送给林逋。林逋此前虽然也听说了范仲淹上书之事,对其中的一些内容也有所耳闻,但还真没有机会通读。

林逋接过范仲淹送过来的文本,随手放在一边。对范仲淹说:“久闻您的这篇上书,我要沐浴焚香,好好看看。先喝茶。”

这一次,范仲淹在杭州又停留了好几天。夜深人静之时,林逋把范仲淹的上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越来越觉得这个比自己小20多岁的人很不平凡,不仅有眼光有思想,而且有胆量有魄力,是难得的人中之龙啊!临别之际,林逋设宴为范仲淹饯行,并亲自到菜地里摘了一些新鲜蔬菜。一方面勉励范仲淹好好干,无所畏惧;另一方面就是告诫范仲淹注意策略,保护好自己。

当范仲淹准备启程上船时,林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一首送给范仲淹的诗,题目叫《送范寺丞仲淹》。范仲淹天圣二年(1024)以兴化县令兼任大理寺丞,时年36岁。大理寺是北宋管理监狱、诉讼的机构,大理寺丞是一种属官,连副职也不是。诗是这样写的:

林中萧寂款吾庐,亹亹犹欣接绪余。

去棹看当辨江树,离尊聊为摘园蔬。

马卿才大常能赋,梅福官卑数上书。

黼座垂精正求治,何时条对召公车。

所谓“林中萧寂”并不一定是门前冷落的意思。自从宋真宗赐林逋“和靖处士”一号,他早已是名闻天下,所以他孤山的驻地不乏慕名拜访者,所以我认为这里面的“林中萧寂”主要还是写秋天树叶萧疏的环境。

这一次,范仲淹已然是故人到访,林逋除了感受到范仲淹对自己的极大信任,连自己对范仲淹的敬重也多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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