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宽眼界 注重实物

作者: 石祥

1. 文献学是一个冷门学科,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这门学问的?是主动报考还是调剂?谈一谈您对“文献学”的最初印象,现在的理解有没有变化?

我从小喜欢军事,热衷于历史上的打打杀杀。高考填报志愿时,本想报历史学系。但那一年(1997)北大在沪没有投放历史系的招生指标,遂选择中文系作为一志愿。

入校报到后没几天,系里给我们新生开会,要求大家自愿选报专业。当时中文系分文学、语言学和古典文献三个专业。我们刚进大学,对专业一无所知,那时互联网在国内刚刚起步,也谈不上什么上网寻找资料,甚至根本无此意识。所以,我们完全是靠老师的宣讲了解专业,再做选择。不用说,这样的了解与选择,当然非常肤浅而仓促。印象中,文献专业由裘锡圭先生做介绍(文学专业是费振刚先生,语言学专业应该是陆俭明先生)。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大约是宣讲的第一要义与保留项目,看前后各级同学的回忆,无一例外,都会提到这句。

具体到文献专业,非常惭愧,裘先生讲的其他内容已无印象,只记得他说大三暑假会安排去西安、敦煌专业实习。大家对此颇感兴趣,议论纷纷,真有同学是为此选择了文献专业。我觉得文献似与历史颇有关联,便选择了它。我们1997 级文献专业一共12 人,其中包括几位文科实验班的同学,他们上的课程与我们有所不同。

当时,校方将部分文科院系的大一新生安排在昌平园。昌平园在昌平西山口(现在地铁有此一站),相距燕园本部数十公里。校区北面靠山,南面是大片的高粱或者玉米地,往东(昌平县城方向)走一段距离,田地的内容由粮食作物变为经济作物,似乎是苹果或者桃子(本人完全没有不看果子只看树木便能分辨种类的能力),西面有小山和大坑。总而言之,那是个荒僻的地方,周边几乎看不到人,夜间四下寂静,不时可以听见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幽幽叫声。

昌平园有几百亩大,学生大约七八百人,人均占地接近一亩。院内树木繁密,生物多样性相当可观,不时有同学声称目击了兔子、黄鼠狼、松鼠、蛇……此地的另一优点是有一个标准足球场和多个篮球、排球场,于是乎男生们非常愉快地实现了球类自由,加深了院系交流。

大一的课程,基本都是中文系各专业的通行基础课,如现代汉语、古代汉语。相对比较特殊或者说有专业性的,是中国古代史(文学、语言学专业不上此课),这其实是历史系的专业必修课,我们跟着历史系同学一起听讲。第一学期是荣新江先生讲授,第二学期是张帆先生。记得期末考试有一道大题,是评价秦皇汉武的历史地位(大意如此)。另一门比较特殊的课,是大一下学期的当代文学,专供文献与语言专业(文学专业的当代文学课好像是一学年制的),臧棣先生讲授。他是著名诗人,于是这门课实际被讲成了当代诗歌史。依稀记得他大概用两节课时间了结了小说、散文,还说了句“这个没什么可讲的”,带着诚恳而为难的神色。讲到20 世纪80 年代的诗歌,臧老师提起,那时的某次大会上,有年轻诗人当面批评民国时已成名的某位老人,“你根本不懂诗”。然后,臧老师低头一笑,说了句“有些事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全场哄堂。

昌平园有一个图书馆,藏量当然很小,似乎只有一间大屋子的半边放了书架,上面有气无力地排了些书。因为还没上过真正的小专业课,我自然谈不上有意识地去搜寻专业书来看,不知为何,倒是将10 卷本的《王蒙文集》看了一遍。教学楼的二楼有一间屋子,开办了一家小书店,品种不多。当时,民国学术名著重印风潮初起,我在那里买了《经子解题》《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类的书。

大二回到燕园本部,课程逐渐以小专业课为主。版本学(王岚老师)、目录学(许红霞老师)、校勘学(倪其心先生)、文字学(沈培老师)、音韵学(耿振声老师)、训诂学(董洪利先生)、古文献学史(漆永祥老师)、四部要籍(各部分别为一门课,吴鸥老师、李更老师、陈晓兰老师分别讲授)、中国文化(杨忠先生),这些好像都是必修。至于专业选修,有李家浩先生的《说文》、孙钦善先生的《论语》(本科期间我选修的最后一门课)等。

坦率地说,我不是一个好学生,上课去否,随心所欲,去了也不怎么做笔记,有趣时则听,无趣时则神游。有一次,古文献学史课上,漆永祥老师发火,批评我们是有史以来最差的一届,声色俱厉,我紧张了三秒钟,然后释然。漆老师当年的火气,可能是老师们的共识。2014 年,我回校看老师,陈晓兰老师、李更老师说:“石祥,没想到你会坚持做专业,当年真是没有看出来。前后几级里还在大学做本专业的,可能就你一个。”足见在老师们心目中,我当年很不成样子,以至于让今天的他们吃惊。

当然,即便是我这样的不肖子弟,也还是有感兴趣的东西的。大三时,有版本学课(王岚老师讲授),也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刻本、抄本、活字本们相当可爱有趣。特别是最后一次课,王老师带我们去北大图书馆古籍部参观,古籍部老师拿出不少本子一一讲解。具体是哪些本子,现在一个都记不得了,但想来应该是有宋元本的;之后又带我们参观善本库,里面清一色的樟木书柜(后来听沈乃文先生讲过这批书柜的由来),味道很大。我们当然觉得大开眼界兼无比神秘。

彼时,学校周边书店极多,较知名的有东门外的万圣书园、南门东侧的风入松以及南面的海淀图书城,还有校内的周末书市。在这样的环境中,买新书、淘旧书的癖好愈发加重。大二起,我接了家教的活,每周六下午去蔚秀园家属院,教一个男孩高中语文(家长似乎都是理科院系的老师)。每次一个半小时,报酬是50 元,在当时大约是很高的标准。从蔚秀园出来,我直奔海淀图书城,买一两本书,惬意而归。

尽管平日听课时漫不经心,但毕竟一回生二回熟,好歹知道了一些人名和书名,选购时就有所留意。现在印象所及,《四库总目》《书林清话》《经籍会通》《书目答问》《国朝汉学师承记》《贩书偶记》等,都是当时买的。研究著作也买了一些。高路明老师的《古籍目录与中国古代学术研究》,被当作目录学课的教材使用;由此及彼,我又买了该书所在的《中国古文献研究丛书》(江苏古籍出版社)的其他若干种。《校勘学释例》《史讳举例》《宋版书叙录》等,也是上课时听见,书店中发现,一看封底,价格不贵,在50 块经费之内,便买下。此外,《藏书家》杂志那时正出了头几期,我看得津津有味。由此又知道了一些作者的名字,连类比物,黄永年先生当时在市面上可见的几种书,黄裳、潘景郑的题跋,当时或之后在书店里见到,就陆续买下。图书馆剔旧,也是很好的入手途径。当时,每个季度有一次剔旧,书放在西面旧馆一楼的一个靠边小房间里,谁都可以进去挑书。我买过品相极好的80 年代影印的《古史辨》,1 块钱1 册。——大概,乱摸书乱买书,是我本科时在专业方面印象最深之处了。

大三暑假,自裘先生宣讲以来,我们一直心心念念的专业实习来了,由李更老师带队。先去西安,参观了大小雁塔、碑林、骊山、兵马俑、陕西省博等,住宿在陕师大校内招待所。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我们几个男生很喜欢碑林,又去逛了一次。

从西安登上绿皮火车,一路摇晃到柳园站。敦煌研究院派了一辆中巴来接,在戈壁滩公路上继续摇晃了许久,来到了莫高窟,我们住在研究院内的一个小楼里。在敦煌大约有10 天,主要内容是观摩洞窟,由研究院的老师讲解。我们不仅看了南区惊心动魄的壁画造像,还参观了北区洞窟。当时的印象是,古代僧人们住在一无所有、灰秃秃的洞里,真不容易。我们参观的很多洞窟,不对外开放,其中印象最深的当属北区465 号窟,里面有男女双修的内容。那时,北区考古的成果正在陆续出版或发表,其中有一天的安排是讲座,介绍北区情况,樊锦诗先生致辞,彭金章先生主讲。我们对于灰头土脸的北区兴趣盎然,彭先生讲完后,大家提了不少问题。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过,经历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经历。等到在百年讲堂的典礼末尾齐唱《歌唱祖国》的时候,我才确实感觉到本科四年结束了。

四年下来,不知为何,我居然有推免资格。因为父母希望我回上海,在王岚老师的建议下,我与复旦古籍所联系,经面试,被录取。

复旦古籍所的做法是,一入校即分配导师。我的硕士导师是陈广宏先生。广宏老师主要研究文学。研一下学期,有他讲授的明代文学课程,形式是大家读书后做汇报。课上有件琐事,印象最深:明代诗歌宗唐风气,往往上推到高棅《唐诗品汇》,再由此及至闽中十子。我翻看了几本早期文学史,看到某书溯及十子之前的蓝仁、蓝智以及较蓝氏兄弟更早的某人,汇报时说起此节。陈老师是温润君子,面对我的荒陋,不以为忤,反而夸赞了几句。这门课最大的收获是,我切实认识到自己对文学毫无感觉,确无能力,更缺乏兴趣。我宽慰自己,如同色盲一样,这的确会造成一些阻碍,但不值得羞耻。

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往往开设在中文系/ 文学院之下,即便是相对独立的古籍所,也大多中文气息浓厚,所以文献专业的很多学者会涉足乃至主要研究古代文学文献。而我几乎没有做过文学或文学文献的研究,若说领域选择的契机,这门课是非常重要的节点之一。知道自己不能做什么,实在是非常要紧的一件事。

在研一和研二的两年间,几乎所里的每位老师都开过必修或者选修课,由于专业不同,我没有将这些课听遍,现在想来,很是遗憾。硕士阶段的第一门课程,名称已经忘却,由吴格先生讲授。课程内容当然非常丰富,因为文学专业的同学也一同上,吴老师肯定讲了很多文献学的基础知识。而我更有印象的是,吴老师旁逸斜出时随口提及的王欣夫、周子美、刘承幹等人的旧闻掌故。还有一次,他发下一篇别人寄来求正的文稿,内容是考述某图书馆新发现的春秋类某书的宋刻残本。吴老师命我们挑错,无论知识性、论述逻辑的,还是行文上的,但凡不妥存疑之处,皆可。我们回去准备了一周,挑的“错”或疑问,五花八门,自有很多可笑之处,却几乎未能指出真正的问题。吴老师先表扬了我们一番,然后谈了他的修改意见,并逐一讲解。

还有一门重头课“古籍整理实践”,为期一年,由钱振民先生、郑利华先生先后主讲,内容是点校一部明人文集。复旦古籍所创设时,承担了《全明诗》项目,所里有大量从各图书馆复制的明集(纸质件或胶圈),以及抄录的明集卡片。这门课的选材范围,就以此为核心。我信手而选卢楠《蠛蠓集》,此人经历坎坷,蒙冤入狱多年,集中哭诉喊冤的书信文章占了很大比重。我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当小说看。

当时章培恒先生年近七旬,仍担任所长,西服革履,日日到岗,几乎每天工作到夜间。我们入学后不久,便私下里知道他身患重疾,看到他如此不计日夜地工作,均觉不可思议。章先生对我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很是和蔼,每次他慢慢走过楼道,我们问候“章先生好”,他必点头示意,缓慢而清晰地答以“你好”或“谢谢”。某次所里办会,章先生打电话到会务组房间,询问曹虹老师的房间电话号码。沪语的“曹”“赵”发音相同,我对学界人物茫然无知,以为是“赵虹”,将会议名单从头翻到尾,一无所获,便告诉章先生,会议代表中没有姓赵的呀!章先生没有责怪我的无知,反而说是自己的上海普通话让我误会了,是曹操的“曹”。我大感脸红。

研一上学期末,所里筹划师生联欢,交给我们新生去办。我和两位女生提出去五角场的饭店AA制聚餐。那两位女同学是章先生的学生,却不敢邀请他,一个劲地怂恿我去。女士表示为难,是绅士登场的时候了。我横下一条心,敲开章先生办公室的门。章先生听后,表示此事很好,一定出席,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将里面的1300 元钱交给我,说这是他的份子钱,学生们不应承担费用,不足部分由其他老师均摊。我出了办公室,拿着“战果”,得意洋洋地向那两位女同学炫耀,获得了她们的赞誉。那顿聚餐吃了几个小时,黄白红啤,花色俱全,席上章先生教我们如何品酒(病情所累,那时章先生已滴酒不沾),举座皆欢。我们大多吃醉了酒,从五角场开开心心地走回了武川路的北区宿舍。

章先生的威严之处,我只有很模糊的侧面印象。大约是博一时,某天傍晚,刚吃过晚饭,陈正宏老师忽然打电话给我,问我能否立刻来所里帮忙。我觉得有些奇怪,便马上骑车赶过去。原来古籍所须向教育部递交年度工作总结,章先生命陈老师办理,陈老师因事忙忘记了。方才章先生问起,陈老师答以还没做。章先生用绍兴腔普通话缓慢地说:“陈正宏,这个样子是不可以的。”(陈老师复述的情形,至今如在面前。不得不说,他模仿章先生的语气口音,非常精准,不愧浙江同乡。)章先生生气的样子,大约止于此。我帮陈老师弄电脑,复印文件,回复邮件……忙到九点半前后,章先生经过房门口,看了看我们,一言未发,走了过去。陈老师眉开眼笑,说这下可以了,领导看到我们这样卖力。那天差不多弄到10 点,我们离开时,章先生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在所里,吴金华先生的年辈仅次于章先生。吴先生给研一新生讲授古代汉语专题研究类的课程(具体课名委实记不得了)。第一堂课,他先问我们每个人的姓名,然后笑眯眯地逐一签赠大著《古文献整理与古汉语研究》。授课中,吴先生所举语例,多用《三国志》《世说新语》,如数家珍。之前我虽也翻过二书,《三国志》大约是草草过完,《世说新语》则未到尾;经吴先生一讲,顿觉亲切可爱,于是将两书从头再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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