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儒林外史》的最后一封信
作者: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功名世界都是由什么人构成的?
晓蕾、秋水:
莫怪我又早早动手写信了,大概还是缘于对《儒林外史》的热爱吧,总有话要说。
这是关于《儒林外史》的最后一封信。我原想着挑一些书中我最喜欢的片段——不见得是那些最浓的笔墨,比如骂五河县的闲人,或者谑近于虐的刻画,如对张铁臂、权勿用等,因为一旦笔墨过浓,就容易流于漫画化,于是便失真,或者说不够接受普遍性真实。奇人奇事世上多有,但太出奇则失去了讽刺的普适性,“读之者,无论是何人品,无不可取以自镜”(闲斋老人序);若描写太夸张,读者就很容易将自己摘出去,只肯笑骂书中人物。鲁迅《小说史大略》里说《儒林外史》有“共同忏悔之心”,后来定稿的《中国小说史略》将《儒林外史》单列为“讽刺小说”,与李伯元、吴趼人等所作“谴责小说”相别,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因此细读《儒林外史》,最可玩味的是那些“淡”的文字。黄小田总批里有一段话,我很赞同,道是“而世人往往不解者,则以纯用白描,其品第人物之意,则令人于淡处求得之”,“淡处求得之”可谓曲尽此书之妙。至于批评《儒林外史》“先生之笔固妙,未免近刻”,也是只看到了书中“明目张胆骂人”的段落。吴敬梓于痛恨之人,往往下笔比较狠,而这份热烈,有时确实让描写失去了平衡,反而是冷静下来,“贴到人物写”(沈从文),才是最能写尽世事人情的笔墨。
九月底咱们不是一块儿去看了“情景音乐话剧”《边城》吗?后来我写的“观后感”里讲,编导演用新的手法表现名著,特别好,但是在照顾原作语言、人物、场景的同时,似乎有点忽略结构,以致一直看下来,对原作不太熟的人会比较累。对于这种影响了无数心灵的名著而言,寻找其中的“元叙事”很要紧,细节可以各凭理解,人物可以见仁见智,但作者叙事后面的大框架需要被挖掘出来作为重述与改编的基石。比如《边城》里,团总父子三人,老船工祖孙二人,就构成了人物的对照组与支撑脚。两组人物之间的关系、单个人物互相之间的关系,就能令《边城》超越语言与文化的籓篱,让非湘西、非民国,甚至非中国的读者与观众,都能领会其中的血性与高贵、纠结与挣扎、盼望与等待。我当然不是说要将故事模式化、骨架化,而是先理解故事背后的结构与用心,才会让原本看着枝蔓的细节变得熨帖,让原本奇异的人事变得寻常。
回来《儒林外史》,我不得不说,以前的解读,对于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基本都只是将它作为“得胜头回”或是序幕。但其实吴敬梓已经告诉我们,这一回的重心在于“大义”与“全文”。而“大义”与“全文”,又不仅仅在于王冕的高洁——事实上,书中高洁的理想化人物,如虞博士、庄征君、迟衡山,都写得不好看,是那种扁平人物,杜少卿有趣的地方,也不是讲《诗经》,而是突破世俗的常规,被坏朋友骗钱也好,带妻游清凉山也好,义会沈琼枝也罢,都是逸士的举动。小说的动人处,其实都是要在“变”与“常”两个字上做文章。都是“变”,那就是爽文;都是“常”,又变成了流水账。就像《狂人日记》,写的通是“变”眼中的“常”,反过来又见出“常”中的“变”,所以那一篇文言的序言亦绝不可少——那将整篇小说的视角与叙事大大地丰富化了。
《儒林外史》的头一回,也就相当于《狂人日记》的那一篇小序。它的“大义”,读过的人都能看出来,就是闲斋老人评语说的“功名富贵”,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作者会在一个什么样的框架里去写“功名富贵”这个“一篇之骨”“第一着眼处”。
在用来“隐括全文”的王冕故事里,人物也是可以分为五组的:
(一)王冕与王母;
(二)秦老;
(三)吴王;
(四)危素、时仁;
(五)翟买办,三名游客。
吴王那一段,初读是觉得最不好看的,莫名其妙的来访,除了凸显王冕大才,还能看见什么?但吴王的出场要与后文的行科举通观才好。吴王心心念念的是“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回应的“仁义服人”明显不中听——朱重八若听得此言,就没有洪武《大诰》之类的苛法了。但吴王登基之后,确实在寻找“服其心”的方法,那就是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王冕向秦老批评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人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又说“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这“厄”便是那“荣身之路”,又看见“一伙星君下凡”去“维持文运”,表面上看指的是后文祭泰伯祠那一班文士,但“文运”与“文行出处”是同义的,都是要讲在科考的世界之外,别有值得读书人去追求与坚持的价值。因此,王冕与吴王的见面、分别、逃避,可以看作“道统”对“政统”的间离与反抗。从朱元璋后来将《孟子》打入冷宫来看,明太祖对于“民贵君轻”的儒家民本思想至为反感,更不用说文人学士要以千年道统来对峙朝廷的政治控制了。
王冕与王母,当然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王冕不必多说,王母的言行也大为让人叹服,她临终说的“做官怕不是荣宗耀祖的事,我看见这些做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场;况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祸来,反为不美。我儿可听我的遗言,将来娶妻生子,守着我的坟墓,不要出去做官。我死了,口眼也闭”,经常为论者激赏,说透了“性情高傲”与“做官”之间的扦格难入,而王母宁愿儿子选择“不要出去做官”,也不劝他改易性格,这可算是比孟母还贤良的母亲。更有一桩,王母比起王冕来,要与世俗生活连接更紧密。她在送王冕去秦家放牛前说的一番话:
儿阿!不是我有心要耽误你。只因你父亲亡后,我一个寡妇人家,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年岁不好,柴米又贵;这几件旧衣服和些旧家伙,当的当了,卖的卖了;只靠着我替人家做些针指生活,寻来的钱如何供得你读书?如今没奈何,把你雇在间壁人家放牛。每月可以得他几钱银子,你又有现成饭吃,只在明日就要去了。
这是一位寻常的母亲,看她次日送王冕上工时的表现:
母亲替他理理衣服,口里说道:“你在此须要小心,休惹人说不是。早出晚归,免我悬望。”王冕应诺。母亲含着两眼眼泪去了。
我每次读到这一段都想哭,就像看到后文牛老、卜老爱亲做亲,向鼎、鲍文卿生死交情,会觉得世间有些情感的纯粹高贵,确实不应是功名富贵能够轻易换取或抹除的。再想想,这些感情之所以感人,不仅仅在于真挚,更重要的是真挚背后的那一份无奈。唯因无奈,因此它们是情感的极限,再难逾越。不过有人看到王母的为难,反而觉得王冕不慕功名富贵,不能带母亲过更好的生活,是为不孝,也未可知。
秦老也是一个有趣的人物。他与王家母子交好,但并非滥好人地周济施恩。他对十岁的王冕说的话也十分周到,温情与劝勉兼有:“就在我这大门过去两箭之地,便是七泖湖。湖边一带绿草,各家的牛都在那里打睡。又有几十伙合抱的垂杨树,十分阴凉。牛要渴了,就在湖边上饮水。小哥你只在这一带顽耍,不必远去。我老汉每日两餐小菜饭是不少的,每日早上还折两个钱与你买点心吃。只是百事勤谨些,休嫌怠慢。”王冕有这样的主家,也算是福气了,何况秦家在点心小菜饭之外,还会煮些腌鱼腊肉给王冕吃。就这样过了七八年之久。可以说,王冕能够自学成才,秦老是最大的推手。
在王冕与时知县、危素的博弈往复过程中,秦老是希望两边都好的,王冕固然是他爱重的人,县里办事的翟买办也是秦老的干亲家,是需要巴结交好的对象。时知县让王冕画册页,“秦老在旁着实撺掇,王冕屈不过秦老的情,只得应诺了”。但是秦老并不一味帮着翟买办逼迫王冕。看秦老在王冕与翟买办之间打圆场,办事十分老道:
秦老劝道:“王相公,也罢!老爷拿帖子请你,自然是好意。你同亲家去走一回罢!自古道,‘灭门的知县’,你和他拗些甚么?”王冕道:“秦老爹,头翁不知,你是听见我说过的。不见那段干木、泄柳的故事么?我是不愿去的。”翟买办道:“你这是难题目与我做,叫拿甚么话去回老爷?”秦老道:“这个果然也是两难。若要去时,王相公又不肯;若要不去,亲家又难回话。我如今倒有一法,亲家回县里,不要说王相公不肯,只说他抱病在家,不能就来,一两日间好了就到。”翟买办道:“害病,就要取四邻的甘结。”彼此争论了一番。秦老整治晚饭与他吃了,又暗叫了王冕出去问母亲秤了三钱二分银子,送与翟买办做差钱,方才应诺去了。
秦老实际上为了王冕的坚持,是有些得罪那位干亲家翟买办的。但是他并不后悔交往王冕,更不要说与王冕断绝来往。时知县亲自下乡来,王冕避而不见,这有点超出秦老的价值认同,所以他难得地抱怨王冕:“你方才也太执意了!他是一县之主,你怎的这样怠慢他!”但是王冕略加解释,秦老也就揭过了此事,反过来帮王母劝王冕外出避难,而且秦老为王冕计划得更长远:
况你埋没在这乡村镇上,虽有才学,谁人是识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处,或者走出些遇合来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都在我老汉身上,替你扶持便了。
秦老是看着王冕长大的,王冕的种种聪敏博学、种种惊世的举动,秦老都看在眼中。“只有隔壁秦老,虽然务农,却是个有意思的人。因自小看见他长大,如此不俗,所以敬他、爱他,时时和他亲热,邀在草堂里坐着说话儿。”我觉得咱们这样的人,就跟秦老一样,我们知道有天才的存在,也敬爱他们的才华,为此肯定包容他们不为世情所容的一面,支持他们的“反熵行为”——虽然我们永远做不到他们那样的纯粹决绝,但至少我们承认,那样的天才,有着与流俗抗争的权利,他们是末世的光。
有朝一日那些天才将要离去,无论是这片土地还是这个世界,我们恐怕也只能跟秦老一样,“手提一个小白灯笼,直送出村口,洒泪而别。秦老手拿灯笼跕着,看着他走,走的望不着了,方才回去”。两人后来于同年去世,也是有缘。
危素这位“贰臣”也很有意思。在第一回的世界里,大概只有他与秦老是真正识得王冕价值的。看他将王冕的册页“看了又看,爱玩不忍释手”,又对时知县说:“我学生出门久了!故乡有如此贤士,竟坐不知,可为惭愧!此兄不但才高,胸中见识大是不同,将来名位不在你我之下。”他对王冕可谓青眼有加。但此处闲斋老人的评语甚确:“写危素自不俗。然但以名位相许,便不知王冕,又不得谓之不俗。”危素是甘愿放弃“文行出处”而出谋功名富贵的读书人代表,后文里说他“归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称老臣”,其实只是自高身份的方式,冀图仍得重用,不想遇到农民出身不解风情的朱元璋,自然是在皇权面前留不住体面。可以说,王冕若应了朝廷封的什么咨议参军,多半也是危素这般下场。
时知县时仁又是一种人。不见他对王冕的册页如何欣赏,可见没什么审美能力。危素让他约王冕相会,他也是很轻慢地“即遣人相约”。王冕称病不肯来,此处时知县的心理活动十分精彩:
知县心里想道:“这小厮那里害甚么病,想是翟家这奴才,走下乡,狐假虎威,着实恐吓了他一场。他从来不曾见过官府的人,害怕不敢来了。老师既把这个人托我,我若不把他就叫了来见老师,也惹得老师笑我做事疲软。我不如竟自己下乡去拜他。他看见赏他脸面,断不是难为他的意思,自然大着胆见我,我就便带了他来见老师,却不是办事勤敏?”又想道:“一个堂堂县令,屈尊去拜一个乡民,惹得衙役们笑话。”又想道:“老师前日口气甚是敬他,老师敬他十分,我就该敬他一百分。况且屈尊敬贤,将来志书上少不得称赞一篇。这是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有甚么做不得。”当下定了主意。
时知县显然很知道名士圈的做派是怎样的。他是那种做事不问实际,只要政绩名头的官僚,“办事勤敏”,“恐怕危老师说他暴躁”,关系到当前仕途,纵然心下十分恼怒,也只能忍口气,“屈尊敬贤”这种“万古千年不朽的勾当”也是做得的,当然应该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像王冕这等不识抬举,时知县是再难将屈尊敬贤演下去了。好在毕竟他办事勤敏,半年后便升了任,王冕才回乡与母亲团聚。
最后还必须说说翟买办与三名游客。其实,我认为这四位仁兄,才是构成《儒林外史》一书的底色。高洁之士固少,能做到灭门知县的,究竟也不多,何况后文中识拔匡超人的李知县、误认牛布衣的董知县、被杜少卿前倨后恭的王知县,都还有可移可议的地方。书中最多的,其实是这些活得清清楚楚又糊里糊涂的人。翟买办找到王冕,说明他消息灵通,知道王冕是县里第一名的画师,又知道寻秦老这名亲家以劝说王冕,人情练达,交代事情也是清清楚楚:“在下半个月后下乡来取;老爷少不得还有几两润笔的银子,一并送来。”后来润笔二十四两,自己留一半,送王冕一半。在翟买办看来,这是他对王冕的提携:“况这件事,原是我照顾你的。不然,老爷如何得知你会画花?论理,见过老爷,还该重重的谢我一谢才是。”翟买办实在是很懂市井社会的规则,时知县下乡访王冕,都是翟买办一力帮扶,又是扶轿子又是拍门,还口称“请老爷龙驾到公馆里略坐一坐”,“龙驾”的称呼可能违制,但穷乡僻处有甚“公馆”,必是翟买办一手操办的了。王冕不给时知县面子,外出避祸,秦老少不得打点一番翟买办,但不管怎样,半年后王冕归来,秦老与母亲均安好,可见翟买办尚不愿做无意义的坏事。这等人的存在,便如后文中潘三一般,是社会运作不可缺少的润滑剂。《儒林外史》里写公门胥吏,大多很精彩,这一点与李伯元《官场现形记》同,有机会咱们可以专门讨论一下这些底层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