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曲同工又大异其趣: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形象比较
作者: 杨大忠关键词:鲁四老爷吴老太爷比较
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分别是《祝福》和《子夜》中的人物,都是典型的封建遗老。这两个人物有着太多的相似性,也有着一定的差异性。如果在教学《祝福》的时候,教师引导学生围绕这两个人物在课文与《子夜》之间建立起有效的学习任务群,积极开展群文阅读教学,就能达到新课标提倡的学习任务群教学的要求:“以任务为导向,以学习项目为载体,整合学习情境、学习内容、学习方法和学习资源,引导学生在运用语言的过程中提升语文素养。”同时,由于吴老太爷的主要事迹仅仅集中于《子夜》第一回,引导学生将其和鲁四老爷进行全面比较,也兼顾了具体学情,不会占用学生太多时间,在教学手段上体现出操作上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最主要的是,这种比较能够使学生产生积极的知识迁移,建构起成熟的阅读经验,促进学生思维能力的深刻性、敏捷性、灵活性、批判性和独创性,在加深对课文理解的同时,也能触类旁通地深度理解课外经典名著。
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的相似之处:恪守传统礼教,排斥新生事物
两位封建遗老最大的相似之处表现在对封建礼教无条件的恪守、对新生事物的无限厌恶和强烈排斥上。
鲁四老爷是典型的封建卫道者,这突出表现在对程朱理学极端推崇。《祝福》从他房间的陈设尤其是房间书籍的性质非常清晰地表明了这一点。例如陈抟老祖曾创“太极图”“先天方圆图”等《易经》系列图,是中国太极文化的创始人和宋代理学的奠基人,对后世的程颢、程颐、周敦颐、朱熹等理学家影响深远;而四老爷房间张挂陈抟的大红“夀”字,可见鲁四对理学的尊崇,他是理学的拥趸。房中对联“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出自理学大师朱熹的《论语集注》,联系文中注释“理解了孔孟之道,待人接物就能通情达理,心气平和”来看,该对联其实是对鲁四的极大讽刺:面对祥林嫂痛苦不堪的人生遭遇,鲁四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事理”究竟“通达”在哪里?他对初来鲁镇的祥林嫂“皱眉”;不让再次来鲁镇的祥林嫂触碰祭品,认为她“不干不净”;祥林嫂遭受沉重的思想打击而一蹶不振,他竟然将这个丧失劳动能力的可怜人毫不犹豫地扫地出门。“事理通达”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冷酷无情的事。祥林嫂在“祝福”之夜孤零零死去,又被鲁四气急败坏地骂作“谬种”,等等,哪里还能看到“心气和平”的半点影子!所以,“作者以鲁四老爷高挂的用来自勉、标榜的对联和他的所作所为做无声、暗中的对比,含蓄地讽刺了这个封建卫道士的丑陋嘴脸”。至于鲁四房间里“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理学的入门书《近思录集注》和《四书衬》,我们从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表面恪守儒教理学而实际上对之一知半解的‘伪儒’”。
鲁四老爷认同封建统治秩序的正统性与合理性,凡是对封建统治有冲击的社会活动与变革,他一概深恶痛绝。但因为自身学识的浅薄和所处环境的闭塞,他其实根本弄不懂社会变化的性质。他大骂康有为和“新党”,就让人觉得不可理喻。康、梁等人发动的戊戌变法运动,是为了挽救民族危机而进行的保全大清国体的社会改革,其实并没有动摇封建统治的根本,更没有否定儒家学说和传统,只不过是以实用主义立场和“我注六经”的视角对传统经典进行新的解释。康有为等人其实都是典型的“保皇派”,对封建统治持拥护态度;与之相反,“新党”则是孙中山等人领导的推翻封建王权统治的革命派。围绕如何对待封建统治这一核心问题,“新党”和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维新派是截然对立的,水火不容,鲁四竟然将两者混为一谈,一概给予痛骂,可见他的顽固保守和愚昧颟顸。
与鲁四一样,吴老太爷对待新生的社会变革也是一概排斥。这突出表现在他来到大上海看到种种现代化事物之后的鄙视和愤怒。他原先住在乡下,从腿受伤开始,整整二十五年就未曾跨出书斋。儿子吴荪甫在上海开办实业,被他斥为“离经叛道”,因为儿子违背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他绝不会对儿子妥协,但因为世道不太平,为了安全,他不得不接受儿子吴荪甫的安排,来到了上海。大上海纸醉金迷的现代化气息使他几乎窒息:
机械的骚音,汽车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电管的赤光——一切梦魇似的都市的精怪,毫无怜悯地压到吴老太爷朽弱的心灵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鸣,只有头晕!直到他的刺激过度的神经像要爆裂似的发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脏不能再跳动!
这种窒息的氛围一下子就要了初到上海的吴老太爷的命,受不了强烈刺激而产生的脑充血使他一命呜呼。对旧的封建秩序的留恋和恪守使吴老太爷顽固排斥现代化的任何事物,他是以生命来对抗过于迅速的社会变化。
鲁四老爷推崇程朱理学,吴老太爷则执着于《太上感应篇》的教义,此外从不曾看过其他任何书报。《太上感应篇》成书于北宋末年,作者不详,全书篇幅很短,只有1274字,但在道教典籍中地位极高,并不亚于《道德经》。该书的核心思想是“劝善成仙”,倡导在世俗生活中行善去恶,因而此书又被人们当作善书,并被称为“善书之首”。《太上感应篇》成为很多人面对诡谲多诈的尘世生活时的精神寄托与排遣,如《红楼梦》中的迎春因为懦弱,乳母才敢偷了她的累丝金凤聚众赌博;东窗事发后,面对乳母儿媳王住儿对迎春的诬陷,探春为迎春打抱不平,迎春却像局外人似的看起了《太上感应篇》,“她虽然无法改变外在环境,但她能与人为善,如果《太上感应篇》理论真实不虚,那么她的命运势必会朝好的方向发生改变”。这是迎春的美好愿望。遗憾的是,迎春最终却遇人不淑,被折磨惨死。和迎春一样,沉溺于《太上感应篇》的教义“善”成为吴老太爷二十五年不曾跨出书斋的精神寄托。这种沉溺道经、足不出户的生活,造成了吴老太爷的眼界极端狭隘。他根本接受不了上海过于现代化的生活,以至于到上海的第一天就因为受到过于强烈的刺激而一命呜呼。这就像小说中的诗人范博文所说:“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茅盾先生特意杜撰吴老太爷沉溺“善书之首”《太上感应篇》而突然暴毙于上海的情节,意在暗示在上海这个纸醉金迷、光怪陆离的诡谲世界,再多的“善”也无法避免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善”终将被毁灭。这也很好体现出《子夜》主题的深刻性。
鲁四老爷书斋中的陈设和图书,体现出他对程朱理学的绝对信奉、对封建教义的绝对遵从以及自身的狭隘浅陋;吴老太爷执着于《太上感应篇》,体现出他的闭目塞聪、顽固不化以及排斥一切现代文明的愚蠢。恪守旧秩序,仇视新事物,是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的共性所在。
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的本质差异:社会变动中的“胜利者”和“失败者”
就所作所为的影响而言,两人最大的相异之处在于:鲁四老爷恪守的程朱理学和封建教义依然强大无比,在鲁镇仍旧禁锢着人们的思想;吴老太爷执着于《太上感应篇》“善”的教义,试图以此抵抗现代化文明的侵蚀,最终却遭到完全失败。
鲁四老爷具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最典型的表现就是本来就甘心接受“从一而终”封建教义的祥林嫂来鲁镇后,她的执念更加固化了,被迫改嫁时她拼死抗争,“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虽然经过了辛亥革命的扫荡,但鲁镇的“祝福”仪式依旧照常进行,卫家山和贺家墺仍旧盛行买卖寡妇的恶习,再嫁寡妇在现实生活中仍旧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所有这些陋习都靠着鲁四老爷这样的封建教义的恪守者与执行者来进行思想上的维持与强化。在社会生活中,鲁四老爷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他不会遇到真正意义上的反抗者,哪怕像“我”这样接受了先进思想文化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鲁镇压抑的氛围中也只能想着尽快逃离那是非之地。
反观吴老太爷,他执着于《太上感应篇》“善”的教义,试图以此作为抗拒现代化大潮的精神武器,却没想到败得一塌糊涂。这种失败,不仅体现于吴老太爷因受不了现代化大潮的突然侵蚀而猝然暴毙,还体现在他带来的七少爷阿萱和四小姐蕙芳在大上海的迷失与堕落。初到上海,阿萱就用“邪魔的眼光”贪婪地看着街上“半裸体似的妖艳少妇”,这使吴老太爷大为不悦;老太爷死后,阿萱就彻底沉湎于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花天酒地了。蕙芳小姐因为失身于范博文而羞愧不已,为了减轻内心的愧悔之意,她也曾模仿吴老太爷默诵《太上感应篇》,以此寻求清心寡欲,掩盖失节带来的痛苦。但是,默诵带来的心灵澄净仅仅维持了一天,之后仍旧是无尽的不安和局促,最终蕙芳小姐彻底堕落了,男欢女爱的诱惑使她走向了上海年轻人寻欢作乐的丽娃丽妲而不能自拔。来上海之前,阿萱和蕙芳一直在吴老太爷身边聆听教诲,对老太爷宣讲的教义积极践行,没想到来上海后,两人却无一幸免地走向了堕落。这种集体堕落,其实暗示了无论吴老太爷本人还是他亲自教育的后人,他们执着的那套陈腐的封建教义在现代化大潮面前不堪一击,吴老太爷到达上海的当天就暴毙而亡可谓最典型的明证。
鲁四老爷一出场,就是封建礼教的恪守者与维护者;吴老太爷则有些复杂,“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括括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h。只是后来因为骑马跌伤了腿,之后又遇到爱妻离世,才使吴老太爷整天捧上了《太上感应篇》。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应当是同时代人,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吴老太爷“维新党”的身份应当也会成为鲁四老爷的攻击对象。所以,就个人身份的变化而言,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也是有区别的。
面对社会大潮的变化,鲁四老爷表面上看似恪守封建教义,实则以逐利为终极目标。吴老太爷恪守《太上感应篇》教义二十五年,面对灯红酒绿、肉欲横飞的大上海,他极其厌恶和迷惑,但内心的本能冲动只能使他羞愧而亡。
祥林嫂违背了“从一而终”的教义,连续嫁了两个男人,成为礼教下的罪人。按照常理,对于这样的寡妇,再来鲁镇,无论如何,恪守封建礼教的鲁四老爷都不应该将其收留在府里,但因为祥林嫂具有超强的劳动能力,鲁四最终还是收留了她。所以,鲁府再次收留祥林嫂,完全是出于“逐利”的目的,鲁四对封建礼教的恪守并不纯粹。吴老太爷虽然由衷推崇《太上感应篇》“善”的教义,但在儿子的吴公馆里,面对盛大的欢迎仪式,吴老太爷的关注点却是女人的肢体部位,这也成了他丧命的直接缘由:
粉红色的吴少奶奶,苹果绿色的一位女郎,淡黄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疯狂地跳,跳!她们身上的轻绡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轮廓,高耸的乳峰,嫩红的乳头,腋下的细毛!无数的高耸的乳峰,颤动着,颤动着的乳峰,在满屋子里飞舞了!在满屋子里飞舞了!……突然吴老太爷又看见这一切颤动着飞舞着的乳房像乱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积起来,堆积起来,重压着,重压着,压在他胸脯上,压在那部摆在他膝头的《太上感应篇》上,于是他又听到狂荡的艳笑,房屋摇摇欲倒。
《子夜》之所以详尽描写吴老太爷眼里无所不在的肉欲以及他受到的强烈刺激,意在说明吴老太爷恪守了二十五年的教义在强烈的感官刺激面前败得干净彻底,内心的欲望虽然被压抑了二十余年,但一旦遇到突破口,沉静多年的内心骚动还是被激发了出来。这种违背“非礼勿视”封建教义的内心冲动又使得吴老太爷羞愧不堪,愤怒不已,种种强烈的刺激使他思想上不堪重负,最终使他撒手人间。《子夜》这种情节上的处理,既讽刺了封建教义的荒唐可笑,更暗示了大上海光怪陆离的社会形态对传统封建礼教的强烈冲击。
总体而言,鲁四老爷能够灵活运用封建教义为自己服务,他不仅在鲁镇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而且还能利用礼教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可谓一举两得。他是特定环境的主宰者和“胜利者”。吴老太爷虽然恪守《太上感应篇》的教义,但面对大上海横飞的肉欲和糜烂的生活,人性的本能暴露却使他羞愧而亡;而且他的子女也集体堕落,对上海的奢靡生活乐此不疲。吴老太爷是新的环境下彻底的失败者。
结语
吴老太爷是《子夜》开篇出现的人物,他仅仅出现于小说的第一回,但他对小说中很多人物的具体经历都有着一定的影响。鉴于鲁四老爷和吴老太爷有着太多的相似性和差异性,如果教师在教授《祝福》的时候能够引导学生在充分阅读《子夜》的基础上详细比较这两个人物的异同,则不仅能深度理解《祝福》的思想内涵,更能够拓展学生的阅读视野,提升他们的阅读鉴赏能力,建构起充分的阅读经验,促使他们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提升他们的多重思维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