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我太难了!”
作者: 田崇雪同情之理解
赵姨娘是幸运的:从奴婢到小妾是幸运的,脱颖而出,淘汰了一大批对手;从小妾到得宠的小妾是幸运的,淘汰了争宠的对手,甚至正室;从得宠的小妾到有儿有女的小妾是幸运的,又淘汰了无儿无女的小妾,在“母以子贵”的时代占得高枝。
赵姨娘是不幸的:从奴婢到小妾是不幸的,树敌无数;从小妾到得宠的小妾是不幸的,众矢之的;从得宠的小妾到有儿有女的小妾是不幸的,异军突起,引来正室的忌惮,招来重重的迫害,导致层层的打压,最终导致人性的扭曲,从被害者成了害人者;最终导致悲剧的降临,把个原本互爱的人间变成了一个互害的丛林。
无论幸与不幸,赵姨娘都难逃“熬油生涯”:“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一个“熬”字出口,多少辛酸泪水。
无论幸还是不幸,赵姨娘的遭际都反映着嫡与庶、妻与妾、正与侧等那一整套的婚姻伦理制度的严重扭曲,尤其是“姨娘文化”这种源远流长的非人制度的设置对人性的戕害。
赵姨娘的悲剧晓喻千秋万代的读者一个真理:并非所有的文化都能沉淀成文明。
然而,古往今来的读者在面对赵姨娘这一角色的时候几乎都被作者不加掩饰的倾向性瞒过了,跟着作者连同他笔下的众生对其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几乎众口一辞地将其票选为“《红楼梦》中最讨厌的人物”。
然而,可靠的事实未必能得出可靠的结论,更遑论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倒果为因:把赵姨娘的一切不堪、受辱、三不着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统统看成是其愚蠢、阴损、活该、恶有恶报、咎由自取。
爱憎分明固然是人类最真诚、朴素的感情,然而,这种最真诚、朴素的感情倘若没有了理性的导引也最容易被煽动和利用。很多人性的悲剧多半源于理性的缺失而非感情的淡漠。因此,对经典名著的品读和欣赏我们不得不引入一个非常容易被忽略的观念——“同情之理解”。“同情之理解”最初是由英国哲学家罗素提出的,他提倡对哲学家应抱有“同情之理解”。后来,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先生也借此发挥,提出“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无论是“同情之了解”抑或“了解之同情”,都是教我们一种看待前人或别人的相对正确的态度和方法:不能简单地以己度人,以今律古,以当代人的是非观念去评判前人的是非功过,而应当深入当时的历史情境之中,以一种“理解之同情”的态度去体味。所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倘若换了我,是不是比前人或别人做得更好?
我们通常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我们何曾反过来想过,“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赤子婴儿,有多少天生就是可恨、可鄙、可贱的奸恶之徒?
更何况,文学,不是教人恨的,而是教人爱的。即便是那些以“暴力”“战争”为主题的文学也不是教我们如何痛恨施暴者和敌人的,而是教我们反思人性的限度,反思人性何以如此,怎样的人生才是理想的人生。
教恨容易教爱难!不妨,让我们从分析和理解赵姨娘开始。
妾身未分明
分析理解赵姨娘当然得先从分析理解其身份开始。
遗憾的是,原著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非常有限的。我们只知道她是贾政之妾,贾环、探春之母;还知道,她有一个兄弟叫赵国基,别的就模糊一片了。其出身是模糊的,年龄是模糊的,面影是模糊的,虽然其语言、动作、性格都是鲜活的。首先,她出身于一个怎样的家庭?是不是奴才?如果是奴才,那么她曾经服侍过谁?是家生子儿还是外买的,是怎样从奴熬成妾的?是父母给物色的,还是贾政自己生米煮成熟饭的?其次,她的那些不堪的品行、品性(粗俗、愚鲁、自私、狭隘,好搬弄是非而自恼;常兴风作浪而自掩,而且从不接受教训)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如果是后天的,又是经历了怎样非凡的人生跌宕才至于此的?再次,开宗明义就声明反对“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写法的作者缘何在赵姨娘身上失手了呢?作者为什么违背自己的创作原则创作出这么一个角色?把赵姨娘脸谱化、扁平化地写成了一个纯粹的“坏人”了呢?这一切原著都没有交代。身份扑朔迷离,妾路迷雾重重。如此看来,《红楼梦》中,在赵姨娘这样一个边缘人物配角身上所凝结的矛盾还是非常复杂的。
表面上没有写不等于真的就没有写。《红楼梦》继承了传统史家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写法就是欲盖弥彰的“不写之写”,就是皮里阳秋的“春秋笔法”,也可以叫“互文见义”。问题是,这些“不写之写”“皮里阳秋”和“互文见义”必须分析才能明白,这又产生了“见仁见智”之答案多元之说法。既然无法起原作者于地下,这些文学之谜似乎也就没有了标准答案。我想,即便可以起原作者于地下,其答案也未必就是标准且唯一。为什么呢?因为“形象永远大于思想”。一个成熟的艺术形象一旦诞生,就是一个立体的、多面的、复杂的、深刻的灵魂,连作者自身也无法掌控了,连作者自己的阐释也作不得数了。这是文学原理的一个基本常识,也是文学作为一门古老艺术的无穷魅力所在。
因此,关于赵姨娘的身份,只能根据文本所提供的有限信息进行一种尽可能的合情合理的推测和阐释。
根据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所载,在探春根据贾府旧例给已经故去的赵国基发放了二十两抚恤金之后,赵姨娘大为光火,兴师问罪于探春,探春笑道:
“原来为这个。我说我并不敢犯法违理。”一面便坐了,拿账翻与赵姨娘看,又念与他听,又说道:“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袭人,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自然也是同袭人一样。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的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太太连房子赏了人,我有什么有脸之处;一文不赏,我也没什么没脸之处。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正经没脸,连姨娘也真没脸!”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很多读者,包括很多著名的红学专家都是根据这一回当中赵国基的抚恤金是二十两、探春把旧年的账本念给赵姨娘听的时候顺口说出的“他是太太的奴才”这两点来判定赵姨娘跟赵国基一样也是奴才,而且是贾家的“家生子儿”、王夫人的“陪嫁丫头”等。我们认为这种说法依然有商榷处:一是赵国基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赵姨娘;二是赵国基是王夫人的奴才不等于赵姨娘也是王夫人的陪嫁丫头;即便是“家生子儿”,也只能说赵氏兄妹是王家的家生子儿,而非贾家的家生子儿。虽然赵姨娘是奴才这一点已是无疑了,但是赵姨娘是怎样成为奴才的,是谁的奴才,书中均无交代。遗传固然重要,环境对人的影响一点也不比遗传少。家族、家风影响很大,主仆之间的相互影响同样不可小觑。
之所以较真于赵姨娘的身份是因为这很重要,直接影响着赵姨娘性格的养成。
从赵姨娘通篇不说人话,不懂人事,不像人样,常常出口成脏、粗俗不堪到让人瞠目结舌地步的言行来看,其的确不像是一个在世代书香的大家族中成长起来的丫头。虽然贾府里也有些丫头,甚至小姐说出过一些脏话詈语,但那多半是在一些特殊场景下的情急之语。譬如鸳鸯、林黛玉,能雅也能俗。像赵姨娘这样在出场不多的时间里如此大规模、高频度的粗鄙言语、不堪作为,诗礼簪缨的书香之家是非常罕见的。而且从赵姨娘的言行来看,污言秽语已经成为赵姨娘的一种话语方式,三不着两已经成为她的生存方式,深入骨髓,融入血肉,再也无法体面文雅起来了。因此我们说,赵姨娘的言行与整个“诗礼簪缨”的贾府是不相称的,虽然这“诗礼簪缨”的背后也埋藏着一些肮脏不堪,但面子终归还是有的,还是要的。而赵姨娘的言语行事做派已经全然不顾任何体面了,全然一副市井小民的泼妇行径。大家想想看,纵然是来自最底层的刘姥姥都能做到能俗能雅,雅俗共赏。也正因此,其进贾府之后的插科打诨并没有让我们觉得画风违和。而日日生活在贾府里的这个赵姨娘却让我们总觉得违和得厉害。
虽然可以根据赵国基的丧葬抚恤金推测赵国基是“家生子儿”,进而推出赵姨娘也是“家生子儿”,问题是赵姨娘这个“家生子儿”的素养太非同寻常了,非同寻常到让人生疑的地步。再联想到贾政曾经夫子自道地说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曾经是一个“诗酒放诞”之人,那么,这种“诗酒放诞”之人的生活方式无非是诗词歌赋、眠花卧柳、游荡优伶。由此我们可以试着推测:从奴才到小妾的赵姨娘很可能是一个有着非同寻常阅历的“家生子儿”,而且一定是一个长相非常出众的“家生子儿”。因为倘非“长相出众”,那么赵姨娘就更一无是处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家生子儿”,怎么可能脱颖而出由奴而妾,由妾而宠,由宠而生儿育女呢?
其实,原著当中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的,根据此蛛丝马迹,我们可以推测赵姨娘的过往。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所载:“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罢。’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安——’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忽有人来回:‘两口棺木都做齐了。’贾母闻之,如刀刺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谁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闹了个天翻地覆。”
情急骂人当然可以理解。骂骂“混账老婆”也就算了,但脱口而出“淫妇”对贾母这个一向待人随和又慈祥的老贵族来说,却显得有些反应过度了。过度到粗鲁,过度到失态,过度到几乎让所有的读者都忽略了其粗鲁失态背后所隐含的信息。当着贾政、王夫人、赵姨娘的面直接骂赵姨娘是“淫妇”,这样的骂词首先与贾母的身份不符,其次与宝玉的生死原因也不搭,就好像贾母要借题发挥一样,把多年的积怨一股脑儿地喷薄而出。“淫妇”这个骂词如果不是另有所指实在有点过于严重了。而且骂得是如此自然、顺口,一点都不觉得站在旁边已经做了爷爷的儿子会为此感到尴尬。
由此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推测,年轻时候的赵姨娘和同样年轻时候“诗酒放诞”的贾政大概有过那么一段不合礼法的过往的吧?说不定三小姐探春就是某一次的珠胎暗结,导致贾政不得不“奉女纳妾”呢。如此说来,赵姨娘的奴才身份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因为在贾府,主子玩弄奴才,玩弄出结果来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啊,虽然不合礼法,但依然被允许,不至于让一向“开明”的贾母耿耿于怀若此啊!譬如贾琏与鲍二家的,就被贾母认为是谁家狗儿猫儿不吃腥,再正常不过了。
我们不妨再猜想一下:如果宝玉遂了贾政的心愿,走了孝子贤孙的所谓“正道”,许多年后,公然又是一个贾政,那么,他的那些丫环婢女们呢?哪一个最有可能发展成为未来的赵姨娘?
嫡庶都是痛
上文说到,赵姨娘身上凝聚着太多的矛盾,至少有三组比较明显的矛盾:妻妾矛盾、嫡庶矛盾、长次矛盾。三组矛盾之中,又以嫡庶矛盾为核心,属于矛盾之矛盾。
我们先来看妻妾矛盾。
在分析赵姨娘身上的妻妾矛盾之前,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古代的妻妾之制。
在妻妾成群的时代,一个男子的第一任老婆,也叫原配,是正妻,拥有着相当大的权力和权利。正妻之外,如果再明媒正娶,依然是妻,不过不能叫正妻,只能叫平妻。如果原配正妻去世,男子要续弦,续弦依然叫妻。平妻多见于商贾之家,世家大族难见平妻。
妻和妾的最大不同就是走进男方家门的方式不同,所谓“娶妻纳妾”就是本质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