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与惠子
作者: 王景琳 徐匋历史上,与庄子打过交道有名有姓的,用不了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而且就是这么为数寥寥的几个,还说不好哪位算得上是庄子真正的朋友。不过,也有一位是例外。他,就是惠子。
没错,惠子与庄子两人间确曾恶语相向,也曾相互讥讽嘲弄,惠子甚至由于担心庄子会夺了自己的相位,煞有其事地大肆搜捕前来看望他的庄子。这些都是事实。然而,庄子一生中,惠子既是他的“论敌”,又是他的挚友,同样毋庸置疑。有人甚至揣测,庄子最重要的篇章之一《齐物论》很可能就是在与惠子斗嘴的过程中闹出来的一个“副产品”。这还真不是捕风捉影。静下心来认真研读《庄子》的话,不难发现,惠子是庄子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他不仅仅是庄子思想火花的点燃者,也是庄子激情的释放者、情感的寄托者。如今公认的出自庄子之手的“内七篇”文章风格,前后有着明显的不同。不能不说,早庄子20多年离世的惠子对庄子学说乃至《庄子》的诞生都曾产生过不小的影响。同时,也正是由于有了庄子,惠子哲学的十大命题“历物十事”才得以流传。庄子与惠子之间这种“剪不断,理还乱”,却又相互成全的交情,也算得上是名人史上独一无二的了。
《庄子·寓言》说庄子一书“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据此,不少庄学研究者认为《庄子》中有关庄子、孔子、颜回、惠子等人的事迹以及牵扯到的历史事件都属于寓言,是虚构出来的故事,做不得数。其实,这是对庄子乃至《庄子》一书的误解。如今,《庄子》中所涉及的不少历史事件已得到学界的印证。唯一保存惠子学说的《庄子·天下》被视为是研究惠子思想的重要文献。一切有关庄子与惠子交游的记述,更成为研究庄子思想发展历程的极为珍贵的原始资料。
第一次相遇
惠子名施,与庄子是同乡,都是宋人。据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中“惠施年行略表”,惠子生于公元前370年,卒于公元前310年,享年60。惠子仅仅年长庄子一岁。这大概是可信的。战国时期,宋国也是名人辈出的地方。先有墨子,然后就是庄子与惠子这两位“大人物”了。惠子是政治家、哲学家、思想家,庄子是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二人年龄相近,同出一地,又都是当时独树一帜的思想领军人物。两人在世时曾有很多相遇、相识、相交的机会,其中自然也不免如同历代文人间一样,有相轻、相戏、相嘲弄的时候。于是二人也在文化史上留下了许多趣闻糗事,成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惠子与庄子早年的经历十分相似,都曾发奋读书。《庄子·天下》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无论这“五车”书是惠子自己的著述还是他所阅读收藏的,都说明惠子学问之大、读书之多,这也是成语“学富五车”的出处。当然,先秦时书多是写在竹简上,“五车书”量虽大,字数却远远无法与今人的五车书相比。而庄子号称“于学无所不窥”(《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在学识上,惠子与庄子虽说不上是伯仲之间,却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也是两位学人尽管在人生经历、政治追求、理论主张等方面相距甚远,最终却能谈到一起的原因之一。
庄子是布衣之士,惠子也是。据说魏惠王曾打算让贤于惠子,以阻止人们的贪婪争夺之心。惠子拒绝了。他说,我不过是一介布衣,假如我能拥有万乘之国而不受,岂不是更能有效地阻止人们的贪心?(《吕氏春秋·审应览·不屈》)可知惠子绝非俗人,他也是有见识、有品格的。
庄子与惠子都属于学识渊博的“布衣之士”。他们既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都来自于普通家庭。家境相似,早年求学、求仕的经历也相差无几。只是庄子更不幸些,很早便不得不当了漆园小吏以求果腹;而惠子更幸运些,他似乎从来没从事过什么基层的生计,一上来的起点就颇高。史书上有关惠子的最早记载,说他曾为梁相(魏国迁都后称梁)。也就是说,当庄子失去了漆园吏的活计,还在四处寻找出路时,惠子已经高高在上,坐到梁国的相位了。
惠子虽曾位高权重,深受魏惠王的器重,但刚刚出道时,日子并不好过,更谈不上权贵所特有的骄奢专横了。孟子的弟子、时任魏国大将的匡章曾在朝堂之上当着魏惠王及百官的面嘲讽惠子是祸害庄稼、农夫见而杀之的害虫“蝗螟”。(《吕氏春秋·审应览·不屈》)而当时担任魏相的白圭对惠子提出的新政极为不满,把惠子比作是魏国刚娶进门的“新娶妇”,攻击他初来乍到,不先研习、遵守婆家的规矩,反倒对婆家事务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吕氏春秋·审应览·不屈》)不难想见,布衣出身的惠子初到魏国时,即便有魏王的支持,仍受到来自代表魏国贵族势力的权贵们的歧视与轻蔑。
庄子与惠子相遇于何时已无从知晓。但在惠子离开宋国出任梁相(即魏相)之前,甚至早在二人求学期间,他们就应该已经相识了。不然的话,惠子任梁相时,庄子不大可能会专程去魏国见他。据《太平御览》卷四六六引《庄子》佚文说:
惠子始与庄子相见而问焉。庄子曰:“今日自以为见凤凰,而徒遭燕鹊耳。”坐者皆笑。
这是庄子与惠子首次相见情景的唯一记载。此时的惠子,或自誉为凤凰,或被人称为凤凰,已积攒起相当的人气,这才有了庄子所说的,我本以为今日见到的是凤凰,结果却只是“燕鹊”而已。
这段记述为我们了解庄子与惠子初识相逢的情形透露了这样几条信息。首先,这次见面的气氛,很像是一次年轻人组织的朋友聚会。惠子过来向庄子问话,庄子口无遮拦,张口便讥讽了惠子,结果引起在座熟人朋友的满堂哄笑。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庄子与惠子二人的年纪应该差不多,彼时都很年轻,说起话来毫无顾忌。第二,二人都自视颇高,学问十分了得。初次见面,惠子就先来了个当众提问,虽不知道他究竟问了什么,但想难倒庄子的意思大概也是有的。特别惠子有“学富五车”之誉,想必他的问题也不那么易于回答。然而,庄子对惠子之问或者说对他的学问却不大瞧得上。认为这样的问题,不当出自“凤凰”之口,只配来自“燕鹊”之辈。庄子的评价似乎还得到了在座熟人朋友的认可,惹得全场哄笑。看来庄子和惠子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就结下了梁子。第三,庄子对人的刻薄由此可见一斑。
这也难怪惠子还有庄子认识的他人,在大富大贵之后都不免要专程去见一趟庄子,当面向他炫耀一番。
总而言之,庄子与惠子的第一次交往并没能按照朋友乡亲所设想的那样,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而是在“坐者皆笑”的氛围中结束了。
“鹓鶵”与“鸱”
想来这次不大愉快的初次见面,庄子带有羞辱性的玩笑话,在惠子心中留下了一片阴影,以致多年之后仍记忆犹新。同时,庄子的学问,他的不留情面,他的刻薄,也都让惠子从此心存芥蒂,使他不得不时时提防庄子,留意庄子,生怕再给庄子任何可乘之机。
应该是自此若干年后,惠子出仕做了梁(魏)国宰相。庄子由宋国前往梁国去见惠子。意想不到的是,庄子一踏入梁国国都,瞬间便传言四起。惠子闻讯惊恐万分,以为庄子真的是奔他的相位而来,因此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活动。庄子得知,主动前去见惠子说:凤凰非梧桐树不栖息,非竹子的果实不吃,非甜美的泉水不饮。凤凰从这里飞过,正巧碰上猫头鹰捡了只腐鼠,生怕凤凰来夺,急忙发声威吓。你知道吗?你的那个相国之位不过是只腐鼠。现在你就像是猫头鹰紧紧守护着腐鼠一样,难道你是在用你的相位来威吓我吗?(《庄子·秋水》)
这很可能是庄子与惠子的第二次相见。发生这样的事对惠子、庄子都不好看。可自古以来,造谣传谣就是好事之徒的偏爱。面对满大街的传言,惠子就是再不相信,也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当作是空穴来风吧?所以他才不假思索地先搜捕一番再说。说连搜了三天三夜,不免夸张,不过,惠子对庄子的猜忌之心,确实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此时距二人初次相见已隔多年,尽管庄子的学识让惠子很可能有惺惺相惜之感,但庄子给惠子的第一印象肯定是极为负面的。
庄子这人的神经肯定也是十分大条。几年过去,他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当初与惠子开过的玩笑,忘记自己给惠子造成的难堪,断然没有想到去见一下惠子会闹到被“通缉”的地步。既然今非昔比的惠子如此对待自己,想必自己无法见容于惠子,庄子索性摆出了一副高姿态,向惠子充分显示出自己志向高洁远大的一面,好让惠子彻底放心。于是便有了这篇意味隽永、讽刺辛辣的“鹓鶵”“鸱”与“腐鼠”的故事。
第二次庄子、惠子的相见同样以不欢而散告终。这样的结局,是我们早就可以想象得到的。试想,庄子与惠子年轻时并非好友,成年后也仍未建立起相互间的信任。在这样的情况下,庄子究竟为什么要去梁(魏)国?特别是为什么要去见惠子?其梁(魏)国之行的目的是什么呢?
根据二人间的关系来看,我们首先可以排除庄子去梁(魏)国见惠子是探望朋友的可能。此时二人还根本算不上是朋友。其次,庄子也还没有闲到或者富到没事儿去梁(魏)国旅游的地步。排除了这两条,再来揣摩“庄子来,欲代子相”和“惠子恐”这两句,是不是可以嗅出一点儿其他的味道了?我们应该可以隐隐地感觉到庄子到梁(魏)国来,原本是想寻找其他机会的。此刻的惠子已贵为梁相,看在二人既是同乡,又有一面之缘的份上,很可能庄子原以为惠子会引荐自己,至少可以坐下来听听自己的主张,彼此有个交流吧。这样来揣测庄子当时的真实想法,大概不算太过离谱。
天下事往往事与愿违。此次相见,对庄子、惠子双方来说都颇有几分尴尬。庄子大老远专程来见惠子,想必本意不是要来嘲讽惠子一番的;而贵为梁相的惠子得知庄子并不觊觎其相位,在感到释然的同时,肯定多少也会为自己的多虑、世俗生出几分愧疚。不管怎么说,此次事件之后,惠子对庄子的疑虑之心肯定减轻了许多。而让惠子彻底放弃对庄子戒心的是他们此后的再次相遇:
惠子从车百乘而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淮南子·齐俗训》)
“孟诸”在宋国蒙地。当年匡章曾当面指责惠子出行时声势浩大的排场,如今惠子衣锦还乡,自然更要大张旗鼓了。有意思的是,“孟诸”分明是庄子的故里,而非惠子的老家。惠子名曰路过,其中恐怕更有率领上百乘“豪车”特意绕道向庄子炫耀的成分在。
应该说,庄子与惠子的这次孟诸相遇在二人的交游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惠子“从车百乘”的奢靡,非但没有引起庄子丝毫的羡慕之情,恰恰相反,庄子见到排场如此煊赫的惠子,赶紧把自己钓到的多余的鱼也放弃不要了。庄子的意思很明确,我所需要的不过是最基本的生存而已。尽管我贫困至此,却连几条多余的鱼都不肯要,又怎么会在乎你那“腐鼠”般的相位呢?
此次孟诸相遇,对惠子应该产生了一定程度的震撼,也促使惠子开始反省,重新了解庄子、认识庄子。很可能就是这次相遇带来了惠子对庄子从相轻、相忌到相知、敬重的心态转变。
切磋学术
惠子任梁(魏)相是公元前334年的事,时年36岁,庄子35岁。而庄子去魏国见惠子应在此后不久。公元前322年,惠子48岁。魏惠王听信张仪之言,将惠子罢相放逐楚国,惠子旋即返回宋国,开始了“与庄子相晤论学”的人生新阶段。(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
惠子回到宋国故里时,庄子已经47岁。人到中年,对世间万事万物都会有与年轻时颇为不同的感悟与心境。至少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庄子已不再是旧时的庄子了,他对惠子,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锋芒毕露。而此刻的惠子也不再是昔日的惠子。政坛的失意,从政的残酷,使得惠子终于不再关心出仕,转而专注于学术。战国诸子,大多做的都是治国平天下的大梦,写的也都是与治国平天下有关的“雄文”。只有庄子、惠子是名副其实的“另类”。庄子的文章当时屡屡被惠子称为“大而无用”,而惠子自己的命题,又何尝不是如此?早在惠子为梁相时,白圭就说惠子的学说华丽不实,“无所可用”(见《吕氏春秋·审应览·应言》)。可惜惠子的著作除了《庄子·天下》所记载的“历物十事”之外,几乎佚失殆尽,我们已无缘一窥全貌。不过,仅就《庄子·天下》对惠子“历物十事”的评价来看,“大而无用”的概括也还是恰如其分的。
《天下》的作者在历数惠子思想精华之后,十分感慨地总结到:太可惜啦,惠施的思路,犹如脱缰的野马狂奔让人无所得,穷究万物却不知道反思有什么意义,这简直就像是用声音去阻止声音发出的回响,也像是形体与影子在竞走追逐一样,实在太可悲啦!倘若惠子地下有知,读罢此文,再回过头来重温他对庄子的评价,会作何感想呢?是不是很有些“五十步笑百步”的意思?的确,若从经国济世的角度去衡量二子,不愧是惠施难为兄,庄周难为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