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作家年谱编纂刍议
作者: 谢尚发在《〈刘忠介公年谱〉叙》中,章学诚曾感慨道:“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以谱证人,则必阅乎一代风教,而后可以为谱。盖学者能读前人之书,不能设身处境,而论前人之得失,则其说未易得当也。好古之士,谱次前代文人岁月,将以考镜文章得失,用功先后而已;儒家弟子谱其师说,所以验其进德始终,学问变化。”“知人论世”一直是文学研究的重要门径,实斋此议既已彰明年谱之用,亦已指出年谱之内容与作法,成为历来编纂年谱者议论之所资重。盖其所依凭,实乃前人所作之诸多年谱,当属经验性的理论总结。仅以备受推举的《阳明先生年谱》为例,其徒钱德洪主成其事,他就年谱编纂起源交代:“师既没,吾党学未得止,各执所闻以立教。仪范隔而真意薄,微言隐而口说胜。且喜为新奇谲秘之说,凌猎超顿之见,而不知日远于伦物。甚者认知见为本体,乐疏简为超脱,隐几智于权宜,藐礼教于任性。未及一传而淆言乱众,甚为吾党忧。迩年以来,亟图合并,以宣明师训,渐有合异统同之端,谓非良知昭晰,师言之尚足征乎?谱之作,所以征师言耳。”钱氏所言,年谱以统合其事,有以昌明阳明之学说思想,征言求正以辟乱象。知乎此,年谱之作,其所求当不言自明,至于具体实施,则有所依傍,不至跑偏。
数年以来,学人好为年谱之编纂者,日以益众,成果迭出,由古圣先贤而近人往事以至当下时人,无不谱次其年月实事,称号年谱。然良莠不齐,粗精失当,亦比比皆是,反芜杂而乱,莫衷一是。单以当代作家年谱而论,除去世作家年谱编纂成果数量相当,即便在世作家,稍具文名者也都悉数在列,甚而有些作家年谱不止一种,可谓丰富至极。但此类年谱要么简单罗列事实,要么尽数抄书以系年,有些甚至编排混乱,皇皇数万言的年谱竟不如简单年表来得清晰。编纂目的尚不明确,措施便混乱杂糅,结果自然不如人意。要之,年谱编纂的核心在“考镜文章得失,用功先后”,“以宣明师训”,亦即“征言求正以辟乱象”,以达到“知人论世”的目的。编排上则充分尊重历史事实,考辨事迹与实绩,彰明文脉源流,在史料考证与征引上去取得当。
从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说起
1921年秋,在长期进行历史研究并发表了相应成果后,梁启超开始以《中国历史研究法》为题在南开大学做系列演讲。俟后,同年的11月和12月便在《改造》第四卷第三一四号上,发表了经其文字修订的演讲部分摘录。自感此次演讲更注重“通史”的侧面,而于“专史”极少涉及,他又于1926年10月到1927年5月间,在清华大学做了系列演讲,侧重于专门史的具体作法。其中“分论一”的《人的专史》中,辟出专门章节对列传、年谱、专传、合传、人表等体裁进行了详细论述,既是一种经验的总结,也是提纲挈领的历史写作指导。在梁启超的基础上损益之,对我们讨论当代作家年谱编纂工作,将能起到积极的影响。
在年谱部分讲座伊始,梁启超便开宗明义,仍旧沿着“知人论世”的传统年谱编纂的道路,论说道:“做年谱的动机,是读者觉得那些文诗感触时事的地方太多,作者和社会的背景关系很切;不知时事,不明背景,冒昧去读诗文,是领会不到作者的精神的:为自己用功起见,所以做年谱来弥补这种遗憾。”这与章学诚的主张是一致的,结合钱德洪编纂《阳明先生年谱》与当代作家年谱编纂的特殊情况,我们仍要注意另外两点:其一,年谱编纂亦要彰显作家本人的成就,交代其流变与影响,强调其创作的文学史地位、思想性创建等。在具体编纂过程中,需要适当加入重要的文学批评、文学史著述,以昌明作家及其作品的意义与价值。其二,年谱编纂要能自成系统,独立出来成为了解作家作品的重要依据与载体,在不阅读其庞大全集的情况下能掌握其创作的实绩与文脉历程。这并非是要将“作家传记”的编纂取而代之,而是想方设法以摘录的方式“全面”展现作家的生命历程与创作历史、作品概况。为实现这样的目的,梁启超提出两点建议:其一,“不但要留心他的大事,即小事亦当注意。大事看环境,社会,风俗,时代;小事看性格,家世,地方,嗜好,平常的言语行动,乃至小端末节,概不放松。最要紧的是看历史人物为什么有那种力量。……一方面看时势及环境如何影响到他的行为,一方面看他的行为又如何使时势及环境变化”。这所强调的乃是作家影响之来源,促成其创作风格形成的基本要素。“知人论世”所指,便在这种“时势与环境”,不仅影响着作家,还影响着他笔下的创作。其二,“将生平行事,首尾毕见,巨细无遗。比如一个政治家的年谱,记载他小时如何,壮年如何,环境如何,功业如何,按年先后,据事直书。一个学者的年谱,记载某年读什么书,某年作什么文,某年从什么师,某年交什么友,思想变迁,全可考见”。尤其作家的交游、同题吟咏、阅读书目、所接受的教育等,皆为影响之所来源。文学起步阶段的模仿、人生阅历中思想的影响、国内外文学名著的启发等,都应该成为年谱关注的重要内容。鉴于此,梁启超强调:“独立的年谱却恰不同,越简越不好。他的起源,只因本集太繁重或太珍贵了,不是人人所能得见、所能毕读的;为免读者的遗憾起见,把全集的重要见解和主张,和谱主的事迹,摘要编年,时人一目了然。这种全在去取得宜,而且还要在集外广搜有关系的史料,才可满足读者的希望。”即便著名作家,其作品流传的广度、接受的程度都很高,也仍然要有这种保存史料、满足读者阅读愿望的追求。
如此,具体编纂的方法、所要考量的方面、年谱的构成内容,也就要求尽量地丰赡、厚重。按照梁启超的建议,年谱编纂要考虑如下几个侧面:(一)关于记载时事——谱主的背景;(二)关于记载当时人;(三)关于记载文章;(四)关于考证;(五)关于批评;(六)关于附录。梁氏并未条分缕析,分别就年谱编纂所涉及的内容进行列条式提醒与建议,不过此六者具,年谱要追求的目标也就一定能够达成。粗略言之,“谱主的背景”包括谱主的家室、成长的环境、受教育的过程、启蒙的影响等,尤其“文学家和时势的关系,有浓有淡。须要依照浓淡来定记时事的详略,这是年谱学的原则”。即以贾平凹为例,他的创作与他的故乡、与他父亲、与他所生活的棣花镇之关系,自不待言,需要明了此等生活的“背景”,对解读他的作品才会有帮助。《童年家事》所写是贾父与兄弟们未分家时的现实,《秦腔》则是棣花镇的哀歌,《腊月·正月》又是其父的精神传记……若不了解这谱主的背景,作品的解读也会稍受影响。“伟大的人,常常创造大事业,事业影响到当时人生,当然不能不记在那人的年谱上。就是活动力很小的人,不能创造大事业,而别人新创造的事业,常常影响到他身上,那么,时事也应占他年谱的一部分。”以教育经历为例,沈从文之于汪曾祺的意义、莫言的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学校生活……都是应侧重的。至于时事的影响,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生人,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轰轰烈烈、文学批评的扶持与影响……在在构成了他们文学的一部分。关于“当时人”,便是作家生命中出现的重要人物,举凡父母亲、授业恩师、批评家、作品的人物原型、杂志编辑、出版社人员等,都应成为作家年谱编纂的重要考虑对象。正因此,“和谱主关系最密切的,可以替他做一篇小传;和谱主有关系而事迹不多的,可各随他的性质,汇集分类,做一种人名别录;姓名可考,事迹无闻,而曾和谱主交际的,可以分别做人名索引”。比如在贾平凹的创作过程中,父亲贾彦春、前妻韩俊芳,以及师友张月庚、费秉勋、何丹萌、孙见喜等,乃至于曾合写小说的冯有源、杜彦明等,都应该在其年谱编纂中,占有一席之地,最好能附录小传。这当然就需要考证的工夫。
一般而言,许多研究者认为当代作家根本不需“考证”,甚至直接忽略。在年谱编纂过程中,考证作用其实巨大,不管是人物原型的考证,还是时事与作品之间的关系确证,乃至于谱主周围人物的生平事迹,在资料搜集与考证上都应下苦功夫。“考证的工夫本来是任何年谱所不免的,但有的可以不必写出考证的明文,只写出考证的结果便已足。若为诗人明白所以然起见,却很有写出考证的明文的必要。”j比如张炜尽管多次言及年轻时期的经历,但他身边的人物形象并不丰满,他叙说过老师肖平、初中校长等,然而这些人物生平事迹,实在需要考证一番,或趁其健在,抓紧时间做口述史的整理,留下史料。关于“批评”,倒不是年谱编纂的重要侧面,梁启超提及这一项乃是因为年谱编纂有变成歌功颂德的危险,他说:“本来做历史的正则,无论哪一门,都应据事直书,不必多下批评;一定要下批评,已是第二流的角色。……真是著述名家,都应守此正则。有时为读者的方便起见,或对于谱主有特利的看法,批评几句也不要紧。……与其用自己的批评,不如用前人的批评。年谱家常常如此,但亦不能严守此例。”当代作家年谱的编纂,这一点则需要侧重强调,即因文学批评的繁盛而产生大量的文本资料,“批评”则不许外求,搜集整理、条次分类、适当引用,即可见出这一环节的功力。以亓凤珍、张期鹏的《张炜研究资料长编》为例,1995年下有“10月7日、14日,11月11日、18日,《湖北日报》分别刊载昌切的《论争热的冷思考》之《源起篇》《尺度篇》《层次篇》《前景篇》,其中评述了张炜的人文精神”。只有简单文章记载,却未摘录相关文字,一般读者翻阅便不知所宗,即便研究专家也仍需按图索骥找来原文,否则便对这一“评述”茫然不知。倘若年谱能概括、摘录核心观点,读者也就不必因求备而兴师动众,更何况书名不言“年谱”而称之为“资料长编”。“资料长编”无资料,也是缺憾之一。最后,“附录”作为年谱重要构成,一般还会以“谱前”“谱后”“谱余”“世德纪”等名头出现在年谱编纂中,亦即将谱主的事迹进行向前和往后的延伸拓展,更为全面地展示其生平。梁氏论说道:“要知道谱主的全体,但从生年叙到死年还不够。他生前的家况,先世的系统,父母兄弟的行事……与旁文斜出,分在各年下,不如在正谱之前,作一个世谱。……谱主死后,一般的年谱,多半就没有记载了,其实不对。固然有些人死后绝无影响,但无影响的人,我们何必给他做年谱呢?即使说没有影响吧,也总有门生子侄之类后来做了什么事,那也总不能摆在年谱正文中。”钱德洪等人编纂的《阳明先生年谱》便以附录的形式,单独增加“世德纪”,述及王守仁先世情况;《晏阳初年谱长编》则以“引子”和“谱余”的形式,交代晏阳初成长的世界历史大事与其去世后与之相关的事件。
需单独提及、讨论的话题,是谱主文章的处理。按梁氏所言:“附见文集的年谱,不应载文章。独立成书的年谱,非载重要的文章不可。” 对于当代作家年谱编纂而言,作家文集、全集几乎是主要的材料来源,在陈述谱主生活事实后,应摘录谱主相关文章、自述等文字,以构成年谱的核心内容。一切以谱主的文字为主,辅之以考证与辩驳,当是理想的年谱编纂形态。尤其谱主年少时期,事件相对较少,然谱主此后渐次以追忆的方式叙述童年经历对自己文学创作的影响,此时便应以谱主的创作文字来入于年谱,以丰富其最初的记忆。更何况有些作家还作自传、回忆录等文字,给年谱编纂带来便利。《郭沫若年谱长编》可谓这方面较为成功的例子,在1-10岁的年谱中,大量引用郭沫若的自述文字,此后的年谱中将其所作旧体诗词几欲尽数收入,使人能窥见郭沫若创作的风貌。相反,《沈从文年谱》的编纂者,尽管也引用诸如《从文自传》等,但相对而言简略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对《沈从文全集》的利用不够充分。在阐发关于“文章”载入问题时,梁启超以举例的方式说道:“记载文章的体例,《顾亭林年谱》最好。整篇的文章并没有采录多少,却在每年叙事既完之后,附载那年所作诗文的篇目。文集没有,别处已见的遗篇逸文,知道是哪一年的,也记录出来。文体既很简洁,又使读者得依目录而知文章的先后,看文集时,有莫大的方便。这种方法,很可仿用。篇目太多,不能分别,各年之下,可另做一表,附在年谱后。”摘录文章入于年谱,附录形式罗列篇目,直接将短小文章作为年谱内容……都是处理这一问题常采用的方式。
在年谱部分的末尾,梁启超就年谱编纂的体例提出:“叙事的体例可分二种,一种是最简单的平叙体,一种是稍严格的纲目体。平叙体以一年为单位,第一行顶格,写某朝某年号某年谱主几岁,第二行以下都低一格,分段写谱主的直接活动,时事,诗文目录。他的好处,在有一事便记一事,没有取大略小的毛病。纲目体是《王阳明年谱》首创的,第一行和平叙体相同,第二行也低一格,标一格很大的纲,第三行以下低二格,记这个纲所涵的细目。……这种体例有一种困难,到底要多大的事情才可作纲?有纲无目,有目无纲,可以不可以?很要费斟酌。弄的不好,容易专记大事,忽略小事。假使大事小事都有纲有目,又不相称。但我仍主张用这体,使得读者较容易清楚;但作者须用心斟酌。”在当代作家年谱的编纂上,这两种体例也是常用的,只是因为具体情况的不同,编纂者还可以再行细化、重组,不定于一尊方能有创新效果。
当代作家年谱编纂管窥
披览当代作家年谱编纂情况,可以从两套丛书入手,即“《东吴学术》年谱丛书(甲种:当代著名作家系列)”与“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年谱丛书”。近些年来,随着当代文学研究“史料化”倾向愈发明显,史料文献的搜集整理与相关传记、年谱的编纂也进入热潮。尽管并未呈现铺天盖地的年谱编纂狂潮,但对当代文学而言,顶着诸多质疑声、迈着坚实的步伐,试图一步一个脚印扎实推进中国当代文学史料化工程,在这一点上这两套丛书都可谓完成了他们的使命。诚如“中国当代重要作家年谱丛书”主编所言:“尽管这些已出版的年谱还存在不少问题,但无疑是中国当代文学史料建设的一个突出的亮点。”当然,如果我们不及时反思总结,从学理上廓清当代作家年谱编纂的相关问题,这种乱象将会持续存在而不能得到精益求精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