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一直醒着
作者: 施战军“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暖场的歌好熟悉呀,我发现在座的小朋友也有跟着唱的。每到假期,电视上就会循环播放电视剧《西游记》。我们都能感觉到,《西游记》在各艺术形式下的衍生能力非常强,这在我国古典名著中是非常特殊的。无论是经典的1986 版电视剧,还是电影《大话西游》、电视剧《春光灿烂猪八戒》, 抑或动画片,我们这代人看过的动画片《大闹天宫》和《三打白骨精》, 一直到几年前的《大圣归来》等,都同宗同源。无论何种表现形式,我们如今对经典名著的诠释维度和深度扩展了很多,可以将它各显神通地充分艺术化、形象化、动感化。当然,读书是最为可靠的选择,从各自的阅历体验对原著的意蕴加以辨认和重识,互相注解,心会妙趣。《西游记》的主干故事发生在丝绸之路上,唐僧陈玄奘的锦襕袈裟在小说里格外醒目。在古典四大名著中,迄今为止,《西游记》的外译本也是语种最多、发行量最大的。
中国文化现代转型初期,前辈们曾有过激烈的文化论争,即东西文化大论战。这场论战的阵地是《东方》杂志,当时的主笔杜亚泉提出了“动的文明”和“静的文明”这一对概念。他认为西方是动的文明,我们东方是静的文明,是更高级的文明。当然这不应该是“绝对论”。今天,我们就大致借助这个维度来猜想、讨论《西游记》。
动静之辨:不安分的“打”“闹”与更高的“制动”力量
动静之辨,我觉得是研读《西游记》的第一组密码。
这部小说里天然的、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动”的。古典文学中“动”的元素也不少,《三国演义》《水浒传》明显都是“动”的,《红楼梦》是静的吗?也不能讲得这么绝对。那么,在接近大众的表达、叙述,以及学者所认为的“民族本质”之间,四大名著的呈现,有着看似微小、实则明显的差别。《西游记》这部作品,它“动”的背后确实有“静”,这是一种虚静。就像《红楼梦》的热闹和“空”的关系一样,《西游记》也是整个小说以空、静做底色的,就像大圣名以“悟空”。这空和静,实际上源于先秦时代的老庄思想,是中国文化的本质性特征。
相对于“静”,《西游记》的“动”体现得更加明显。首先是闹。“闹”在《西游记》里是个关键词:大闹地府、大闹天宫、大闹五庄观、大闹盘丝洞……有的是打闹,有的是吵闹,有的是在闹着玩,反正主题都是“闹”。其次是“打”。打上天庭,打翻老君炉,打破妖洞门,孙悟空的棍子、猪八戒的耙子说举起来就举起来,每个人好像都随时准备出手开打,唐僧一旦念咒比打还凶……另外,《西游记》中还有很多元素中带着动的节奏。比如风——妖精出现的时候往往狂风大作;再如水——美猴王数次念诀入海欺负龙王,沙僧、白龙马从浪涛里出来,千辛万苦取来的经书被掀翻到水中等,水也是影响故事发展的重要“动象”。
但是,一部长篇小说的人物设置不可能都不安分。如来、菩萨等形象,就是面对种种“动”的“制动”力量。他们镇定、自信,关键时刻都能出来“制动”,其实最难捉的妖精又都是他们“放”出来的。这种制动因果运行的最高力量,决定着无论故事态势如何发展,怎么往前走、往后退,怎么摔打,怎么塑形,纵使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所以,静就在于掌控的、恒定的某种力量。西天取经之路让唐僧师徒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纵使孙悟空有七十二变,猪八戒有三十六变,这种发展着的、变化着的“动“,也始终是被“静”的力量所掌控的,只不过,制动也是一种动。而唐僧是“动静之辨”的路由器、变压器。
生死之辨:“杀生”与“护生”的冲突
第二组密码,更贴近文本自身,是生死之辨。
无论是唐僧、菩萨,还是“老祖”“老君”“古佛”,他们都是慈悲为怀的“护生”者,但小说中更多形象有着说杀人就杀人的“无底线”特性,因此“杀生”与“护生”就构成了一对矛盾范畴。孙悟空在章回题目中被称为“心猿”,即使由猴子变成心猿,他依旧是个不稳定因素,没法确定他是否会听话。有这样的形象存在于身边,一方面使唐僧一行的取经之路充满活力,一方面这个保护神又是个惹事精,他也会随时带来大大小小的危机和事故。《西游记》对取经生活的设定是不顺的,甚至是动的、乱的、闹的,宗旨即在闹的情形下寻找恒定。把孙悟空来之前取经和成为斗战胜佛之后的部分进行对比阅读是非常有趣的,有深意存焉。
第十四回,孙悟空被唐僧从五行山(此时已经叫作两界山,这一个山的两个名字也很耐琢磨) 下救了出来,上路时,突然闯出六个人来,分别叫“眼看喜”“耳听怒”“鼻嗅爱”“舌尝思”“意见欲”“身本忧”,即“六贼”。这“六贼”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是从民间文化中总结得来的。巴金曾翻译过一本外国书叫《六人》, 是从国外六位著名人物的分析中展示了六条人生道路。虽然这跟我们中国文化追求“六根清净”不是一种路数,但都是训示为人之大道。西方成长小说成熟的年代当然比《西游记》晚多了,在《西游记》中,对主要“人物”心理结构、日常生活、规则结构的思考,就都包括在“六贼”出没之中了,中国古典文化确实了不起。这一回中,孙悟空因为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毫不犹豫抬手就把这“六贼”打死了,此刻唐僧才意识到,这泼猴是个杀人狂,于是顺理成章就有了观音菩萨送来的紧箍咒。孙猴子就成了有了管束的“心猿”。
这是悟空打了老虎穿上虎皮成为“行者”,取经路上正式展开的第一个故事,在小说中非常重要,相当于迈开了西游之旅修成正果的第一步,由此也成就了这部标准的“成长小说”模式的关键环节。接下来所有的矛盾与冲突都是由此转折而生发出来的。“杀生”与“护生”之间的冲突,所有约束与自由,都建立于此。后来每次孙悟空起杀心、灭妖怪的时候,唐僧都要念紧箍咒,这其中大都出于正确选择,同时也有诸多误解。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应该是故事之外还有叙事,情节下边还有情节,思考周遭还有思想——精彩背后更有精妙。像这样有着丰富的言外之意的书写,巨大吸引力和无尽生发力兼具的故事,才可堪称经典作品。
“妖”“佛”之辨:“捉妖”也“作妖”
研读《西游记》的第三组密码,是理解初心和多面性的关系,也就是“妖”“佛”之辨。
人都有童心、初心,在长大的过程中,思维不断被成人世界修改,被各种各样的力量管束牵引着,感觉成长简直就像是被五马分尸,有可能初心的向往最后完全实现不了。按理说孙悟空岁数太大了,他自己也常常跟人显摆自己的“资深”,但是在人们的一般印象里,“猴子”永远都是“皮孩子”。
很多家庭对孩子的教育标准是让孩子将来达到家长的程度就可以,也就是“你可以长大,但是长到像我为止,你也不可以成为自己,你必须成为我”。孙悟空走的路,实际上就是这样一条路,他的家长不只有唐僧,还有佛祖、菩萨,果然最后长大成为斗战胜佛,小说只好结束,无法再写下去。但结尾时有个细节很调皮。当他们最后修成了正果,孙悟空却又对唐僧道:“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紧箍咒》儿掯勒我?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这时候,孙悟空作为一个已经成了佛的尊者,说的还是猴话。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沉重的肉身”,也可以看成不变的初心。孙悟空为什么从始至终都可爱?是因为他的初心一直没有被摔坏,没有被粉碎,猴性还在。
孙悟空是在“群治”规训中成长,他作为大圣存在的时候,身上最让人无限向往的,就是自由。他学会七十二变,还有分身法、定身术,这些厉害的本事为他赢得了自由的本钱。后来,他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这个自傲到自恋的高手也不得不求人帮忙了,所谓的七十二变只能作为他战胜十一难的工具,而且没人合作帮忙也办不成事。
这种个人自由与群体规约之间的关系,是人类始终都要面对的古老话题。孙悟空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呢?虽然他以猴性为基本特征,但他的使命,他要完成宏大使命的责任,要求他必须同时具有神性。这种猴性和神性之间的不断拉扯、推搡,让孙悟空身上有了“人味”,人性就是在两者碰撞中出现的。因此,一个成功的形象,肯定不是单纯神性的化身,也不是某种单纯动物性的化身,而是两者之间碰撞化合的产物,我们暂且叫它人性。人性所有的优点、缺点,在孙悟空身上都是充分的,既“作妖”又“捉妖”,这样饱满的人物性格,在中国传统文学名著的经典形象中,完全可以位列前三甲,也是《西游记》被誉为最伟大的创作之一的重要原因。
在孙悟空身上,我们看到了比西方成长小说更高明的另一种范例——如来给他的考核评价极高,是“全终全始”,而事实是,他长成以后依然在成长,是不结束的可持续成长。小说全篇就像一个循环,但是这个循环又像一个老式银镯子,镯子是有接口的,中间可以张开。小说为悟空的成长留出了缝隙,开辟了空间,没有完全成了定型的,甚至走向固化的形象。虽然《西游记》在艺术上有诸多粗糙之处,比如各回标题参差不齐,诗词没几首像样的,陈述刚经历过的事体和自我介绍的夸耀之词常有冗长的重复,好多过路的人名妖名也起得匆忙随意,已经到了很远的外国地界了,小妖们还是唱着“道情”……说明作品作为文人创作的严谨度,不如《三国演义》《水浒传》,更没法跟《红楼梦》相比,但《西游记》作为伟大的中国式的成长小说,该讲究的关键地方还是非常讲究。
大小之辨:看似大天地,实则小社会
《西游记》最核心的情节,存在于师徒四人加上白龙马的取经之旅,状态便是“在路上”,1986 版电视剧主题曲也叫《敢问路在何方》。在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事、物、景;在路上,就是在跟他者共处中成长。
《西游记》中妖怪分为好多种:一种是充满贪欲的妖怪,有的看中了唐僧的袈裟想据为己有,大多数是要吃到唐僧肉求得“长生不老“;还有一种“土匪型”的妖怪,像金角大王和银角大王,占山为主,像土匪一样排座次显身手;最有意思的是“花痴型”,包括女儿国国王、盘丝洞的女妖等;还有一种是有裙带关系的,有师徒关系、主仆关系、亲友关系,甚至夫妻关系,比如牛魔王、铁扇公主和红孩儿是一家子,金毛犼是观音菩萨的坐骑,还有如来的“舅舅”、托塔天王的“女儿”等,最难降服的就是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户”。这些不同类的形象组成了不同的“人物”网络,产生了弹性十足的“社会”场域。《西游记》是很“世情”的,它把所有复杂的裙带关系带来的麻烦,都让师徒四人尝试一遍,文学作品就在大天地小社会织成的关系场的张力中诞生了。
除了大妖怪大神仙,这一路上, 也遇到了不少难缠的“小鬼”。如来佛祖的下属,一个叫阿傩,一个叫伽叶,因为师徒四人没有带“人事”,也就是礼物,结果这两位“中层干部”就用无字经书代替真经给四人带走了。虽然后来如来佛祖在师徒过通天河时换了回来,但对阿傩、伽叶一句批评都没有,如此之宽容,让我们猜测这过程也许是佛祖设计的取经之难的“81+”,但也非常有理由怀疑更资深的师父及其身边人也并非想象中那么圣洁。这样趣味盎然的人情社会,使作品非常具有凡尘感受的普适性。小说中的大人物也写得有意思。比如玉皇大帝,一个喜怒哀乐丰富的人,虽然是天庭老大,但孙悟空对他并不尊重,称呼他为“玉帝老儿”,形象一下子变得“亲民”许多;当然也有王母娘娘,若不是因为她的“贵族沙龙”蟠桃会存在“社会不公”,哪有大闹天宫的彩头呢;还有与玉帝相比,在小说中形象正面的唐太宗,他尊唐僧为御弟,用亲情联结的方式,温暖着这位佛界弟子去履行文化交流的使命。
理趣之辨:育灵根、修心性,行者一直醒着
《西游记》中蕴藏了无穷奥妙与广大神通,许多小细节值得读者关注。首先小说中有很多异体字,也有方言,感觉上大致包含了苏北、皖北、鲁西南这个范围的方言,比如“俺”“怎”等说法,都是民间的口语。其次,孙悟空这个形象“命名”是不断变化的——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猢狲,成为美猴王;到他天上闹了一番,得名号“齐天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石匣中他开始接地和有心,“行者”“心猿”这样的名字就冒出来了:脚踏实地有了心就开始有了担当,这份担当就是降妖捉怪辅佐唐僧西天取经,于是踏上了不断修炼之路。最后,这部小说中小孩的形象都写得非常精彩,尤其是让孙悟空吃了许多苦头的红孩儿,还有那位自视极高的哪吒,由此能看出作者非常喜欢这两个孩童形象,包括“有来有去”这样“存心好”的可爱小妖,都写得十分精彩,这说明作者确实是在用童心、真心写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