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中国诗人
作者: 杨景龙关键词:郑愁予诗歌 古典诗学 承传
在中国台湾和海外华人诗坛,郑愁予素有边塞诗人、山水诗人、婉约派等称谓a。边塞诗、山水诗都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题材类别,婉约派则是与豪放派相对的二分宋词的两大流派之一b。这样的称谓所指陈的,乃是现代诗人郑愁予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多方面联系。台湾诗人杨牧将“用良好的中国文字写作”的郑愁予,与那些用翻译体的“生疏恶劣的中国文字”写作的现代诗人加以比较,称赏他为“中国的中国诗人”c。的确,作为“中国的中国诗人”,郑愁予这个名字就是很“中国诗”的,《楚辞·九歌·湘夫人》有句“目眇眇兮愁予”,是“愁予”之名的出处,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词中的“江晚正愁予”,则不仅包含了他的名,也包含了他的姓,“正”与“郑”谐音双关,此点已有论者指出过d。按诸郑诗,“黄昏”里的“闺怨”和“乡愁”,正是他常常写及的时间意象和情感内涵。这些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元素,赋予郑愁予的现代诗以一种特殊的美感魅力,诗人缘此曾被推选为中国台湾“最受欢迎的作家”诗类之首,许多移民或负笈海外的学子,常带着《唐诗三百首》和《郑愁予诗集》去国,感觉“就像带了一撮家乡的泥土一样”e。可知郑愁予富于传统美感的现代诗,不仅具有一般意义上的诗歌的美质,而且具有慰藉乡愁、认同母国的文化意义与价值。本文拟从女性色彩与妩媚风韵、浪子的家国记忆、边塞与山水三个方面,讨论郑愁予诗歌与中国古典诗学的密切联系。
女性色彩与妩媚风韵
郑愁予的新诗创作与词的影响关系密切。《郑愁予年表》自述:“初一返乡,受国文老师刘弃疾先生启发,对新文艺产生挚爱,又受堂兄郑文荣鼓励,承赠胡云翼编《词学小丛书》。熟读后,深刻影响早年诗作之节奏。”这段话值得我们注意,它说明郑愁予在爱上“新文艺”之初,同时开始了对词的大量、系统的阅读。那正是一个秉有诗人气质的少年最易感的季节,词的阅读对郑愁予的性格、心理和审美趣味,对郑愁予的诗生命,产生的是深刻持久的影响。当不限于诗人自谓的“早年诗作节奏”,也不仅限于论者指出的“黄昏”与“闺怨”f。胡云翼主编的《词学小丛书》十种,所选词人从唐五代到清代,既有男性词人,也有女词人,而且专列一卷《女性词选》。丛书所收词作以婉约词为主,但也有辛弃疾这样的豪杰词人的豪放词作。郑愁予不同时期、各类诗作中的女性色彩和妩媚风韵,来自婉约词的感染,浪子无所不在的家国记忆、乱离之感、豪侠之情,也和辛弃疾词干系甚大。与诗相较,词体尤其是婉约词,女性化倾向十分突出。前人论词,对此每有涉及,如魏塘曹学士“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的比喻g,沈义父“作词与诗不同,须略用情义,或要入闺房之意”的强调等h。郑愁予诗多染女性化色彩,有着如论者所指出的“妩媚”风韵i,正是早年嗜词的结果。
郑愁予诗歌的女性色彩和妩媚风韵,集中体现在他的情诗创作上。仿佛唐宋婉约词人,郑愁予喜写思妇闺怨情感,《错误》《骑电单车的汉子》《客来小城》《情妇》《窗外的女奴》等都是此类作品。《错误》是脍炙人口的名作: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那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此诗先后入选我国台湾、香港和大陆的中学语文教材。诗的第一节两行,分写游子漂泊旅程的促迫和思妇独守空闺的寂寞。第二节集中笔墨,从第一节对思妇“容颜”的比喻描写,转入对思妇“心态”的细微刻画,浓墨重彩地展示思妇等待归人的专注、寂寞的心境,仿佛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一词所写情景。第三节包含着“误会与巧合”的情节因素,江南小城思妇错把过客当作归人的艺术构思,显然借鉴了苏轼的《蝶恋花》下片:“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郑诗的马蹄无意,思妇有情,一如苏词的笑声无意,行人有情。苏词里的墙外行人错解墙内佳人的笑声,郑诗里的江南小城思妇错把过客当作归人,从情节因素来看,二者均基于误会与巧合,构置了带有无焦点冲突性质的戏剧化情境。诗中的意象如“江南”,是唐宋词经常写及的特定地域,从文学地域学角度看,词是典型的南方文学,承《诗经》“二南”、《楚辞·九歌》、南朝乐府民歌、梁陈宫体诗而来,又常以多水的南国作为地域背景展开男女之情的抒写。郑诗中思妇、游子误会与巧合的故事,也是在江南的某个小城发生的。诗中的“莲花”“东风”“三月”“柳絮”“小城”“石街”“向晚”“跫音”“春帏”“窗扉”“马蹄”“归人”“过客”等语词意象,也时常出现在古典诗词意象系列里,古意盎然,散发着优美、感伤的古典气息。
《骑电单车的汉子》亦是一首现代闺怨诗:“电单车驰过战争年代的黄昏/ 倚门的妇人/ 咀嚼着”,所写情形与温庭筠《菩萨蛮》“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略似。说到闺怨题材,就不能不涉及郑愁予诗中的“浪子意识”。郑诗经常处理“浪子题材”,出现“浪子”意象,郑愁予因之有“浪子诗人”之称,论者以为“新诗运动以来,愁予是最能把握这个题材的诗人”!0。郑诗除了《浪子麻沁》一首中的“浪子”有特指外,其余的“浪子”可分广狭二义,又每与诗人的自我形象相叠合。广义的“浪子”,指天涯的思乡者,或革命者,留待下文讨论;狭义的“浪子”,则与闺怨有关,或者就是思妇怨情的制造者。如《情妇》一诗所写,诗中的“我”就是一个典型的“浪子”,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且“什么也不留给她”,只给“她”留下一个幽闭的“高高的窗口”,所以导致“她”在漫长的“等待”中,承受着“寂寥”的熬煎,而“我”竟认为这种情感与精神的折磨,“对妇人是好的”。这是男权社会养成的独尊自是的男人心态,有几分傲慢、自私甚至冷漠,《姊妹港》《窗外的女奴》等诗所写,与此为近。这种传统男权社会养成的大男子主义,与现代社会男女平权观念相抵触,不足为训。这在郑愁予,也许仅仅是出于作诗的需要,刻意在诗中显示“浪子”的潇洒不羁情调,也许是有关性别的历史记忆的深层心理积淀,在其诗歌创作中的不自觉流露。
郑愁予写离别与相逢的作品,亦带有明显的词味。《风雨忆》写潇湘风雨之夜的别离,雨中的“小径”上,风吹熄了“灯盏”,吹落了“伞”,使我们“失去了依靠”,“小舟”一如“断桥”,隔水无渡,而“夜露”如“泪珠”干了,嘴唇如“百合”谢了,气氛和情调暗淡感伤,与婉约词的伤离恨别相似。《赋别》的背景也是南国风雨之夕,“山退得很远,平芜拓得更大”“云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红与白揉蓝于晚天”等描写,语词、意象与意境也来自古典诗词。“这次我离开你,便不再想见你了”,就是宋人词句“相见争如不见”之意。这两首诗中表示心理活动的语词如“想”“记得”“尚忆及”“念此际”等,或直接来自婉约词,或在意脉结构上起到如同词中“领字”的作用。《水巷》写相逢,诗中“云的窗帷”“雨的流苏”“小院”“水巷”等小巧的意象,构建出典型的词境,“相逢于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的比喻,则使用了自《诗经》、汉乐府起以“鱼”喻指爱情的原型意象。《采贝》与《如雾起时》二诗,均写和“你”的相逢,但《采贝》偏冷,仿佛“幽韵冷香”的白石言情;《如雾起时》情热,妩媚到香艳,则像花间情词或柳永情词:
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 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 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当你思念时即为时间的分割而滴落。// 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 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 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航海本是豪迈的事业,头两行也确实笔致潇洒。但从第三行开始,却把航海所历的一切,都与情人的容貌、身体联系起来:“雾”是情人浓密的发,“叮叮”是耳环的碰击声,“灯塔的光”是明眸的流盼,“赤道”是红唇的中缝,“子午线”是一串思念的泪珠,“编贝”是皓齿,“晚云”是朱颜,至最后一行“珊瑚的礁区”,喻指为何已不可言说。回看开头“航海”“找航路”云云,恍然悟得也不过是比喻和暗示而已。此诗构思新巧,豪迈的航海事业竟如此女性化,如此妩媚香艳,说这首诗是一首用现代白话写成的艳情词,亦不为过。
在其他题材类别中,郑愁予诗歌的女性色彩与妩媚风韵,也有充分的展示。如他的山水诗中对山的比喻:“这儿的山,高耸,温柔/ 乐于赐予/ 这儿的山/ 像女性的胸脯”(《探险者》)。大屯山的“花季”,则像是“小姑舞罢,彩绦自宽解”(《花季——大屯山汇之二》)。对山体所取比喻,皆为女性的身体和服饰意象。高山如此,大海亦然。《远海如背立的妇人》系“北海岸写生”之作,诗的前半写得气势非凡,正当“云怀大开/ 水高天接”之际,诗人笔势一转,径自把大海女性化了:“丝光垂发/ 如一背立的妇人”,诗人满怀期待,声声呼唤:“妇人妇人/ 你极目荒凉/ 为何不甩开长发/ 回转身来”。小岛当然也不例外,如《我以这轻歌试探你》,诗中“黑裙”的“你”,其实是一座“小岛”,也完全被女性化了。除了“小岛”,被女性化的还有“桥”:
她是一个女生是穿着紧身黑衣的/ 在平衡杆上两腿平分成为一字的/ 那腿……修长。/ 那功夫……真俊。/ 那姿式……真好看。/ 她呀?她就是两足分踏两岸的跫音桥啊?(《跫音桥》)
是暗喻,也是拟人,古今中外写桥之诗多有,但像郑愁予这样用奇绝的比喻,赋“桥”以特殊的女性美感的,似亦仅见。这种不可多得的新奇比拟,彰显了诗人的作诗才华,也刷新了读者的生活经验与阅读记忆。
更有甚者,在郑诗中,严肃的历史也被女性化处理过,如《题甄后绣像》。诗的头两行即夫子自道:“中年及半,犹自插手历史/ 不过是,未能忘情于如此的女子罢了”。此诗分上下两部分,上篇写甄氏这“历史上最美丽的猎物”,由袁氏而归曹氏,不仅使世子曹丕倾倒,而且让“建安诸子失心变色”,“连孔大夫也妒从中来”。下篇里,甄氏之美更是牵动了所有诗人的心怀,让“六朝名士一百零四人”,全部“掩卷遐思,持杯起座”,陈思王“临洛徜徉”自是感怀甄氏,连陶渊明“仰观停云”,其“悠思又何止于南山”。张华兄弟、郭璞、江淹、谢灵运、鲍照、谢朓、庾信等诗人,莫不醉心甄氏之美。一部六朝诗歌史,在此差不多都“艳情化”了,原来那“六朝锦色”!1,无不与甄氏相关。这其实是郑愁予以我观物、以己度人的结果,是他感染浸润于婉约词的女性化的审美心理的历史投射。
浪子的家国记忆
家庭传统教育的影响,加上少经战乱流徙、半生漂泊海外的身世际遇,使郑愁予心里牵缠着难以开释的家国情结。表现在诗中,便是贯穿其创作历程的“浪子”的“家国记忆”。据《郑愁予年表》自述,1937 年至1945 年,“父亲参加抗战”,他“随母亲转徙内地各处,在避难途中,目睹颠沛流离,殆成日后诗作主要精神内涵”!2。1948 年,郑愁予十五岁,“游常宁、彬县、耒阳等地,步履杜甫晚年的足迹”!3。1951 年夏,十八岁的郑愁予即“随大专军中服务团赴澎湖访问,彼时部队多由流亡学生组成,故内心冲击甚剧”!4,1970 年至1971 年,郑愁予留学美国,正值中国台湾和海外华人保钓运动风起云涌之际,他被推举为爱荷华大学保钓会主席!5。这些人生经历和心境体验,都深刻地影响了郑愁予的思想情感状态与诗歌创作的题材内容选取。
郑愁予诗中的“浪子”,是一个天涯思乡者的形象。大半生浪迹天涯的经历,催生了郑愁予许多乡愁诗,或“梦忆还乡”,或“远望当归”,或“佳节思乡”,或“秋风日暮起乡愁”,都与古代乡愁主题诗歌的抒情模式相吻合!6。比如《旅梦》写“梦忆还乡”:睡梦中,“久别的村子是近了”,“榆树围成广大的打麦场/ 车停处,妻从树下奔来/ 孩子也已长大了/在阶上,正扶着老母向我张望/ 然后我们默默拥抱着/ 以带泪的眼频频问询”。诗人请求不要“惊醒”这还乡的梦,因为醒来就要继续面对“异乡的土地”。《编秋草》写“秋风起乡愁”,诗中出现“双十节、重阳”等节令,则是“佳节思乡”模式。《清明》亦属“佳节思乡”性质,而做象征化的处理。《想望》写“远望当归”,诗人“生活在海上”,但“心想着天外的陆地”,想着“那边城的枪和马的故事/ 北方原野上高粱起帐的季节/ 灰色的城角闪金的阁楼/ 一步一个痕迹的骆驼蹄子”,也想着“江南流水的黄昏/ 湘江岸上小茶馆的夜/ 和黔桂山间抒情的角笛”。诗中所写,都是诗人抗战期间颠沛流离、转徙南北的早年记忆。诗的结尾“日暮起乡愁”:“夕阳已撒好一峡密接的金花,像长桥/ 搭向西方,搭向希望”。郑诗多写“黄昏”“夕阳”这特定的时空,一如古典诗词,作为乡愁情感抒发的时空背景。黄昏里的乡愁写得最有名的,是1957 年的《边界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