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发出美感的辉光”
作者: 孙晓娅在经典化的过程中,林徽因为诗坛提供了神情俊逸、性格灵动、感情饱满、思想理智、温情流转的优雅而极富才情的现代知识女性形象,她为人欣赏的诗作多萦绕着“纯美”和“庄严”的气韵以及现代女性深情、高贵的品性。孙玉石就曾重点称赞《笑》《激昂》《别丢掉》《吊玮德》《深夜里听到乐声》《静院》等诗作,富有艺术想象力,以象征韵味的意象,构成清丽淡凝的意境,委婉抒情中隐含睿智的哲思,贴近北京口语又不失典雅的短句,有一种亲切自然、流动灵气与自由洒脱的魅力。a林徽因早期的诗歌创作总能捕捉住空灵飘逸的诗歌意象,以及充满超然的灵性美。1931年4月12日,她用白话写了第一首诗《“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当时是以“薇音”的笔名发表,从此便登上诗坛: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林徽因之前没有写过诗,谁成想一出手就把诗写成生命的审美。单从形式看,这是一首韵律谨严的十四行诗,押韵形式为ABBA ABBA GDE GDE,各段诗意起承转合自如。“商籁体”的形式本源自西方古典文学,闻一多和徐志摩、朱湘都曾翻译并创作过,不过刚出道的林徽因,一起笔就能驾驭西洋诗歌体式,基本把握其精髓,确实天赋异禀。再看这首诗的情感,诗情自然充沛,用拟人的手法将天地变幻具体化,“急雨”“云霞”“月亮”“星光”“日影”等众多意象的选取显得变幻多样而又神秘,凸显了命运的轮回无定;“催”“抹”“偷”等动词对诗歌意象进行烘托,显得变幻快速而又具有跳跃性,一种无奈的感伤幽悲融贯诗行间。全诗以“爱”切入,展现出诗人对生命和爱情的细腻而丰富的敏悟,人生本像“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幻化不定,神妙不居;命运无测亦如“看花放蕊树凋零,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刹那改换,心境从曾经的喧嚣走向寂寞,人生的际遇变幻如四季流转。“没有永恒……一切不过是风景”(黑塞),置身广漠的天地中,面对“不息的变幻”,诗人倍感渺茫、零落和卑微,无常的变幻随时肆无忌惮地大声嘲笑着“永恒是人们造的谎”;诗人不禁感叹“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这感伤的一问悸动着灵魂的考问,穿透时空,飞溅出情感的火花,燃烧着生命深层的秘密,叹惋着命运难以言明的无常。那么诗人是不是被“不息的变幻”彻底击垮了呢?最后一句改变了全诗的情感基调,收束得格外果断和笃定:“谁又大胆地爱过这伟大的变幻?”诗人冥冥之中道破了后半生的坎坷和执守、病痛流离之苦和乐观坚强的心态。整首诗从幽微的个人情绪写到生命的终极思索,从自然掠影和生活幻象中迸射出命运无定的电流与火光,其诗与人相融无间,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林徽因的诗弥散着女性玲珑剔透的情感荧光,用词真挚精微,善于捕捉女性飘忽变换的思绪和灵感闪烁的碎片。再看一年后她写就的《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林徽因的诗中,《别丢掉》是备受瞩目的一首,也是饱受争议的一首,该诗写于徐志摩去世后的1932年夏,刊于1936年3月1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10期,是诗人为怀念与吊唁徐志摩而写的。虽然逝情已过,但爱、美和生命的冲动都深埋在记忆深处,诗中,对于过去的那段感情仍缅怀在心,追忆的情感和“过往的热情”都浸润在“别丢掉”的声声叹息和回味中,令人难以忘怀。全诗感情真挚,诗意朦胧,含蓄柔婉,少雕饰,清雅中回荡着浓郁的诗情和性灵的诗思。《别丢掉》发表后的第6天,《自由评论》第16期发表了化名为“灵雨”的梁实秋所写的《诗的意境与文字》,批评林徽因的《别丢掉》不易读懂。梁实秋的批评激起了沈从文、朱自清的不满,同年3月31日沈从文致信胡适为《别丢掉》辩白,12月朱自清发表《解诗》反对梁实秋的批评并逐句解读赏析《别丢掉》。
梁实秋认为《别丢掉》不易读懂,与林徽因对诗歌的处理方法不无关系。诗人在表述上有意切断了联想的桥梁,初读起来语意不连贯,但这样一来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抒情方式,情思错落却又贯穿首尾。《别丢掉》受到了现代主义诗潮与中国传统诗教的双重影响,融汇了古诗托物寄情与现代主义的意象表情,时而主体直接抒情或托物言情,时而意象本身成为多情的倾诉者,这是浪漫主义诗歌直抒诗情所达不到的效果。诗人将情思寄寓于意象之中,生发出千愁万绪,如“那一把过往的热情”和“隔山灯火”,前者是情,后者是景,一虚一实,看似有着本质的区别,但“隔山灯火”这个意象却有着感性美和理性美的双重魅力,它的境界深入抒情主体的灵魂深处,既是“那一把过往的热情”的具象化、知觉化,又是一个独立的意象。
诗中出现了三个“你”,因而这首诗被认为是诗人与某人对话的情诗,这也引发了颇多争议。朱自清认为《别丢掉》“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经此解读后,这首诗屡屡被看作林徽因积极回应徐志摩的诗。对此,朱自清不做具体解释而是智慧地断言“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并没有专指哪一个人。也有学者认为《别丢掉》是为金岳霖所写的情诗。孰是孰非暂且不论,但如果一味地以索引派的方法读林徽因的诗歌,强行将诗歌与诗人的个人情感生活联系在一起来解读,会将诗中包含的人生意义的普遍性降为专人专事的个别性,诗意就会大打折扣。诗意的朦胧正意味着诗歌阐释空间的无限可能性,何必圈地自封,束缚了品味林徽因诗歌的深邃意境和想象空间呢?
仔细推敲诗中的三个“你”,同时将三个“你”放置在整首诗中考察,自然显现出一个深情追忆、怅惋叹息、真心告白的女性形象。这是一首单节多行诗,可分为四个意义单元,三个“你”分别出现在第二和第四个意义单元。第一个意义单元是第一二句,抒情主人公直接抒情,敦促自己“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这里的热情,可能指对人的热情,如爱情、友情等,也可能是对兴趣爱好或理想的追求。第二个意义单元是第三句到第八句,过去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流走了,已经“渺茫”难寻,“你仍要保存着那真”,这里的“你”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指自己,抒情主人公自勉“保存着那真”,一种是指他人,抒情主人公直陈与其对话的人“保存着那真”。
第三个意义单元是第九句到第十三句,“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如今的明月和隔山灯火与当年的一样,但“满天的星”却“只使人不见”,只能在梦中挂念消失不见的人,抒情主人公借自然意象表达时过境迁后物是人非的感慨。“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使诗歌的指向露出了些许端倪,“满天的星”“使人不见”可以理解为天空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意为在梦中挂念不见之人。《别丢掉》写于徐志摩飞机失事去世一年后,而徐志摩正是在天空中被夺走了生命,这与诗中反复提到的“黑夜”也相呼应,由此可以推测《别丢掉》的创作与徐志摩有着一定的联系,但这联系未必是出于爱情。林徽因在《悼志摩》中称赞徐志摩的“真”与“诚”:“志摩的最动人的特点,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对他的理想的愚诚,对艺术欣赏的认真,体会情感的切实,全是难能可贵到极点。”林徽因的文艺思想也受到志摩的影响,极力主张“真”与“诚”,她在《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中说:“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面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去寻求超实际的真美,读诗者的反应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们这写诗的一样诚实天真。”f可见,林徽因在诗中所说的“你仍要保存着那真”既是对徐志摩“真”与“诚”的肯定,也是对她自己的督促和勉励。第四个意义单元是第十四句到第十七句,“你仍得相信”是这样一种“真”与“诚”的信仰,勉励自己延续志摩诗意的信仰,矢志追求文学创作的“真”与“诚”。
由此,不难发现,诗中的三个“你”指的都是诗人自己,因此,这首诗并非诗人与他人的对话,而是诗人与自己心灵的对话。她在回忆与体察过往情感的同时对自己的角色定位进行了思考,她不断从情感柔软的牵绊中跳脱出来,明确自我抉择的主动意识,由是,诗人高喊“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不仅是对故人的怀念、情意的眷恋,更是一种生命意识的张扬、纯美诗意精神的呵护。至此,诗人对已逝友人的追悼化为自我珍视的动力。继《别丢掉》后,林徽因很快完成了被陈梦家称为一首“难得有的好诗”——《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笑》在林徽因早期诗作中具有代表性,这首诗透过一个个纷踏而来的轻灵透明的视觉意象,将女性的美诗性化、可感化,尽显女诗人迥异于男诗人细腻与柔美的工笔。“思维是借助于一种更加合适的媒介——视觉意象——进行的,而语言之所以对创造性思维有所帮助,就在于它能在思维展开时把这种意象提供出来。”i通读全诗,诗人对笑的描画,仿佛拍摄电影的摄像头一样,一直处于一个动态的拍摄过程,镜头的切换很细微,从“眼睛”“口唇”写起,笑意温柔了眼神,爬上了嘴角,这样的笑温润而又传神。镜头接着转到了唇边的“旋涡”,继而诗人用“浑圆的”三个字来形容这笑涡,笑的程度就得以表现出来——笑得十分灿烂。人们常常用酒杯来形容唇边的“旋涡”,林徽因描画的“浑圆的旋涡”仿佛盛满了佳酿,只需看一眼便醉了。林徽因说这笑容“艳丽如同露珠”,是恰切而不夸张的,露珠晶莹剔透,圆润而又饱满,这笑正如露珠一样。镜头再次转移到“贝齿”,这“贝齿”是闪着光的,“闪光”两个字虽然简短,却展现了一个女性的健康与生命力,孕育着勃勃生机。“朵朵的笑”,形象地呈现出笑的动态和持续性,灿烂如同花朵,一朵接着一朵绽放。“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藏,一个“躲”字生动而又传神地让这笑更加具体化,是从眼角、唇边、旋涡到牙齿都充盈着笑意,是真诚的笑。这笑仿佛带有神性,只有神才能发出如此灿烂的笑容。诗人用“水的映影”和“风的轻歌”来形容这笑容的美丽,一动一静的结合,从自然中巧妙取景,这里仿佛是一个切换的外景,来映衬这明艳动人的“笑”。之后,镜头再次转移到“鬈发”上,“鬈发”怎么能散发笑意呢?但是在林徽因的笔下连“鬈发”都散发着笑意,说明这个女子的笑是遍布全身的,整个人都洋溢着笑的光彩,这不是普通人的笑,只有神才能发出如此有感染力的笑。“鬈发”是“散乱的”“惺忪的”,虽然凌乱,仿佛睡觉刚醒来一般,但也不失一种慵懒的美感。动词“挨”字展现了“鬈发”与耳朵的贴近,于是这笑也仿佛从鬈发爬上了耳朵,笑的范围再一次扩大了。前面都是外面的描画,最后诗笔转移到心里,丝丝入扣,轻软如同花影,又带着曼妙的甜蜜,“涌进了”那恋人的“心窝”,“涌”字十分传神地描画出笑意的蔓延,仿佛洪水破闸般,让人难以抵挡。同时这笑也是带有触感的,是“软软”的,是“痒痒”的,化虚为实,化抽象为具体。最后,这笑如诗如画,像诗像画一样的醉人。诗人用“旋涡”“露珠”和“花朵”等比喻修辞来形容笑,生动而又柔软。随着诗行的深入,又通过“水的映影”“风的轻歌”“云的留痕”“浪的柔波”等轻灵而又充满自然气息的意象将这笑具体化,使笑变得可见可听可感,尽显其美,于是这“神的笑,美的笑”将自然的柔美庄严与女性的热忱善良完美地融合起来。
古诗中也有很多描写女性的诗句,无论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还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都没有林徽因的这首诗传神,且具有生命的感染力。前者都是从客观的角度对女性的美貌进行描画,虽然也有色彩和动作,但是林徽因的这首《笑》是动态的,流萤一般闪着光,好似诗人拿着镜头聚焦拍摄,放大放慢了现代女性身上神性、诗性、自信的美。诗中那精致生动的五官宛如雕刻出来的一般,每个部分都泛着笑意,这笑不止挂在脸上的每一个角落,更蔓延到了心里。
此外,在写作技巧上,诗人巧妙地将描述性的意象“浑圆的旋涡”“艳丽如同露珠”“轻软如同花影”同象征性的意象“水的映影、风的轻歌”“云的留痕,浪的柔波”融为一体,这种印象式的写法极为传神地展现了笑的韵致和主人公欢愉的心态,以及它所象征的高洁纯净的人格品性,更为重要的是挖掘出情态背后所浸透的精神品格。全诗动静结合,文质兼备,风格清新,色彩与声浪、诗歌与绘画全都聚合在笑容上。诗行间对笑的情态和风采的传神刻绘之功,一时无二,尽显诗人独特的构思和描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