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雨吹斜了

作者: 李敬宇

与六师傅相识并确定恋爱关系,是经由胡聊聊介绍的。那时候,我在北门区的新新文印发展公司打工才一个月,脚跟还没站稳呢,就由胡聊聊引领着,去和六师傅见面。六师傅长相憨厚,面皮偏白,因为脸刮得干净,络腮胡子不易看出来,能看出来的,是不够聪明;身材高大,略胖,从远处看比较挺拔,仿佛很有几分男子汉气概。

初次见面,六师傅就谈起他的私家车,说他原先的那辆起亚轿车被别的车撞了,当然别人是全责,等理赔结束,他一来气,干脆把车卖了,又买了一辆,这回买的是雷克萨斯,就是大家常说的凌志。

胡聊聊好奇地问:“你又不姓六,为什么人家都喊你‘六师傅’?”

六师傅就笑,很矜持的样子,也不回答。

我暗忖:六应该是刘,还是柳,或者就是陆,不少地方把陆也读成了六;可他既不姓刘,也不姓柳,更不姓陆,而是姓高。

六师傅矜持了约两分钟,不再矜持了,说:“聊聊,不瞒你说,我家拆迁,分了六套房子,我们单位的人都眼红,就开始喊我‘六师傅’了。其实不对的,我家原先还有两套房子,应该是‘八师傅’。”

之前我只是听胡聊聊介绍男方家拆迁分到了好几套房子,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套,听六师傅这么一说,差点要笑起来,好歹忍住了。

“还有,我的工资,每月八千多块钱,不高不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六师傅表面谦虚、实则颇多骄傲地补充说。

“这份工资,要是放在我们那地方,已经很高了,连中学老师都没法跟你比!”胡聊聊态度诚恳地说。

她无意间讲出一个“中学老师”,倒把我惊得浑身一抖。

初次见面,说不上愉快,感觉着有点麻木,仿佛各方面都慢了半拍。

几年以后,当我回想起彼时的情景,只觉得自己过于虚荣了,原以为是个热爱文学的文艺女青年呢,其实说白了,仍旧脱不去“物质女”的窠臼。

那些记忆早已淡了,但离开的时候,胡聊聊讲的一句话,令我记忆深刻:“我没骗你,也没骗你爸你妈吧,他们家,有钱!”

同样记忆深刻的,是去年我回苏北娘家,遇到老同学虞凤玲,凤玲递给我的那个不清不楚的眼神,叫我觉得难受,好长时间都缓不过劲来。

和虞凤玲的交往不必谈了,闺蜜。和她哥哥虞斌的往来,倒是值得留下一笔。

虞斌比他妹妹大三岁,也同样的,比我大三岁。那时候我和凤玲高中毕业,高考双双落第,都在上补习班,准备迎接第二年高考。其实两个人心里跟明镜似的,都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我们来往频繁,我去虞家,总能见到凤玲的哥哥。而虞斌呢,那时大学刚刚毕业,回了原籍,在中学的初中部教化学。好几次到晚上,虞家父母都留我吃晚饭,我也不客气,吃了晚饭,拱进凤玲的房间,仍不走。真到走的时候,天已黑尽了。虞家母亲说:“虞斌,你去送送晓菊吧,女孩子单独走夜路,不放心。”

一男一女,各骑一辆自行车。黑夜的路其实并不长,一个镇子的南北两段,骑车只需八九分钟。有几处是有路灯的,有的路段没有。

仅仅三次的夜晚送行。如果说我是刻意为之,那也不至于;我还真没想那么多呢,或者说,我也不可能有那样的心计。但无论怎样解释,从那以后,我爱上了自行车,爱上了夜晚,爱上了自行车和夜晚的自然搭配。

终于,又有了第四回。

也是最后一回,更不可能刻意为之。那是在我和凤玲又一次高考失败,都偃旗息鼓、彻底放弃高考念想之后。忘了事情的起因了,总之是凤玲打来电话,叫我去她家,商量一件事情。那是秋季的一个礼拜天,淫雨不断。我没骑自行车,连雨伞都没带。

那回并不是虞家母亲发话,是虞凤玲指派她哥哥送我回家的。五年前的那个下午,直到今天,路上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忆犹新。

因为是骑一辆自行车,从虞家出来,虽然带了两把伞,但我们只能撑开一把。我坐在后面书包架上,将伞够过二人的头顶,但无济于事,有一阵子雨下得大,直将虞斌身上打得透湿。我总是有所忌惮,不敢贴得太紧,手臂也不够长,所以无论怎样着急,都是徒劳。虞斌说:“如果伞能往前再倾一些,就好了;但往前倾也不行,雨又打在你头上了。”我着急地说:“风把雨吹斜了,我没有一点办法。”

后来只好下车,各自打一把伞,虞斌推车行走……

去年我回娘家,在商场里邂逅了虞凤玲。凤玲说:“从大城市回来啦,怎么也不跟我联系一下?”我窘得不行,直把对方的眼神当成割肉的刀子。凤玲倒没有再说什么,既无明显的冷漠,也未表现出热情姿态;不过在我看来,那眼神实在是另类,说不清道不明。我难受得几乎想哭。

同样是去年,我去法院,要求离婚。

起诉状递交上去,交了一百多元钱的诉讼费,过一个月,那边通知开庭。

到了法庭上,法官提问:“原告为什么要离婚?”我说:“双方没有感情,婚前接触时间太短,他言语举止粗鲁,还赌博,在我生孩子的时候也不管不问,还有家暴行为。”法官又问对方:“被告对离婚是什么态度?”六师傅说:“我不同意离婚,我赌博也不是真赌,是小赌大开心,家暴也没有,每次都是她先找事,真要闹起来,她又闹不起,又要报警。”旁听席上他的母亲说:“生孩子不管不问,是孩子自己长大的吗?问问你自己吧,要不是我们,孩子是吃屎还是喝西北风,能长这么大?”我据理力争,说:“我上班,有时间带吗,哪天晚上不是我带?”他母亲说:“哟,你不带孩子还有理啦!”

法官很生气,敲响法槌说:“旁听人员不得讲话,刚才已经宣布过法庭纪律,怎么还插话?”旁听席上坐了两排的人,除了介绍人胡聊聊,全是高家的人,被告的父母、叔叔姑姑、舅舅姨娘。开庭前法官曾询问双方是否要求不公开审理,我念及眼前这些高家亲属都是长辈,没开口。既然婆婆在法庭上随意插话,我便冷着脸对法官说:“我还是申请不公开审理吧。”

此言一出,法官立刻宣布,根据当事人申请,依据民事诉讼法规定,现在对本案进行不公开审理。一干人等都被“请”出了法庭。

庭审结束后,胡聊聊将我拽到一边,责怪说:“他们一家人对你都很不错的,你干吗要这样?”我说:“夫妻两个人的事,一家人插什么嘴?”胡聊聊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好端端地嫁了一个有钱人家,还要离婚,何苦哟!”

我将我在法庭上出示的、好几十页的打印件拿给她看,那是手机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图。我说:“你看,这是我生孩子那段时间的对话。都夜里十一点半了,叫他回来,他说赢了钱,肯定下不了场子,保证一小时内到家;等过了一小时再催他,你看催了多少次,他再也不回话了;然后到了两点半,孩子闹,我睡不着,又催他,你看,这是他给我的回话——‘你有完没完,滚。’”

胡聊聊说:“男人嘛,你能跟他计较?”又说,“我还是感觉可惜了,太可惜,主要是,你和六师傅没有大矛盾,谈不上有任何冲突嘛!”

胡聊聊是我们家乡人,比我大十来岁,年龄正好介于我和我妈之间,她老早就嫁过来了,在长江边的省会城市有了根基。我甚至连胡聊聊的大名都不知道;她见人就喜欢聊,一套一套的,因此就有了“聊聊”的绰号。后来我才知晓,她已经离过两次婚,第三次又成功地嫁了人,而且嫁到省城;如今她往来于省城和我们家乡之间,忙着帮人介绍对象,忙着张罗各种事情,不知疲倦。像涉及我离婚的问题,都到法院了,别人躲还躲不及呢,她却跟着跑过来。

本来我想把一肚子苦水倒出来,倒给胡聊聊的,想想无聊,什么也不说了。

结果,那次离婚,法院以判决方式驳回了我的诉讼请求。

我对虞斌其实没有什么可想的。事到如今,都是结过婚的人了,木已成舟,那些小心思都无关紧要了。如果提起之前的细小,那么在我身上更多的,是深藏不露的自卑心理。他是中学老师,我是待业青年,两者实在不能比。只是,那些往事,又像深秋雨地上的落叶,于不经意间,会稀松地,甚至密集地展现开来。

那场雨就是下在深秋。马路上,雨水或汪积,或流淌,流出一道道暗亮的光。那是路边建筑物和树木的影子。落叶几乎铺满了柏油路,多数是大叶的悬铃木落叶,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法国梧桐。那些斑黄的、湿漉漉的落叶被雨水浸泡着,发出黯淡的、仿佛就要熄灭了的金光,叫人心疼。

骑自行车八九分钟的路程,走起来,路就长了;况且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路两边,行道树的后边,虽然店铺不算太多,但要躲雨其实也容易。但两个人似乎在雨里走出了滋味,根本就没想过要停下脚步。不知何时,雨水已经悄悄地钻进鞋子里,像小虫子在脚面和脚趾间爬行,但爬得温柔,有一种和豢养的袖珍宠物玩耍的意趣。周围的雨声,以及我们走路的声音清晰而单调,咯吱咯吱,不断地重复。但在我听来,尤其是后来在我的回味里,简直美得如同韶音。甚至,我都把它想象成呻吟和召唤了。一路上,我们几乎没开口讲话,如同若即若离的两把伞,各自都在心里酝酿着情绪。

一阵风恰好从背后吹来,吹得急了些,居然将我的伞吹翻过去。一时我们都站住,不知所措。我想为雨伞复位,伞却卡住了,动弹不得。仓皇,令人脸红的仓皇。虞斌将他的伞递给我,拿过我的伞,把自行车斜倚在身上,也去为伞纠正复位。但同样,毫无成效。我举高了伞,小心地伸过去,如此,我们又同打一把伞了。

将那把无法复位的伞夹在书包架上,我们继续往前行走。

似乎为了打破尴尬,他说:“你们学文科的,讲话都像写诗。你刚才说,风把雨吹斜了。”

我愣了一下,说:“我是这样讲的吗?”

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去虞家,也没和凤玲联系。我想,应该是我心里已经藏下了一个秘密,仿如怀了鬼胎,不敢示人。

也恰恰是在那时候,胡聊聊出现了。

胡聊聊往返于家乡和大城市之间,把琐碎的生活忙成了事业。她几句话就说动了我母亲,然后母亲几句话又说动了我父亲。胡聊聊讲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高品质的生活谁不想要?先不要急于下结论,让你家晓菊先去见见,见一面总不会掉一块肉吧?房子就是钱,他家房子多,那是真的!晓菊正好也在那边打工,见面反而方便。”母亲知道胡聊聊的功绩,撮合了一对又一对,还把一个女孩推介到国外,嫁出了国门。

真是鬼迷心窍,我们那帮女同学,除了个别几个考上了大学,像我这样没考上的,一个个都像长了翅膀,离开家乡,去大地方闯荡了;即便是虞凤玲,没离开家乡,后来也嫁进了县城。用女同学们的话说,谁不想谋求更高层次的发展呢?

于是,我和六师傅见面了,并且迅速确定了恋爱关系。

“六师傅”,拿我现在的话讲,简直是一个搞笑的绰号,跟“聊聊”堪得一比。

今年,就在两个月前,我经过深思熟虑,再次向法院起诉要求离婚。

又是胡聊聊,在第一时间追过来,说,去年法院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和好不离了?怎么才大半年时间,你又改变主意啦?她的语气,既有声讨的意味,又带了浓重的苦口婆心。我只好坐下来,陪她,告诉她那不是和好,而是判不离,又和她谈了许多杂沓繁乱的家事,一地鸡毛。讲述时,我甚至有点儿心不在焉,想象着我运用的完全是小说里常用的意识流手法。但有一件事情,已经涌到喉咙口了,想想,还是被我压了下去。

我和六师傅是在三年前登记结婚并举办婚礼的,两年半前我生了孩子。就是说,领证还不到半年就有了孩子。对的,未婚先孕。那时候,我和六师傅接触已经好几个月了。我在新新文印发展公司干得顺风顺水;老板已经发了话,说像我这样既懂文学又会公文写作的职员,在她这儿是第一位,她要好好“利用”我。老板为人爽直,性格如同男人,喜欢开玩笑。话说回来,用上我这样的职员,不给我涨工资,她都过意不去。

也是秋天,也是下雨的日子。是初秋的某个下午。在六师傅开车送我回宿舍的途中,他临时起意,要回一趟自己的家;我坐在舒适的副驾驶座位上,什么也不想,任由他转动方向盘。然后,在家里,在他的房间,就发生了一件事。没有任何过渡,也没有任何来由,进房间,不到三分钟,他就动起手来。我根本不想在婚前和他出格越轨;虽然被他搂抱过多次,但他也明显感受到我试图规避的情绪。往深一步说,我们的关系能不能坚定地维持下去,还需打一个问号呢!几个月的接触交往,我始终迷茫,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转身离去。我说:“你不要动手!你再动粗,你再耍流氓,我就喊了!”他说:“你要喊你就喊,反正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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