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
作者: 刘会然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这洞穿山野和心肺的吼叫声,像崩塌的砖墙,在拆迁现场涌动、漫漶、战栗。
我整个身子瘫躺在座椅上,十指插入乱发中。
此时此刻,挖掘机、残壁断砖、美女壁画、汪大生、三轮车、小艾、胸部疤痕……像一只只飞蛾,在我眼前快速飘忽。
我叫熊黄,来自江南赣中的秧村,今年三十一岁。十二年前,我曾是一个优秀的挖掘机司机。
我的故事,还得从读高中那会儿说起。
真整不明白,高中三年自己是咋混的?人家高考,不是上本科线,就是上专科线。我是啥线都没兜住,稀里哗啦落败了。去读无门槛的民办高职院校嘛,我又拉不下自尊心。你是知道的,我老家秧村是远近闻名的“大学生村”,家家户户盛产大学生。专科院校都很难入村人的法眼,甭说那些杂乱的民办高职院校了。
父亲建议,去复读一年试试?
我说,算了吧,读书生涯就到此为止吧,一锤子买卖。
父亲说,村里的熊大圣,人家折腾了五六年,不也考上了本科院校?
我直摇头,笑父母迂腐,都什么年代了,何必非要走高考这座独木桥?我宽慰父母,你们也不要灰头土脸的,如果是在古代,你儿子至少也算个监生,也挺不错的啦。
父亲说,好,熊黄同学,我不知道什么监生不监生的,不做畜生就行。这次就听你的,你愿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再不行,你就回村,家里嘛,那三亩五分地,也饿不死我们。
我哂笑,去,去,谁还会回秧村,继承你们那套世袭的农耕手艺?我在兰城读了三年高中,摸爬滚打了三年,再不济,街头那些垃圾桶的位置,我总了如指掌啰。
父亲摇摇头,从内衣兜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甩给我。父亲对着我头顶的天空说,最后一次了,收好了哦。
我用食指和中指,轻盈地夹取住这张钞票。突然,一阵小风吹来,那张钞票从我指间滑落,差点吹回到父亲脚下。我一个箭步,牢牢踩住钞票的一角。直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我才低着头,把这张钞票捡起。我对着太阳,嘟着嘴,噗噗噗,把钞票上的尘土一一吹落。
我计划用这百元大钞作为创业启动基金。
谋划了三天,觉得还是做菜贩最合适,成本低,无赊账,获利快。但去承包菜市场的摊位肯定不行。我打听过,菜市场的摊位,要不菲的租金,多则十来万,少则七八千。我底子薄,根基浅,只好先做走街串巷的流动菜贩。
那天,凌晨三点不到,我就骑着自行车,去兰城蔬菜交易市场,选了辣椒、茄子、丝瓜等大众菜。天亮后,我在大街小巷里吆喝。一上午的工夫,菜兜里的菜,就全部脱手了。掰指一算,除了成本,赚了三十多元。我以为找到了发财的路子。我对着兰城的浩渺又深邃的天空,自信地笑了。
谁知,第二天,我就睡得死猪般,九点后才醒。九点了,你见过谁去贩菜?这时候去兰城蔬菜交易市场,黄花菜都凉了。菜贩要起早。我年轻,嗜睡,买菜这活绝非长久之计。第一个回合创业,我输了。
还好,我脑子活。年轻人不是早上睡不醒,晚上睡不着吗?那去夜市摆摊,肯定对路。
说干就干,我赶到兰城小商品批发市场,贩了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气球、毛绒动物、荧光棒等。一到黄昏,我就在兰城商业街口摆开了。谁知,还有城管这一行当,专治各种小摊贩。我还没有卖上三件小玩意,地摊就被几个城管抄检了。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玩具,一脸无辜地被蓝白相间的皮卡车带走,我敢怒不敢言。第二个回合创业,我又输了。
后来,一个初中同学邀我去他们工地上搬砖。工地上那群才读完初中的家伙,竟然嘲笑我为孔乙己。我干不下去了。还孔乙己呢,人家孔乙己还有一身长衫,能摆出九文大钱。我现在是买长衫的钱都没有,兜里只小心翼翼藏着七枚硬币。第三个回合创业,我还是输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母舅,就住在兰城郊外。
我把身上仅有的七元钱,用两元买了一瓶本地产啤酒,用四元买了半斤桃酥,摇摇晃晃来到母舅家。
母舅一看到我,说你这外甥,真不懂事,来就来,手里还提什么东西呢?赶紧坐,等你舅妈回来,就在这里吃完饭回去。我想这情节,不是和《红楼梦》里贾芸去向他母舅借钱如出一辙吗?
我还是把最近工作的事告诉母舅。母舅叹气道,就你这跳蚤性格,哪里能吃得上饱饭?母舅说,现在兰城到处在建商品房,我推荐你去学开挖掘机,这活肯定适合你。母舅说,上次正好借了你家五千元建房子,我带你去挖掘机培训学校报名吧。
母舅骑着电动车,带着我往城西跑。很快,我们就到了那家挖掘机培训学校。一个月速成班,报名费四千五。母舅帮我报了名,另外给了我三百元生活费。
还别说,知甥莫如舅。我还真喜欢上了挖掘机。坐在挖掘机里,捣鼓着操纵杆,我就像摆弄着十个手指一样灵便。更让我欣喜的是,当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竟然找到君临天下的感觉,舞动着机械手臂张牙舞爪,真有气吞山河的气魄。
教练每次都点赞我:人才!人才!人才!其他学员一坐进驾驶室,虫豸一样胆战心惊,我一跨进驾驶室,就龙虎般翻江倒海。什么伸展、勾耙、平移、转圈,我是挥洒自如,自显神通,宛如孙悟空戏耍手中的如意金箍棒。不到一周,我就掌握了全套驾驶技术。驾校为了激励其他学员,硬是把我的大头照片,贴在大堂大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贴的是通缉犯。当然,驾校还给了我一点实际的奖励,就是退回了我一半的学费,乖乖,两千二百五元啊。我终于阔了一回。
兰城正处在房地产开发高潮。城区和郊区大面积推旧建新,挖掘机自然少不了。那时,挖掘机司机还少,会操弄挖掘机的都遭疯抢。我自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谋得了我人生的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说真的,我还真喜欢这份工作。那段时间,开挖掘机基本是拆旧房。公司一有任务,我就血脉偾张,奋勇争先。大伙都抱怨公司加班加点。我却乐此不疲。每看到一栋栋房屋,在我操纵的挖掘机下,纷纷倒地,我就会涌现一种横扫千军的感觉。倒塌的墙壁,扭曲的钢筋,飞零碎的砖石,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有时,我觉得自己开的不是土鳖的挖掘机,而是战场上的霸气十足的坦克。
公司廖总对我厚爱有加,每次看到我,赶紧递烟。廖总还信誓旦旦对我说,好好干,小熊,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我本以为能在廖总的公司顺风顺水干下去。那天晚上,一个同事凑到我耳边,说,待在这公司,就慢悠悠扒拉一些老房子,真是杀鸡用牛刀,枉费你浑身本领。
我说,哪里不都一样吗?开挖掘机还真能去上电视台,去表演开啤酒盖和过单边桥吗?
同事悄悄说,那可不一样,这里是小菜一碟,人家那边可是洋荤大餐呢。
我赶紧追问,此话怎讲?
同事说,你想不想去干票大的?
我急了,你就不要卖关子,还是长话短说吧。
同事说,我表哥就在县拆迁公司,他要我物色几个开挖掘机利索一点的司机,我看你就行。
我问,要怎么个利索法?
同事说,你不要问那么多,到那边你就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你屈才的,到时候,请我“腐败”几次就行,哈。
就这样,我来到李总的拆迁公司这边。
李总,看上去精瘦,干练,像个穿职业装的律师。或许看到我皮肤白皙,外表文文静静,李总就叫大学生,简称:熊大。我向李总解释,别,别,我其实就是个高中生,“独木桥”上的落水者而已,熊二都算不上。李总说,我叫你熊大,就熊大吧,别扭扭捏捏像个娘们。
刚踏进李总的拆迁公司,工友们就奔走相告,满脸喜庆,说我们李总真厉害,又接到了一个A标。我刚想问啥是A标,李总就发话了,兄弟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快、狠、准,绝对不能拖泥带水,干好了,工资和先前一样,翻三倍。
很快,拖拉机就连人带车,把我们和挖掘机送到了现场。一看,黑压压的到处是人,有城管,有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大伙把一幢房子围在中间。
在房子的门前,我看到一个老人和妇女在哭喊。显然,她们是这幢房子的主人。
有位领导拿着扩音喇叭在喊叫,要老人和妇女赶紧离开,否则一切后果自负。可老人和妇女还是匍匐在房子前哭天抢地。终于,拿着扩音喇叭领导发号施令,说,上!很快,老人和妇女就被几个城管抬走了,活像抬走两只扭动腰身的肥鸭。
李总一挥手,我们就驾着挖掘机飞奔到房子前,三下五除二,一幢三层的小洋房,就灰飞烟灭了。
晚上,李总甩给我们每人八百元。
我战战兢兢接过李总的八百元。乖乖,半小时不到,就八百元,真带劲。
李总夸耀了我,说,熊大,还以为你没有见过大场面,会畏畏缩缩,你还真不赖,技术过硬,动作利索。李总拍了拍我肩膀,说熊大,过几天再带你去干一票更刺激的。
三天后,李总果真派人来接我。
我们一行人来到郊区一幢半新不旧的厂房。这厂房是简易的砖木结构,屋顶盖着彩钢瓦。厂房呈长方形,加上院子,占地约三百亩,占据国道边显赫的位置。
拖车把挖掘机拉到了厂房边,我们几个人立即驾驶挖掘机,直接往厂房冲过去。很快,围墙就露出了几个大豁口。我们继续往前冲。谁知,厂房里冲出一群人,乌鸦般。他们手握铁棒,朝我们几辆挖掘机蜂拥而来。真是一群亡命之徒,跳起来就用铁棒打砸我们驾驶室。很快,同伴们的驾驶室就千疮百孔,玻璃碎成一片,成了惨烈的战争场面。几个同伴早就弃车逃走了。只剩下我,孤军迎战。我左突右撞,飞快转动着机械臂,宛如金刚护体般,让这群人无法靠近。我边战边撤,最终,撤离到了安全地带。
李总看到我和挖掘机毫发无伤,哭笑不得。他说,熊大啊,人没事就好,挖掘机顶个屁用。
后来,我才知道,这厂房是村里擅自搭建的。当然,没有任何合法建房手续。政府早想把这厂房拆了,但因为这厂房出租给木材加工厂,村人都能分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每次政府组织人去拆,总有人通风报信。那些村里的老女老少看戏一样,整整齐齐坐在院子门口,充当人体炸弹。由于怕伤及人命,这厂房就一直拖在这里。最近,有开发商看中了这块地,想盘下建商品房。
李总本想叫我们去把它一锅端,想不到还是碰到了硬碴。
李总多次对我们说,人命关天,我们可以乱来,但千万不要出人命。李总对我说,熊大,你小子爱挖掘机如命,保不定下次就没有如此幸运了。我可不希望的我的员工出岔子。辞退你嘛,又枉费了你满身的功夫,你还是留在公司吧。
就这样,李总安排我去参与公司的B标了。
与凶险的A标活比较,B标活那可就轻松多了,因为B标活都是正规的拆除活。也就是说,我们要拆的房子,都是政府和房主签订好了协议,已经搬走了物件的空房子。
干这样的活,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每天开着挖掘机,对这一幢幢或高或矮,或宽或窄的房屋,我就像推倒积木一样轻快。
慢慢地,发现自己很不舒畅,如鲠在喉。为啥?因为那些该死的拾荒客。
你没有去过工地,可能不知道。一来工地看看,每次挖掘机一开动,那些拾荒客就尾随在挖掘机的后面,就好像在战争片里看到的,尾随在坦克后面的一群士兵。工地上有了拾荒客,开起挖掘机来,就碍手碍脚,生怕铲斗等碰到他们。
你是知道的,很多房子搬迁后,不可能大浪淘沙般空荡,或多或少会留下些废铜烂铁。小到一个破脸盆、歪鞋架,大到铁架床、铝合金窗架等。这些在大部分人眼中是废物,可在拾荒客眼中,就是财富了,因为这些东西都可以变现。特别是碰到值钱的东西时,拾荒客眼睛会像狼一样发出绿光,会玩命般抢夺。
前几天,我在破拆一堵老墙时,就从砖缝中飘出来好些纸币。那些拾荒客玩命般冲上去,和饿狼扑食般,争抢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场面,还以为是个传说呢。这也让我想起“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古话。
早就听同事小方说,开挖掘机去破拆旧房时,时常能发现一些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可能是家人藏在隐蔽处,后来自己都忘了。有些可能是家里老人藏的,老人仙逝前,忘记告诉家人。更有甚至,在老旧的房子里,土层下或隔墙里,甚至还有古董,比如铜钱、银圆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