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思

作者: 李敬宇

和桑丽在茶社的小包间坐定,一番言语,我才摸清她的心思。

之前桑丽来电话,约我去茶社坐一坐。我问她:“要不要叫上吴雁荻?”她停顿了四五秒,说:“还是——不了吧。”于是我们俩去茶社。

我们选的是唐山路的曼曼茶社。茶社名为曼曼,不知是取“慢慢”的谐音,还是店主人名叫曼曼。我住城里,桑丽住江北,中间隔了长江。选在江边的唐山路,她乘一趟船,我坐一趟车,公平合理。

我先到。我选了靠窗的桌子,要了两份咖啡、两份碧螺春、两份点心、一份葵花籽。桑丽喜欢嗑葵花籽。服务员刚去打理,桑丽就到了。她上穿一件浅蓝色的呢子短大衣,下着一条深色裙裤,脖颈上围了一条粉色围巾,靓丽而得体。进茶社,踩着地板走过来,跟我打了个手势,便开口对迎上前来的服务员说:“这位子不好,换一个,找个小包间。”服务员说:“四人间的,小间,可以吗?”她点一点头。

调了个小包间,朝北,因了茶社总体微暖,不用开空调。我们在小长桌互相挨着的两道边坐下,桑丽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婚了。”

“离婚?怎么可能?”我惊道。

“就在前天,前天办的手续。”桑丽轻轻一笑,“我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讲一声。”

这是当然。我们三个人,包括吴雁荻,拿男人的话说,关系很铁。我最不喜欢“闺蜜”一词,但事实上,我们是真正的闺蜜。同窗三年,那是初中,最纯情的三年。初中同学有个好处,同在一个城市,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相比较,大学同学就不大靠谱,来的时候天南地北,也注定了今后人各一方。吴雁荻那时还是班长。后来她家里出了事,和邻居发生纠纷,她父亲表现得特别孔武,将人打伤,坐了一年牢。那以后,吴雁荻一蹶不振,高中上得磕磕绊绊,且与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大学自然不可能考上。而我和桑丽,大学毕业又回了原籍,殊途同归。婚前我们三人走得勤,婚后各忙各的,但每隔一段时间,仍要联络一回。

“我和庄一滨是假离婚,为了买别墅。”关于买别墅,桑丽早就跟我聊过,这回她终于落实到行动上了。

她说,他们夫妻俩是通过中介公司买的二手别墅,在城郊接合部,路途稍远了些,但风景好,房子的品质也好。原房主一家要去澳大利亚定居,房子急于出手。她说唯一叫她心里不痛快的,就是中介那个女孩,也看不出多大岁数,说二十五六岁也行,说三十四五岁也不错,反正现在的女孩都像一条谜语或一道考题,你很难猜出她们究竟是哪一路货色。那女孩告诉他们,交易价是三百八十万,但为了少缴税,房价可以做低一点,按二百六十万来做。因为他们名下已有两套房,所以缴税是两个点,也就是百分之二,五万二;但如果离婚,女方成了无房户,写女方一个人名字,就只需交一个点,两万六。庄一滨不放心,还特地问那女孩,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女孩说,只有这一个办法,去民政局办个假离婚,能省下两万六,你们自己权衡。桑丽说,那女孩是勾魂眼,能从别人的眼睛里勾出东西来。

“说心里话,她声音好听,柔软,一张圆脸,怎么说呢,五官也柔和,就是眼睛太勾人。”桑丽苦笑一下,摇一摇头,“庄一滨就看我,然后对那女的说,这样不妥吧?不过我觉得,能省两万六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说句难听话,两万多块钱,好多低收入的人,你像吴雁荻,等于大半年工资呢。我也没再征求他意见,直接对那女的说,就听你的,办离婚。”

“前天,离掉了?”我似问非问。

“一个月的冷静期,民法典规定的。我们先是去民政局,那边要求一个月冷静期,就回来,前天到期,我们又去了。”

“怎么说呢?你要我说啊,你主动提出离婚,不够慎重。”我讲话直截了当,我们之间不存在绕弯子,“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你家庄一滨以前不太老实,有过那件事。”

桑丽就笑了,笑得很勉强:“那女孩说,办假离婚的人多呢,这叫‘政策性离婚’,都是为了少花钱;说农村拆迁更厉害,办个假离婚,能多分一套甚至两套房子呢。我是想,毕竟是两万多,就是我们来茶社消费,也能来上一百回呢。”

我理解她笑里的勉强。庄一滨几年前和公司里的一个女孩有过一腿。当时桑丽像个不谙尘世的小女生,慌得一塌糊涂,我和吴雁荻还为她出了许多点子。吴雁荻在社会上闯荡得多,有经验,带着我和桑丽,直接找上女孩家的门,把那女孩、女孩的父母狠狠教训了一顿,临走,人家女孩父母还直喊“感谢,感谢”。一件烂事,被吴雁荻简单地摆平了。

“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个中介女孩?第一眼就不喜欢。她长得太像一个人了,就是庄一滨单位的那个,胡霞。”桑丽说。

若是她不提胡霞的名字,我连那位“小三”的姓都记不得了。

我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绝没有吴雁荻那种果决的冲劲。我和桑丽在曼曼茶社的包间里聊了整整一下午。我讲话不多,但在关键问题上也不客气。因了我的寡言,桑丽叙述得更多一些。她说毕竟是机关干部,而且是在市级机关,所以她做事比较慎重,因是第一次闹离婚,不知深浅,功课总要做足,不管怎么说,架势总是要摆出来的。所以近段时间,她故意和庄一滨吵了几回架,甚至还故意动手打了两次。当然这在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既然有过,她也就不在乎翻新重来。她说,这一回她完全是借着一股劲和庄一滨吵闹、厮打的,讲起来是作假,她真想假戏真做,把一腔怨恨好好地发泄一通。

桑丽说:“结婚十二年了,他给了我什么?他爸、他妈,还有他们一家人,我要讲他们的罪状,一天一夜也讲不完,罄竹难书!”

“然后,你就顺理成章,搬出来了?”

“两回一闹,等于完成了一项任务,我就走了。我堂姐那边正好有一套空房子,暂时不用,我临时过去住一段时间。说到底,也是想在邻居面前造一造势。”她撇嘴一笑,笑出几分无奈,“中介当时还说,办完离婚手续,程序一走完,就可以复婚了。前天离完婚,我们就急着去办购房贷款手续,到昨天已经全部办完。但我吃不准,吃不准该不该马上复婚。今天庄一滨还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去复婚呢?我怕事情有反复,说还是再等一等吧,等一等稳妥。我也不知道,我做这些铺垫有没有必要。”

“我没经历过这些,我不懂。”我说,“有必要的话,我可以问问我家老许。”

“那倒没必要。”她笑道,“我还跟单位领导打了招呼呢,相当于在单位也备了案。……你知道,在机关里面干,也不容易,公务员现在又特别抢手。”

我知道,对于眼下公务员尤其是市级机关公务员的身份,桑丽是很在意、很珍惜的。

“但我今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心里蛮空的,好像空空落落。”她把玩着眼前的咖啡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空在哪儿呢?”

“我也说不上来。”她想了想,似乎没有想出什么来,“我是真的说不上来。”

她当然“说不上来”。仅仅为了两万多元钱,她就冒险离婚,而且是和一个“有前科”的丈夫离婚,她心里能不空吗?

我都记不清上回在曼曼茶社见面的具体日子了。那应该是十二月,天刚冷,离春节还有些日子。而此刻,已是三月上旬,乍暖还寒,地气蠢蠢欲动,仿佛做好了浮腾开来的准备,偶尔一两天,会特别的热。这样算来,距离上次喝茶喝咖啡,应该将近三个月了。

忽然又接到桑丽的电话。只是这电话来得蹊跷,已是夜晚十一点五十,接近零点,我已睡下多时了。我说:“桑丽,什么情况?”停了七八秒,她才发出像是哽咽的声音,又像是强压住正在进行的哽咽,说:“我今天,现在,心里面不好受。”我说:“你在哪儿,在家还是在外面?”她又迟疑片刻,说:“在家。”我说:“要我过去吗?需要的话,我现在就打车过去。”那边又静了许久,才说:“不用了。我不在家,我在外面溜达呢。”我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吗?要注意安全。”她说:“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就是一阵子。不存在安全问题。”

她挂断电话。我怔怔地看手机,直到黑屏,眼前出现幻影的亮光,感觉眼睛胀胀的,很难受。老许已经睡着了,迷糊中问一声:“是谁?”我说:“是桑丽。”老许说:“半夜了,明天还要上班。”就顺势搂住我的脖子,又睡去了。

我晚上入睡困难,每天都要费一番折腾。接了这样一个电话,睡眠更是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我打电话给桑丽。我并不提昨夜之事,只说抽个时间,今天还是明天,我们聚一聚。桑丽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笑道:“好呀,由你定时间。”我问她:“这回要不要叫上吴雁荻?”她想了约五秒钟,说:“可以,好久没见了,叫上吧。”

安排在次日晚上。够不着双休日,机关下班又太迟,我将两人约到我家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晚饭。我说我家老许今天出差,晚上不回来,女儿在爷爷奶奶那边,我们随便吃点什么吧,吃完了到我家,多聊聊。

果然简单。吴雁荻说她想喝点酒,于是为她要了二两装的小瓶白酒,但她只喝了一半。我和桑丽甚至连饮料也不想喝。所以在小餐馆,基本上没有耽误时间。

然后上楼,到我家。

我们不坐客厅,而是围着餐厅的桌子而坐,这样相互靠得近一些,直着腰板,讲话也精神。吴雁荻借着那点儿酒劲,谈起她最近做的一笔生意。她说她家老马接到一个诈骗微信,想在他这边搞一笔钱,大概有几万吧。晚上在床上,她喜欢拿他手机乱翻,主要目的是想看他有没有什么男女新动向,翻到了这条信息。她说当时也是好玩,她知道那是诈骗,故意回了条短信。这样一来二去,把那人钓上了,就像钓鱼一样。结果,就在昨天,那人转来三千块钱,她当即照单收下,立马将那人拉黑。

吴雁荻讲到兴头上,又向我讨回那剩下一半的酒,空口喝进了肚里。

我大笑。我知道,我的豪爽中带有伪装成分。我盯着吴雁荻酒后的脸。我觉得她的脸在酒后愈显动人。我们三个人,多年以前就形成了悖论:吴雁荻长得最好,在学校时各方面也都出色,就是因了她父亲那件事,落到如今这一步,单位不景气,丈夫老马混得也不行;桑丽长相一般,大学也只读了个“三本”,却鬼使神差进了市级机关,丈夫开公司,干得风生水起;我在三人中最是“中不溜”,在区级机关工作,老许虽然从事律师职业,却是半途转行,一切都须从头干起。

三人聚会,都是我和桑丽轮流买单。讲起来是轮流,基本上三七开,我七,桑丽三,因为桑丽最喜欢摆假动作,我只是不点破而已。吴雁荻过意不去,总说要回请我们,我们都爽快地答应,但临到末了,还是由我和桑丽抢着去买单。经济是基础,不在同一层面上,很容易引起误会或尴尬,许多话也不便讲。本来应该是无话不谈的,但这几年,工资、房价、保姆之类的话题,因投鼠忌器,我们都尽量避开。

我注意到,桑丽不仅笑意全无,一双眼睛还迷蒙起来,且在迷蒙中有了潮湿的意思。我知道她想掉泪,顿时笑不起来了。

“桑丽你说说吧,说说你们离婚以后的情况。”我故意表现得大大咧咧。我想让她的痛苦一步到位。

“离婚了桑丽?你什么时候离的,怎么没通知我一声?”吴雁荻惊道。

由这句话引出,话题转向了桑丽的离婚。

桑丽说,昨晚天气好,她在她堂姐家的空房子里坐不住,到九点多,实在不想挨了,就出门走一走,结果一走竟走了好几站路,走到她自己家的小区了。那时候应该将近十一点,她仰脸看,5幢,七楼,她家客厅的灯还亮着。这也算正常,她和庄一滨平素都没有早睡的习惯。她喜欢在客厅里看书,所以客厅安装了很亮的灯。她想上楼去,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上去。耽搁了很长时间,临时想到,应该到对面楼上的平台上,观察一下家里的动静。

“你想心思了桑丽,我知道。”吴雁荻突然插话。

“没有吧——”桑丽尴尬地一笑,反问,“何以见得?”

“春天了,地气上浮,大地回暖,人的情思最容易复苏。这是自然现象,人和动物、和植物,本质上是一致的。不用你想,一切都会自来。血管、经络,说到底,就和小虫子融进血液一样,看也看不见,热乎乎的,蠕动,爬行。——这个你无须反驳,既正当,又正常。”吴雁荻借着酒劲,语言变得精致,下意识地拿手远远挡住桑丽的嘴,倒也没有揶揄之意,“你看这个季节,猫叫得厉害,小区里里外外,到处都是叫春的声音。我不瞒你们两位,听到猫叫,我也想,想心思。好在和老马在一起,不需要我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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