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湖记食

作者: 陈朱磊

南湖菱

《听秋声馆词话》卷六选顾奎光《双溪诗词集》一首《高阳台》云:

游倦长卿,更教消渴缠绵。酸甜世味尝应遍,怕镌磨、菱角成圆。

世上的菱仿佛都有角,所以顾奎光用菱角磨圆来譬喻人历经世态, 看惯炎凉。顾氏怕没来过嘉禾,也不知吾乡南湖里长的菱正是个中异类——不用“酸甜世味尝应遍”,生来就没有角。

南湖菱为何不长角, 自有学者研究,此处不再赘述。只是吾乡对于南湖菱的食用确有一点特色, 又因去年翻了一些资料,觉得有些东西可讲。

南湖菱上市,前后不到两个月,吃的就是一个“时鲜”。刚长成的青菱颜色翠绿,壳薄,轻轻一掐便露出了嫩白的菱肉。有菱的时节,天气还很热,坐在湖边,随手撩起菱来,剥上两粒青菱,满口清甜,真是消夏的好法子。白居易《春末夏初闲游江郭二首》有“嫩剥青菱角,浓煎白茗芽”之句,想来香山“闲游”时剥菱吃茶,自是惬意得不得了。

再长一点,菱壳渐硬,颜色渐深,再生吃,难免如荸荠一样起渣,口感略逊。这时若将菱褪壳焯水,剥去菱肉背上的“菱衣”便可熟食。但单单吃熟菱,味道未免寡淡,老嘉兴自然有法子吃出趣味来。嫩菱焯水之后,放入淘洗干净的粳米里,再加上切成丁的咸肉一起蒸煮, 片刻屋内咸香四溢,南湖独有的“菱饭”便告完成。咸肉提鲜,菱肉香糯甘甜,配上软硬适度的米饭,盛饭前在锅里搅匀, 米粒菱角晶莹润泽,菱红配米白,能把等开饭的人馋死。

待到青菱要下市时, 菱壳呈深绿色,质硬,也就不适合鲜食。于是老嘉兴人专门做了一种铜锅来煮。用铜锅煮也是有讲究的,盖菱遇铁则黑,没了卖相,而紫铜锅则不会引起这样的反应。煮时盖上锅盖(也有说以前会盖上一张荷叶的),菱熟开锅,满屋清香。煮过的菱肉味似香栗,而没有炒栗的燥,是很好的一种茶食。《红楼梦》第十九回宝玉为哄林黛玉高兴,胡诌了一个林子洞,说洞里有群耗子精,腊月初七群鼠议事, 准备打劫些果品好过腊八节。一小耗子各处察访打听已毕,回报“唯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子细加一问,小耗子答道:“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此处菱角,想来也是煮熟了的。

还有一种老菱生食的方法,现在已不常见。据上辈人讲,等荡中的菱采摘一过,再过匝月,便有人去菱荡边捡“漏网之菱”来吃。这是“乌菱”。也有人从市上买来老菱,放在稻草上,略洒水,用陶瓮盖住,放在阴凉通风处。过一两月后,菱壳由绿转黑,此时取出,洗去黑皮,风里吹干,就成了比较难得的“风菱”。说其难得,因在贮酵过程中,湿度和温度皆难把握:太湿热,则菱易坏,会有腐水臭味;太干冷,菱肉又不会发酵。

乌菱小孩最喜,盖意在采菱而不在吃菱;风菱,老饕最喜,吃起来生脆甘甜,做法也古远, 嘉兴民谣时令歌中有其痕迹:“八月八,买个风菱剥了剥。”

《古禾杂识》里有一段记载笋的文字:

笋之早者,曰燕来……其晚出者曰孵鸡腿……乡间直名(笋)为萝卜。

把“笋”叫作“萝卜”,实在是乡间逸闻, 故其条下有此书增补者王寿的案语,说是“笋”与“损”同音,乡下人不称“笋”而称“萝卜”,是为了不损碍春蚕的养殖。对于这个解释,王老先生心里其实也觉得是乡民忌讳过甚,借了个和笋样子类似的萝卜来叫唤,最后他无奈加上了一句“此等俗忌,亦所不解”。

除了把“笋”称作“萝卜”有点不可理喻之外,把“笋”叫作“燕来”“孵鸡腿”,平常人一看也是多不可解。

先说叫法颇雅的“燕来”。从名字上就知这是春天燕子飞来时才冒头的笋。其形是又细又长,笋壳发黑,但是笋肉却是青绿嫩脆,最适合焯水后加少许盐或酱油凉拌而食。以“燕来”名其笋,一则象形纪时,二则我想大概是取“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之意吧:满眼的春光易老,鲜花将谢, 若是此时旧雨佳朋促膝而坐,共啖这时鲜燕来笋,该是何等有味。

晚出的“孵鸡腿笋”,其名也有来历。竹园里一般会散养着鸡,而母鸡在竹林间孵鸡也是常事, 乡民称竹园叫孵鸡竹园,笋产在这里就叫“孵鸡笋”,又称“孵鸡腿笋”。这大约是诨名。此笋学名叫“白箬笋”,也曾是嘉兴的一种特产,现在不常见了。《竹林八圩志》“物产”条下记有:“寺庙东侧有竹园,产白箬笋,甘脆味美,为一方之冠。”嘉兴有两处以竹命名的地方,一是新篁,另一个便是竹林。这两地竹木茂盛,所产的笋也是极好的。白箬笋因其个大、肉厚、味鲜成为此中翘楚。陆明先生在他的近著《江南风物》中这样写道:

白箬笋节长,白,滚刀切,下刀须轻,刀头稍重即粉碎。菜油、薄盐、笋块,上饭锅清蒸。饭熟,揭开锅盖,笋洁白如玉。

笋味美, 被李渔奉为“蔬食中第一品”,几乎任何一种烹调方法都适合它,所以历来受人喜爱。《诗经》里就提到“其蔌维何,维笋及蒲”,认为野菜中只有笋和蒲芽(即蒲菜,香蒲的假茎)最好吃。汉朝枚乘讲了一种食笋的方法,说是把笋和蒲芽拌在煮熟的小牛肥肉里来吃(《七发》“犓牛之腴,菜以笋蒲”)。牛肉太肥,用笋来解腻,这种与肉同食的方法,到了李渔手里就更加极致:“但将笋肉齐烹, 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笋和肉同煮,肉却成了辅料,最后竟被撇在一边,多奢侈!

不过后来者居上,李渔之后的江浙人认为笠翁的笋烧肉味道还是太寡,于是在里面加了腌制过的咸肉, 这一加不得了,完完全全调出了笋的鲜味,成就了一道江南名菜——腌笃鲜。这里的“腌”就是咸肉,“鲜”就是鲜笋和鲜肉,“笃”就是笋肉共炖时在锅里发出的声响。一个菜名,声、形、意都占了,春天的时令菜中无出其右者。

腌笃鲜的口感咸鲜,汤汁奶白,笋清香脆嫩,肉质酥肥,鲜味醇厚,可以算是笋荤素配里的极品了。但是也有人认为笋的味道已经够好了, 不用再添其他的东西了,因此也不乏人喜欢只吃笋的本味。白香山有一首《食笋》诗写道:

置之炊甑中,与饭同时熟。

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

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

吃的就是那一份清淡。杨诚斋也有诗说吃笋:

带雨斫来和箨煮,中含柘浆杂甘露。

可齑可脍最可羹,绕齿蔌蔌冰雪声。

不须咒笋莫成竹,顿顿食笋莫食肉。

(《晨炊杜迁市煮笋》)

都是食笋忘肉, 就像是居处有竹一样,也成了名家文士的雅韵了。

马兰头

春天的迷人,不只是满眼姹紫嫣红开遍。到田间地头寻觅一番,把春色请将入席,也实在是一大乐事。

嘉兴田间最常见的野菜就是马兰头,清明前后就一丛丛伏在泥路边,绿色的叶子,边缘有疏粗齿或羽状浅裂,茎干红色的。这种野菜并不是连根拔来吃,而是剪其嫩叶,所以呼之为“马兰头”。采摘马兰虽说是用剪刀或用手撷,但这样的动作却有一个专词,叫作“挑马兰头”。轻拢慢捻抹复挑,一下子到了雅的境界。

这种野菜为什么要姓“马”? 何以毫无香味可言又和“兰”扯上了关系? 古书上说马兰的叶子像兰而比兰大,“马” 即言其大(《广东新语·卷二十七·草语》),想来这用法就像“马勺”“马蜂”一样,并不是和真的马匹有什么关系。

虽说马兰头是要“挑”嫩叶来吃,其实作为野菜, 所谓的嫩叶, 口感还是略嫌“老”的。袁枚在《随园食单》中说:“马兰头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这吃法虽然“春意盎然”,但料想笋不会切得很小,马兰头自然也是整根在箸了。刚出土的笋很嫩,相比之下,没切碎的马兰头就显得老。其实细细切碎的马兰头并不会失了味道,反而能把春天的气息淋漓地释放出来。

马兰头切碎之前要在沸水里焯一下,去其涩味;切碎之后可以拌上同样切得小小的香干,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放,就加几撮细盐、一勺砂糖、几滴麻油,略一搅拌。近来有人嫌其味寡,加入重油配以猪肝爆炒,以为革新,其实此般做法恐怕才是暴殄了天物,好食材往往是要尝其本味的。

明人写马兰头的一首古风,兹录于下:

马兰不择地,丛生遍原麓。

碧叶绿紫茎,三月春雨足。

呼儿争采撷,盈筐更盈掬。

微汤涌蟹眼,辛去甘自复。

吴盐点轻膏,异器共衅熟。

物俭人不争,因得骋所欲。

不闻胶西守,饱餐赋杞菊。

洵美草木滋,可以废粱肉。

责任编辑:田静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