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的构造
作者: 洁尘漫游者的夜歌
2017年冬天到法然院去拜谒谷崎润一郎墓时,根本没想到去看看九鬼周造——其实,他就葬在谷崎润一郎的旁边。
这两位在法然院作邻居的男人,渊源颇深。他们两人从高中(第一高等学校)到大学(东京帝国大学)都是同学,虽说私交寥寥,但同窗之缘还是难得的。和谷崎一样,九鬼也是东京出生,安眠于京都。谷崎去世于1965年,暮年时在京都寻找归宿之地,最后选择了法然院,不知是否跟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安眠在法然院的少年朋友九鬼周造有关系。
九鬼葬在法然院,我之前就是知道的,江川澜在2012年出版的关于日本文艺的随笔集《夏目漱石的百合》里就写到过这一点。她说,九鬼墓碑的侧面镌刻了歌德的名篇《漫游者的夜歌》:“群峰一片沉寂,树梢微风敛迹,林间栖鸟缄默,稍后你也安息。”这段碑文是西田几多郎题写的。
也许是对谷崎润一郎的迷恋让我混乱,或者说谷崎润一郎气场太大。当时我拜谒了谷崎墓后,离开法然院时,有点恍惚,又有点忧伤,还相当感慨,完全忘了去和九鬼周造的墓打个照面。
2018年暑假,伊北到京都上一个短期课程,于是我就跟着他又去了京都。头天夜里到,第二天和伊北,还有女友晚晚,就到了法然院。
我站在谷崎墓前,跟谷崎先生打了个招呼,告知他这是我第二次来拜谒他了。
离谷崎墓不远,但也不是隔壁,正是九鬼周造的墓。切割得方方正正的花岗岩,大墓座上又有一个稍小的墓座,其上立一块碑,上书“九鬼周造之墓”。墓座前是供奉拜谒用的石质花器和香炉。全都是方方正正的。墓的背后是一道小坎,蕨草茂密。墓碑一侧镌刻“文恭院徹誉周达明心居士昭和十六年五月六日殁”。
正午三十八摄氏度的高温中,轰鸣的蝉声使得墓园更静了。这样的天气里,几乎所有的墓碑前都没有供奉的鲜花和祭品了,谷崎墓前没有,九鬼墓前也没有。高温阻断爱慕。表达爱慕,也得天气适宜才行。
从墓地另一头走过来一个人,树荫中看不大清楚。越走越近,是一个清秀的白人小伙子。他来干什么呢?我想了想,九鬼曾留学欧洲,估计是个欧洲年轻人,慕名寻踪而来。小伙子抬头与我对视,打了个招呼。
我完全不知道九鬼的名字该怎么读。让伊北当翻译,九鬼周造,日本的著名哲学家,也是一个诗人。小伙子一摊手,表示一无所知。伊北和他聊起谷崎润一郎,指给他看,小伙子恍然大悟:哦,哦,知道知道,大作家。
哦,你是来看谷崎的。我也恍然大悟。
小伙子又一摊手:没有,我没想找什么,就是晃到这里来的。
我们是沿着哲学之道,拐个弯进入法然院的。之前,因为天太热,我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喝冰咖啡。伊北和老人用日语摆龙门阵,我想知道老人怎么看九鬼,让伊北帮我问。老人茫然说道:九鬼周造?就在法然院?不知道有这个人啊!
“粹”的构造
前几年,江川澜寄来她跟别人合译的《茶之书·粹的构造》一书。这其实是两部作品合成一本书,一是江川澜译的冈仓天心的《茶之书》,另外一部是杨光译的九鬼周造的《粹的构造》。这两部探究日本民族审美以及内在依据与外在呈现的美学著作,合成一本书出版,倒也很搭。
九鬼周造无比得意地认为,“粹”这个高级的玩意,是专属于日本民族的。他这一说不无狭隘,在中国传统审美中,这种趣味其实一点也不稀奇,与日本无非是命名不同而已。但不得不说,日本人把这种意境追求到了尽善尽美,在此中也可以看出其民族性中的偏执特质。
那么,什么是“粹”呢?九鬼归纳其表征时说:第一,媚态(美艳);第二,傲骨(清高);第三,达观(洒脱)。凡事到达这三个境界,就是“粹”。
比如在两性关系上,真爱,就不是“粹”。九鬼说:“真正‘粹’的人只会爱——品味,会懂得在淡然的空气里,拈花微笑,适时解脱。”但凡真爱,都会贪恋、沉溺、受苦,也许其中颇为符合“美艳”(各自的性别魅力外形魅力个性魅力)和“清高”(男女之间的对抗)这两个要求,但绝对没有洒脱。洒脱的爱,都是可以及时抽身的喜欢,是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而“粹”之“美艳”要求,其实是在两性关系中保证了适度的距离,保证了被渴慕但不能真正抵达的紧张感。永井荷风说:“没有比曾经被渴慕,而后却真被得了手的女人更可怜的了。”这句话其实透出了两性关系中的追逐本质。至于说把“粹”放至整个人生,九鬼说:“在命运的安排下获得洒脱的媚态,能够清高的自由生存,这就是‘粹’。”
九鬼说,“粹”人的爱,是白茶色(浅褐色)的。由此可以想见,他对西方情爱中的代表性色彩,比如红色(热烈)、粉色(浪漫)以及蓝色(忧郁)一定是很不屑的。就滋味来说,“粹”不会是甜的,也不会是苦的,不会酸,也不会辣——“粹”,是涩的。九鬼进一步解释说:“涩味在自然界中经常用来表示尚未成熟的味道,而在精神界中则经常表示非常成熟的趣味。”
如同江川澜所评价的那样,作为一个杰出的哲学家,九鬼周造头脑非常精致,有着致密的分析力和卓越的构想力。在《粹的构造》一书中,他在“粹”之人性表现、自然表现和艺术表现之间来回穿梭,思路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很有说服力,而且很好玩。他说的话每每让人一愣,觉得武断,但细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比如说绘画的色彩,九鬼认为,“粹”的色彩无外乎灰(淡灰、银灰、蓝灰、红灰等等)、褐(茶色)和蓝绿这三种色系,而“能表现‘粹’的色彩往往是一种伴有华丽体验的消极的余韵”,“它在肯定色彩的同时又隐含着使其暗淡的否定”。可不就是这样!随手拿一个我特别喜欢的画家巴尔蒂斯来说事。巴尔蒂斯的画面色彩看似相当浓烈,对比度很强,却给人一种不可言喻的优雅美妙的趣味,他总是能把握一种恰当的灰,并让这种灰与其他色彩完美融合在一起。
如果说巴尔蒂斯的画是“粹”,九鬼可能会闹将起来——他武断且轻蔑地认为西方人是很难抵达这个高妙境界的。实际上,九鬼这种时隐时现并附以相当多证据的傲慢与偏见,也多少构成这本书的趣味之一。你会一边看一边笑,不时摇头,但又忍不住点头;理性上有所质疑,同时感情上却相当认同……
双亲与冈仓天心
《夏目漱石的百合》是江川澜的作品,2012年上海三联出版。
之所以要翻出这本书,是因为其中一篇很详细地讲了九鬼周造的八卦,特别是他与冈仓天心的关系。
九鬼周造之父是日本驻美公使九鬼隆一,与冈仓天心是朋友。周造之母九鬼初子(与九鬼隆一离婚后恢复了星崎波津子的原名)1887年从美国乘船返回日本,与冈仓天心同行。冈仓受友之托照顾身怀有孕的波津子,两人在漫长的旅途中发生恋情(所以好事者谬揣九鬼周造是冈仓天心之子)。八年后,波津子与九鬼隆一分居,带着周造与其兄住在东京根岸,冈仓天心家附近,两人继续保持恋人关系。幼年的周造在这一时期受到了冈仓天心诸多的照拂和教诲。后来恋情败露,天心妻子大闹,隆一也强迫波津子迁居京都。波津子回到京都后恍惚涣散,终于有一天奔赴东京求见天心,而天心已与妻子和好,躲避不见。波津子受此打击精神崩溃,被隆一送至精神病院。之后的二十九年,波津子在几个精神病院之间辗转直至终老。
因为母亲的际遇,九鬼自然对冈仓天心怀有特别的反感,同时,他对父亲弃母亲于不顾也抱有很深的埋怨。冈仓天心和九鬼隆一这样拥有地位和权势的男性,在九鬼看来是“光的存在”,而京都祇园艺伎出身的母亲,是“影的存在”。影始终与光纠缠并被改变,毫无自主性可言。终生眷恋母亲的九鬼周造,在目睹了父母以及冈仓天心之间的恩怨之后,对两性之间的关系颇有自己的心得,也锻炼自己获得了迷恋、嬉戏且决不全心交付的超然心态。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粹”之构造的心理前提之一。
在经历了严格精尖的学术训练和复杂颠沛的个人生活之后,九鬼周造对冈仓天心在其幼年时投下的精神浓荫有了特别的感悟。进入中年的九鬼周造对冈仓天心的芥蒂全然泯消。九鬼在四十九岁时著文缅怀天心:“现在我对冈仓的感情只有纯然的尊敬,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的。明亮的地方是美好的,阴影的地方也是美好的。谁都没有过错,全都像诗歌一样美。”
冬雪幽静时
在成为一个哲学家之前和同时,九鬼周造就大量创作诗歌并以各种笔名发表,还出版了《根岸》《东京和京都》《秋天的味觉》《碧蓝岸边的回忆》等各种散文作品,还有诸如《日本诗的押韵》等文学理论著作面世。九鬼认为,文学和哲学的领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这一点我非常认同。
无论文学创作还是哲学研究,祇园,都是九鬼的一个重要的符号。
1919年,九鬼与哥哥九鬼一造的遗孀缝子结婚,三年后一起赴欧留学。缝子提前三年回国,两人后来离异。1929年,九鬼结束八年留欧生活返回日本,执教于京都大学,与“哲学之道”之神西田几多郎教授成为同事。九鬼选择京都大学,一来是因为京都大学是其父亲参与创建,二来是因为京都大学离祇园很近,而那里是母亲波津子的出身之地。
反感男性,同情女性,讨厌光与昼,偏爱影与夜,这是九鬼文学和哲学的基调,而祇园的世界,很好地对应了九鬼的世界观。到京都大学执教后,他开始了频繁出入祇园的“放浪”生活。他是一个很好的客人,但不是一个深情的男人,在祇园,九鬼被抱怨是一个“薄幸”的人。对于他而言,沉溺于声色并非目的,而是借此感受母亲的存在。因此,后世也称他为精通祇园的哲学家。对于祇园与艺伎,除了用以情感寄托之外,九鬼还有深入的研究和美学高度的评价,他说:“日本的艺伎遵循伦理,也追求纯粹的美。因此,她们是逸乐和品格的一个统一体。”他在《粹的构造》中所推崇的“粹”人所爱的白茶色(浅褐色),就是其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九鬼亦曾有诗云:“得知白茶色流行,慈母钟爱我心欢喜。”
九鬼有一首诗写到法然院:“冬雪幽静时,拜访法然院。僧人撞钟声,感悟尘世间。”1941年5月6日,因腹腔炎不治,五十三岁的九鬼周造在京都府立大学附属医院去世,最后,葬在生前选就的京都大学旁的法然院,从地理位置上讲,法然院正好与京都大学和祇园,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读过日本的九鬼周造研究第一人小浜善信教授的一本专著《漂泊之魂——九鬼周造的哲学》,其中有关于《粹的构造》各时期版本以及最终版本的详尽分析,亦有对九鬼其他哲学著作的分析,然而在我看来,这些分析远不如九鬼原著那样清晰动人。诚然,这和我在哲学方面了无基础有关,但同时或许也可以说明九鬼的著作文学色彩更为浓厚,让我感到亲近。在谈及文化脉络问题时,九鬼曾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认为,从文化渊源以及文化的形态固定且深化的角度来看,中国是上游,日本是下游。”作为一个中国读者,我对这个观点的认同,不仅仅是自身所属民族与文化的自豪感使然。
京都的法然院,在我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讲,九鬼周造和他的同学、身后的邻居谷崎润一郎,从各自的角度,对光与影,都做出了极致精妙的阐释。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