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奇《天生丽质》的实验诗学、字象思维和禅意之境
作者: 熊英琴当代汉语诗学界有一种特殊现象,即许多诗歌批评家和诗论家,如陈超、唐晓渡、张清华、罗振亚、汪剑钊、荣光启、张立群、霍俊明等,都在下重力于诗学研究的同时,也对诗歌创作投入极大热情,其诗作屡屡登上各大文学刊物,个人诗集也相继出版面世,成为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其中,作为诗人、文艺批评家的沈奇,更是较为典型的个案。沈奇在大学任教,研究与教授新诗及新诗理论的同时,活跃在当代诗学阵地前沿40余年,一直致力于中国新诗的发展问题。谢冕曾经指出:“中国新诗的一百年,是始于‘破坏’而旨归于建设的一百年,是看似‘后退’而立志于前进的一百年。表面上看,古典的诗意和韵律受到了有意的‘轻慢’,而建立中国诗歌的新天地却是一项革故图新的诗学创举,是在古典辉煌的基础上另谋新路从而使传统诗意获得现代更新的头等大事。”(谢冕:《中国新诗史略》,第3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潜沉探索十余年,沈奇着意从文化根性和汉字本身思考并解决“传统诗意的现代更新”这一当代诗学的关键问题,其陆续推出的新古典实验诗《天生丽质》系列,从诗心、诗体与汉语诗性等角度深刻阐释了古典诗歌传统与现代汉语新诗的多维交互关系,并以诗美建设之简劲古雅、清芬流长、通和古今、再造传统的可能性,为当代汉语诗歌及诗学提交了一种新的格调与气度。
一、前瞻与后顾:惊艳的新古典诗歌实验
回顾来路,沈奇在当代诗坛的喧嚣时刻出现:1986年,沈奇第一篇诗论《过渡的诗坛》(沈奇:《过渡的诗坛》,《文学家》1986年第5期。)问世,之后,他参加诗歌理论与批评实践的活动越来越多,发声也越来越响,渐使人忘了他曾以《碑林和它的现代舞蹈者》进入“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的诗人身份。关于诗评家沈奇,有学者称:“无论是生活的地域、所在的高校、为人处事,沈奇一直保持着与地理、专业、体制的公认标准和核心价值相当的距离……在‘他们’以陌生诗风初上诗坛的时候,他为支持者;而当口语泛滥、叙事无节制成为时尚被无由传播时,他又较早地表示担忧。他向被政治抒情诗束缚许久的大陆读者介绍台湾现代诗歌,在诗歌现场中琢磨适合自己的写作路向,向传统诗歌资源取法,他写诗论也写诗话,写富有古典味道的现代诗。”(陈卫:《找寻路上风景 探究合理路径——沈奇1980年代以来的诗论与诗歌写作》,《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9期。)括言之,如果“诗人”是沈奇精神主体的根本,那么“古典”则是其诗学理路的核心。
从1987年《生命之旅》诗集中的《浅草》《淡季》《寻找那只奇异鸟》等部分诗作,到1997年《淡季》诗集中的《疏影》《沈园》《睡莲》一些小诗,再到2000年《印若集》中的《月义》《初雪》《开悟》多篇尝试,都是沈奇对古典诗美的持续求索。2007年,经过长久的思考和实践后,沈奇在《新世纪诗歌面面观———答诗友二十问》中指出:“近年来,我反复提出要倡导一种优雅的诗歌精神,一种现代版的传统文人风骨。”(沈奇:《新世纪诗歌面面观——答诗友二十问》,《沈奇诗学论集I》,第25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之后,便有了《天生丽质》的实验性写作,试图以此重塑现代版的文人风骨与优雅的诗歌精神的同时,汲取传统诗歌的意象表达和语言方式,以丰盈新诗的文本形质。《天生丽质》不仅是以翻译体为主导的当代新诗,还是对汉语诗心、简劲诗体与现代诗美理想的集中探索与呈现。
《天生丽质》见之正式命题呈现始于2007夏秋,实际孕育构思应更早。2008年第一次以《小诗近作十首》亮相于台湾《创世纪》诗杂志。2009年8月,大陆《诗探索》“作品卷”一次编发《天生丽质》20首,接续《钟山》文学双月刊于2010年第6期卷首以《天生丽质》为总题一次性刊发50首,继而《诗刊》《星星》《作家》《诗潮》《星河》《诗歌月报》等陆续刊发其新作及转载旧作总计数百首次。2012年10月,诗集《天生丽质》(64首)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发行。11月,《文艺争鸣》11期开设“当代学者话语系列·沈奇”专辑,刊出赵毅衡、陈思和、杨匡汉等学者评论以及诗人长文《我写〈天生丽质〉——兼谈新诗语言问题》。当月,由西安财经大学和陕西省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沈奇诗集《天生丽质》学术研讨会”在西安举行,谢冕、赵毅衡、杨匡汉、吴思敬、陈仲义、谢有顺等学者出席会议,陕西作家贾平凹、红柯,评论家杨乐生、邓艮等人到会发言,陈忠实等人发来贺信和书面发言手稿,影响甚大。
自此,《天生丽质》成为沈奇别开生面的“新诗体”,不断引发诗界和诗学界的持续讨论和关注。2016年9月,“沈奇诗与诗学学术研讨会”再次于西安召开,与会学者就沈奇诗与诗学研究进行了深入讨论。2020年,新版112首的《天生丽质》诗集由阳光出版社发行,同时,20余万字相关研究论文经刘福春选编、结集为《沈奇诗与诗学研究》文集,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隆重推出。目前,关于《天生丽质》的研究多集中于“汉语诗性”和“现代禅诗”两个向度,沈奇对现代汉语诗性指纹的认领与再造、对现代禅诗的创写已为学界公认。然而,正如学者邓艮所言:“这组诗歌文本不是突然间产生的,也不是诗人创作风貌的突然转变。”(刘福春:《沈奇诗与诗学研究》,第34页,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我们研究和解读《天生丽质》这一特殊诗歌现象,既不能脱离沈奇长达40余年的诗歌创作历程,也不能跳脱他数十年孜孜耕耘的诗学理论与批评,以及由此造就的诗人独特的人生际遇、文化气质和艺术理想,尤其他对古典诗美精神矢志不渝的追寻。
二、从古典到现代:汉语诗性与字象思维
当代诗学将人的存在及其意义作为重心,将人的体验、感情、直觉放在首位加以考察,通过对人的精神内涵之揭示,探寻艺术的本质和世界的审美本相。这一方面因为人与世界的普遍关系从根本上说是一种语言关系,一方面由于身处当代历史的伟大变革中,文学处理种族、环境和时代交互关系的实际需要。“面对传统文化被放逐的内心焦虑,沈奇通过重新挖掘现代汉语中的诗性元素,去探寻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的更深层关系。表面看去是借由古典诗意的现代诉求,但直接面对的还是当下中国的精神自足和文化自足的问题。”(龚奎林:《古典意境的诉求和文化记忆的追寻——对沈奇组诗〈天生丽质〉的解读》,《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并且,在以语言介入存在的诗美实践中,沈奇借助“解字诗”昭示出汉语诗性本质是一种以字象思维为基的艺术符号和语言存在的本体性特征。
汉字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指纹,沉淀着数千年的光荣与梦想,它的本义、引申义和隐喻义,本身就是一种象形化和写意化的视图结构。于《天生丽质》,古典意境的现代转换与汉字密码的象征谱系产生于苦心孤诣的重构,而这种重构也是诗人沈奇与汉语世界的“诗性艳遇”,成为其渴盼回归抒情与意象的独唱方式和诗意探索。(龚奎林:《古典意境的诉求和文化记忆的追寻——对沈奇组诗〈天生丽质〉的解读》,《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具体过程,可解析如下:
首先,选定诗性汉字为题。每首诗的题目用字本身就是“诗的”,如“云心”“木雅”“雪漱”“提香”“灭度”“微醺”“秋白”“听云”“出魔”“根让”“烟视”“古早”“发濛”“桑释”“黑泽”“怀沙”等。这里的每一个词均是诗人特意为之,通过逐一打捞它们留存在现代汉语语境里的诗情妙意,并以此触发诗味感兴,创生新的诗性天地。而由此再造生成的古典诗美幻化成某种氛围、某个意绪,以无形的痕迹渗透在诗句的现代节奏、现代空间和现代造型中,由此别开生面,在孜孜以求古典诗美与现代诗美之意境、语言和体式的苦心经营中,常常有“石破天惊”的艺术效用。至今百余首的《天生丽质》诗作,其所有诗题均由两个独立的汉字组成,放置在一起的两个汉字以各自意象生成新的意象,整首诗则在阐释、演绎所选定的两个汉字字象,以及由其生发的诗性内涵和诗意联想,(熊英琴:《试论〈天生丽质〉对古典诗美的建构》,《商洛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亦即以诗的形式证明并衍生汉字本身的先天诗性,所谓“天生丽质”。
其次,以诗证字生成文本。《天生丽质》的创格从词藻开始:“词藻的色调往往形成一位诗人的诗格。将辛弃疾、苏轼的诗词与柳永、温庭筠的作品放在一起,单从词藻上,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的诗歌风格的差异。可见词藻对诗的整体的举足轻重的影响,因为词藻是一首诗歌的心灵外化成形体所产生的。字词上附有无形的心灵,情思的痕迹,因而赋有无可掩饰的魅力。”(郑敏:《中国新诗八十年反思》,《文学评论》2002年第5期。)诗人先是选择诗性汉字组建意象诗题,再从这个词藻出发,延拓、聚合与其关联的诗性“记忆”,结合现代诗歌写作的互文、拼贴、跨跳、戏剧性等手法,杂糅物象、意象、文言、叙事、口语等,并借鉴古典诗词韵脚、节奏、句式等体式,从字词到句子到篇章,生成“诗歌文本实验”的微妙过程。试以《茶渡》为例——
( 野渡
无人
舟 自横
……那人兀自涉水而去
身后的长亭
尚留一缕茶烟
微温
题目“茶”“渡”二字,本无直接关系,但茶和酒,可借浇胸中块垒,诗也是宣泄心中块垒的孔道,因而汉语文学中茶、酒跟诗的关系向来亲厚。何况,茶香中有一片淡远余韵,好似诗心。汉字“渡”本身意味深长,其义横着过水,由此到彼,亦名亦动,直指佛禅,内蕴与联想空间极大。沈奇在谈及此作时说,当“茶渡”二字偶然幸会跃然于心时,便惊喜仅此二字一词已近“元诗”境界,遂以此为题,顺其形质并茂衍生下去,当相互的攀扯和对话完成,一首别具风味的诗歌写就。(沈奇:《我写〈天生丽质〉——兼谈新诗语言问题》,《文艺争鸣》2012年第11期。)细察《天生丽质》的大部分诗作,几乎都历经了这样一个过程,特别之处在于《茶渡》是第一首,别有意义。《茶渡》不仅证明了汉字“茶”和“渡”自身的诗性,也证明了“茶”“渡”二字“碰撞”出的诗歌意外,而《天生丽质》之“质”,就是汉字本身的诗性根质。由此,沈奇从词藻的选择上保证了古典诗美之现代重构的可能,以及个人风格的绰约——或将词藻的遮蔽之美召唤出来,或通过词藻确立一种崭新的诗意生命感,或以语言艺术使人与现实疏离而得以用更高的眼光来观看世界。如此,诗歌艺术一方面将人的深层体验和生命激情化为具体时空里的人事场景定格下来,一方面与“年岁”俱进,使言说本身处于不断超越自我的更新之中。由此,沈奇更探寻出汉语诗性的根柢,即字象思维图式。
围绕“字(象)思维”,学界曾以《诗探索》为主要阵地,在2000年前后开展了两次大规模的讨论,持续近10年。对此,沈奇给予高度评价,并在《可能与局限——关于“字思维”与现代汉诗的几点断想》一文中,提出“汲古润今”、以“字(象)思维”解决现代汉诗语言问题的重要论断。沈奇认为:“石虎的‘字思维’说,对诸如新古典一路诗风,是具有现实的启示意义的。这路诗风所凭恃的隐喻系统、想象世界和抒情维度,仍与汉语文学传统本体保持着血缘亲情,故可以以‘字思维’为新的参照,更加深入地探究作为汉语诗性与诗意的源泉之汉字根性,在现代语境中再造与变构。”(沈奇:《可能与局限——关于“字思维”与现代汉诗的几点断想》,《诗探索》2002年第2期。)由此诗学理念导引而出的《天生丽质》实验诗学,可以说是对这一讨论的实践成果,且是几乎唯一成形态、成规模的文本成果。对此,陈思和敏锐地指出:“《天生丽质》不是天籁之音,而是沈奇从他独特的诗歌理念出发,苦心经营而成的文本实验……把‘字本位’思维的创作方法进一步程序化,他精心策划了‘汉语字词思维’的三元素:题目—命名—记忆,三者合成一首诗的实验文本……沈奇在‘字’的意义上构筑起一个现代诗人的古典理想。”(陈思和:《字词思维·诗歌实验·文本细读——读〈天生丽质〉的几段札记》,《文艺争鸣》2012年第11期。)
字象是汉字的灵魂,字象与其形相涵而立,是汉字的玄机所在。(石虎:《字象篇》,《诗探索》1996年第3期。)当一个汉字映入眼眸,人首先感知的是字象,是线条的抽象框架和声音、形象所激发牵引的语言图式,然后才去复合字所对应的物象、事象,正是在这种音义幻化的复合表意中,字象有了意的绵延。而这样的绵延是内含诗性的,字象意识与感知记忆的延展交织、瞬息变化,就是诗意本质的不可言说性。归根结底,汉字与其表现的世界是一种诗性“对应关系”:“汉字的世界,包罗万象,它是一个大于认知的世界,是人类直觉思维图式成果无比博大的法典,其玄深的智慧、灵动的能机、卓绝的理念,具有开启人类拥有的意义。汉字不仅是中国文化的基石,亦为汉诗诗意的本源。”(石虎:《论字思维》,《诗探索》1996年第2期。)说到底,这得益于汉字形—象—道的诗性构造方式,是汉语诗美的根本发生机制。正是通过对这一机制的深层把握,《天生丽质》系列实验诗方实现了沈奇长期以来对母语文化、汉语思维模式和新诗艺术的融合性思考,并通过汉语新诗与母语文化传统的深层打通,确证了白话新诗的诗性本体地位和新的发展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