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才是人类伟大而壮丽的作品
作者: 陈彦谈创作是一件很难的事。既然身在创作中,就不免要时常谈起。我搞了几十年戏剧创作,也谈了几十年戏剧创作,后来渐渐就不敢谈了,发现怎么谈都是盲人摸象。人类对戏剧创作探索太久远了,任何人都以为自己在其中的一个段落发现了真理,有了创造性贡献。但时间再朝前涌进一段后,有些就烟消云散了,而有些依然煜煜生辉。真正能立常走远的,就是那些直抵人之“命门”——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作品,且总是与大历史深深契合。人是活在社会、环境和历史中的高级动物,从生到死,都被自然、社群、他者死死牵绊着。所谓内心挣扎、生命深度都是现实环境颐养或压榨的结果,最终以悲喜剧或正剧的方式体现出来。因此,2000多年的戏剧长河流淌着的就是2000多年的现实。即使是一种叫神话剧的创作也都是现实的水盆显影。我们能做的,很可能就是时代书记员的工作。哪怕是写历史剧,也是站在现实的基点上,如司马迁。我读《史记》,通篇感受到的都是他所安身立命的那个时代。
这是一篇约谈小说创作的稿子,先说了半天戏剧。我是想,人类戏剧创作的起源要早过小说千年以上。直到今天,戏剧仍然以极传统与极现代的两种方式,也可以称之为两个车轮,在朝前滚动着。有时两个轮子有所配合,有时完全是各滚各的。车轮下泥水四溅,依然有跟着跑、跟着叫好的。最传统的几乎像活化石一样,残存着数千年文明的各种骸骨;而极现代的,演员站在台上,只把一些道具搬来摆去,或是一些肢体上的暗示隐喻,甚或向观众破口大骂一晚,有时骂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有喊叫骂得好、骂得妙、骂得开了新的。当然,也有很多折中主义的创作者在努力让传统与现代水乳交融,有些是内容上的相互滴灌渗透,也有技术上的剪接化合。总之,世界戏剧的丰富性令我们目瞪口呆,也目不暇接。我是带着戏剧的两个极端与折中来认识小说创作的。因此,我读小说,喜欢两极中的极端,也喜欢折冲中的胶合平滑。总之,写作是要让人看、让人接受。即使想读者“走出阅读舒适区”,也须扫除一些不必要的障碍,尽量好看好读一些。
还拿戏剧说事。戏剧有一个老词,叫“伺候观众”。无论“戏比天大”,还是“老天赏饭”,都与观众有关。没有观众,戏剧就不存在。戏不能只演给自己看,业内谑称为“自拉自唱”“自娱自乐”。因此,历史长河中的戏剧行,研究市场与观众的意识明显强过其他一些文艺门类,这也与“早熟”有关。从某种程度上讲,“伺候”有卑微的“迎合”之嫌。但是,经过长时间历史汰洗,流传下来的必是那些能说清楚人情世故、人性百态,以及生存还是毁灭、活着还是死去、龟缩还是反抗、喻利还是喻义、贪婪还是节制、向前还是后退等重大问题的剧作。一切都在对观众的“伺候”中,才积攒下了一些“共鸣”的“干货”,也成为今人奉若神明的经典。由此反观小说创作,也不无认识价值。小说的起源也是希望通过说话吸引人来听,听众越多越好。无论中国的唐话本,还是盛开在中东的《一千零一夜》,抑或是被誉为西方现代小说鼻祖的《堂吉诃德》,以及《鲁宾逊漂流记》等,都在努力讲述好听的故事,至于里面包含的人文思想与精神广度深度,都是一代代读者阐释出来的。笛福一生写了200多部小说,就是想吸引更多读者,从而有更大的印刷量。小说在成熟,作家也在巨人的肩膀上朝前眺望。我们可以绕过“迎合”“伺候”的卑贱姿态,但绕不过给读者书写的动因。从这个意义上讲,戏剧演给人看,小说写给人读,将是一个永恒的“行规”。
历史离开了人,就是一盘“空白带”。正是有了人,有了人的无尽书写,而让我们知道我们降生以前的世界。人类发明了文字,文明才真正开始。到今天文明已有十分丰厚的积存,每个人都已载不动它。我们能背负与打开的只是冰山一角,或压缩饼干式的文明“简笔画”。人类历史细微处的记载,拉开任何一个切面,都会令我们惊恐万状,毛骨悚然。我们原来是从这样一个茹毛饮血、一地遗骸的道路上踩踏过来的。历史尽可以越来越详细地去记载它的“致广大”与“尽精微”,但对个体而言,认识历史与把握历史的手段只能是减法。尤其对于写作者,任何企图涵盖人类历史全貌的书写,都只能是一种野心与叙事梦呓。我们能做的可能就是巴尔扎尔所说的书记员的工作,而且只能是自己所处时代的书记员。即使你写的是洪荒宇宙、银河黑洞,那也只能是我们所能认知的一点时代经验而已。2000年前,亚里士多德认准了地球就是一切的中心,所有天体都在“打配合”;500年前,哥白尼发现,太阳才是中心,地球只是太阳的一个“玩伴”;直到近百年,我们才搞明白,连“太阳王国”都只是银河系一个十分普通的星体,平凡得像一颗小“粉瘤”,不痛不痒地长在银河系的胳膊上;近几十年才搞明白,银河系在庞大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微尘,宇宙在统计GDP时,大概还会忽略不计,因为小得不值当。包括人类今天对AI的津津乐道与惶恐不安,很可能在未来某一天,也会成为一个笑柄。就像几十年前一台计算机需要几间房来陈列一样,今天一个几纳米的芯片就把海量的数据处理系统搞定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当代作家做好当代的“书记员”,可能是一种较为恰当的选择。哪怕我们只是给未来世界贡献了一个笑柄,但这一环节总是不可绕过的。就像亚里士多德、哥白尼,他们都为他们的时代记录下十分宝贵的文明顺滑痕迹。尽管从真理上已显得稚嫩,但精神探索的光芒却具有了亘古不变的照耀性。
仔细想想,“书记员”也不好当。我们也面临海一样的信息,海一样的生活原浆,且不说还有浩瀚星空一样的历史负载。有趣的事多得很,前人没记录过的人事也如过江之鲫。尽管人性有诸多相似性,但在新的生命演进中,也有历史上人心、人情、人性,包括人群、人民,甚或人种所没有抵达过的现场,更别说新添了机器人这个诡异的角色。因此,现场记录的必要性将会永在。我们都想开疆拓土,但一个创作者最终可能只被天然限制在自己所熟悉的场域里。海明威写出《老人与海》不是偶然,他靠写作发了财,就买了一条好船,到海上钓鱼去了,有时满载而归,有时颗粒无收,时间一长,他就具有了那个老人的一切心态,落在纸上,便洛阳纸贵了。有人让他谈创作经验和思想哲学深度,他说他就是写了一个老人钓鱼而已,至于思想有多深,哲思有多妙,已不是他的事。曹雪芹也一样,他可能没有想到自己最终会活成一个写小说的。那时,写小说还不是一个正经职业,抑或为尊贵者所不屑。但这一切都拜生活所赐,最后以“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方式,把他的人生过往与痛切感悟和盘托出,记录了任何史家都替代不了的时代,甚至成就了一门叫“红学”的完全超越了小说边界的大学问。当然,写熟悉的生活也不是绝对的,卡夫卡没去过美国,却也写了小说《美国》。这既可当“假语村言”,也是一种但丁写天堂、炼狱、地狱的奇思妙想,包括弥尔顿把亚当、夏娃逐出伊甸园的神话重构,其本质还是对现实的隐喻与借指。至于我,在人类浩如烟海的创作队伍中漂浮的一粒芥子,还是更希望把自己的经历与触角所能及的过往,尽量以现实主义的方法记录下来。
无论写戏还是写小说,不得不承认,是个手艺活儿。故事、人物塑造、思想深度,包括所谓的哲学辨识度,都在手艺中释放、展现出来,因而就有了写作手艺的强调与训练。20多年前,看一本写齐白石的传记,一个细节让我过目难忘:齐白石年轻时跟着木匠师父出门干活,师父见了另一个木匠,急忙闪到一旁,十分恭敬地让人家先走,那卑微的姿态,让齐白石很是不解,就问:“师父,都是木匠,咱可凭啥给他让路呢?”师父立即教导道:“咱是粗木匠,人家是细木匠,见了怎能不让人家呢?”所谓粗木匠,就是干粗工大料活儿的,而细木匠是负责雕刻描绘的,职业高低贵贱立现。由此,齐白石立志要做一个细木匠。那些雕刻描摹手艺,在花鸟虫鱼搞到乱真的程度后,再经人点化,进入了艺术的变形、夸张、提升。齐白石也终成一代绘画巨匠。这都得力于训练的强化,然后才出现飞升一跃。才艺的确是讲天赋的,我跟演员这个职业打了半辈子交道,发现有些演员再吃苦,唱戏还是没灵性,咋唱都是闷不出溜的,少光彩。而有的演员一点就开窍,再加上必要的训练,立马就能“活龙活现”“才艺俱佳”。我写了几十年戏,自我感觉最大的提升,就是那几年给影视剧写主题歌和插曲的歌词。一首词修改都在百遍往上,好在词的体量小,一晚上就能翻腾好几个来回,甚至几十个来回。在那种需要概括剧作全貌、提炼“传唱金句”的残酷压榨下,前后煎熬出100多首歌词来。那时我才二三十岁,头发一搔,飘落得满稿纸都是。我害怕提前把脑袋搞得过于“智慧”,终止了这种“魔鬼式自虐”,但也在戏剧道白与戏曲唱词上,有了难以言说的收获。这同样适用于小说创作,除了放量阅读,亲身实践,反复自我压榨,尽量避开那些“高级”而“滚烫”的通道,在我,似乎还没有别的捷径可走。
时间在飞逝,历史在流变,即使是科学真理有时也如一季灿烂的花朵,会无奈地凋落。自然科学都如此反复修改着真理的刻度,人文科学自是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长了几十年,发现仅语言表述习惯、用词与叙事话语体系,都在反复演变。从阅读看,每一种通用语言都永远在动摇、位移、变异,有些字词被淘汰,有些被反转。作为以语言为根本材质的文学,自是不能不深切关注这些叙事的质性变化。时间让语言的面貌风格持续逆转,一如岁月会重塑一个人脸上的基本线条与爱恨善恶表情。因此,细细琢磨与品味生活,沉浸到语言的海洋里,寻找自己满意的表达,是一种很重要的“书记”方式。
创作谈就是作家自己的过往体悟,对于不同的个体,不具有全部再现的可操作性。所有指导创作的说辞,都是有缺陷的。倘若执意模仿,有时就会突然感到自己不会走路了,甚至扭捏作态起来。我们要记录的还是人这个地球生物的此在。人性在每个时代大致都是一样的,抱怨也无用,贪婪、逞强、结伙、仇恨、傲慢、嫉妒、好斗、妄想、情欲等问题在不断扰乱着人类的秩序,任何教训最终都会以相同的方式重演一遍。每个时代都会给我们准备一大堆有关人的故事和材料,需要很多“书记员”从不同侧面去进行记录。谁都不用担心别人拿走自己锅里的菜,因为每个个体都是不一样的,记录方式也就千姿百态。技巧永远是第二位的,记录最深邃的心灵史是“书记员”的主要工作。心灵才是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作品。
2023 年1 月25 日写于北京
【作者简介】陈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