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正剧与年代剧:“新东北文艺”的多重文化张力
作者: 徐刚熟悉当代文艺现场的读者大概不难感受到,“地方性写作”正在为当代文学注入新的活力。在追溯这一写作潮流的历史脉络时,其线索其实清晰可见。学院派研究者力求打破一潭死水的研究现状,期刊急需新鲜话题的持续刺激,而各级地方政府则着力于文化的发展和繁荣。正是在这多重力量的共同推动下,有着明显地域文学特征的“新东北文艺”“新南方写作”“新北京作家群”等概念陆续走红,为当下文学提供了为数不多的学术热点。
在此之中,主流评论界津津乐道的“新东北文艺”,无疑是其中最为热闹的话题。但需要指出的是,“铁西三剑客”也好,“新东北作家群”也罢,崛起中的“新的美学原则”①其实并不是一个精英味十足的文学概念。这里所谓的“新东北文艺”,与其说它“生长出强劲的跨界态势和破圈动能,总是挑起影视剧和新媒体介入的欲望”,乃至生成“一个极具召唤力的场域”,②不如说它从一开始就有着极为清晰的大众文化定位。根据研究者的考证,“东北文艺复兴”的来历并不久远。“2019 年11 月30 日,网络综艺节目《吐槽大会》上,音乐人董宝石在节目中提及自己与‘二手玫瑰’乐队主唱梁龙讨论‘东北文艺复兴’这一话题”,“同年10 月8 日,在《智族GQ》下属的播客‘GQ Talk’对董宝石与班宇的采访中,董宝石就使用了‘东北文艺复兴’这一概念,这也是‘东北文艺复兴’话语首次出现在公众场合”。③事实上,这也正是梁龙、董宝石和班宇等人“在讨论东北文艺如何出圈时开玩笑使用的词汇”,是一种“调侃性评论的严肃化”。④而具体到“新东北作家群”这个概念,其实早在2011年《渤海大学学报》就曾提出了这一说法,并设置相关栏目加以研究。但就文学本身的研究而言,其实并没引起太多的热烈讨论,只是随着“铁西三剑客”“新东北文艺”等媒体概念的持续火爆,才逐渐形成席卷之势。到了2020年初,双雪涛、班宇和郑执就“已经不仅仅是三位小说家,而且共同构成了一个事件”。⑤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出大众文化热潮向纯文学的漫溢,抑或是纯文学向大众文化的“借力”。因为如人们所看到的,这里被重点论及的三位作家都并非密室中孤独的写作者,而是与当代影视产业有着密切关联的大众文化生产者。①而在“铁西三剑客”之外,从《白日焰火》到《无证之罪》,从《平原上的摩西》再到《漫长的季节》,更多的关于东北的文艺产品正在不断成为引人注目的文化事件,这都为我们从更加宽广的文化维度上看待“新东北文艺”提供了可能。
一、忧伤的喜剧
倘若我们要为今天的“新东北文艺”寻找某种风格化的标签的话,那么喜剧或喜剧性,至少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点。确实如此,在今天的流行文艺中,喜剧几乎成了东北叙事的“标配”。那些事关社会巨变、事关小人物悲苦命运的故事原本异常沉重,但它们似乎只能通过喜剧的方式得以呈现。那些引人发笑的人物,总会让观众在笑声中体味时代的沧桑,感受普通人生活的不易。
提到东北喜剧,我们首先想到的是赵本山。在分析“新东北文艺”的“四次崛起”时,杨丹丹将赵本山及其小品视为东北文艺的代名词,“甚至成为东北社会和东北人的一种表征”。②从赵本山曾经席卷大江南北的春晚小品,到形成系列的《乡村爱情》,再到红极一时的“刘老根大舞台”,以及赵本山各怀绝技的徒弟们,喜剧人物的话题总能适时掀起舆论的热潮。事实上,在东北的土地上,与赵本山几乎处于同一时期的黄宏、潘长江、巩汉林等人,都是国内广受欢迎的喜剧小品演员,再加上范伟、高秀敏,以及赵本山之后的小沈阳和同属于“赵家班”的宋小宝、王小利等一众东北谐星,几乎制造了春晚时代的所有笑料。自此之后,从出道于“开心麻花”的沈腾、马丽,到唱红了《野狼disco》的董宝石,再到最近涌现的脱口秀演员李雪琴、呼兰、王勉,东北这片神奇的土地,似乎从来不缺喜剧元素。
在最近热播的东北题材文艺作品中,范伟的喜剧形象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在电视剧《立功:东北旧事》里,由他扮演的双鱼河暖瓶厂的商师傅,便是不折不扣的喜剧人物。这位沉溺于写科幻小说、研究外星人的暖瓶厂工人,他的“不合时宜”是显而易见的。也正因为如此,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身边人的长久忽略,以至于等到妻子出轨离开时才恍然大悟。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的遭遇,所以他渴望通过“立功”来平复自己半生的失败。因此他作为热心的“素人”所积极参与的缉凶行动,其实蕴藏着一个憋屈的人渴望“长脸”的强烈动机。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失败者寻求自我救赎的故事。然而,这位渴望立功的“老舅”,却是如此懦弱和笨拙,这大概也是全剧笑料的主要来源。如我们所看到的,他总想加入刑事办案组,但看到死人就呕吐的桥段却与《漫长的季节》里的王响如此相似。在同样由范伟扮演的王响这里,为了避免被列入下岗名单,他也不得不走上一条通过办案“立功”来曲线挽尊的艰险之路。然而很快,“一年一次的季节性反胃”就暴露了他的力不胜任,全剧的喜剧意味也顺势弥漫开来。在范伟出演的这两部剧里,他见缝插针的吹牛本领,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的诸多桥段,构成了故事极为重要的叙事“笑点”。
同为喜剧人物,热播剧《漫长的季节》里的“彪子”龚彪的愚笨也是一目了然。故事开头便是他自作聪明地以15万的“低价”拿下了一辆出租车,原本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没想到被经验丰富的姐夫王响一眼识破玄机:车子泡过水,发动机也大修过。电视剧开场的这个滑稽段落,其隐喻的意义清晰可见。随着剧情的发展,我们发现,龚彪的婚姻不也正是如此吗?他苦苦追求的黄丽茹,不过是被厂长宋玉坤抛弃的秘密情人,正源于此,美人的投怀送抱也并非折服于他的男性魅力,不过是怀孕之后的走投无路,急于找个略微可靠的“接盘侠”。而在龚彪这边,原本以为凭本事抱得美人归,有情人终成眷属,最终才无奈地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既滑稽又心酸的可怜人。因此,他孜孜以求的发财梦,他对姐夫王响“立功”之路的支援,又何尝不是在积极挽回自己失去的尊严?然而同样可笑却又无比悲伤的是,他破天荒地中了彩票大奖,却乐极生悲地因车祸丢了性命。忧伤的喜剧,就这样呈现出来。
明明是喜剧,却总被讲述成笑中带泪的忧伤故事,这大概正是东北故事的宿命所在。就此,不由得让人想起的是杨丹丹对于电视剧《马大帅》里范德彪形象的精彩分析。巧合的是,这里的范德彪,同样是由范伟扮演。作为“辽北地区的著名狠人”,“彪哥”的外表和穿着充满了浮夸的喜剧风格。他极具视觉冲击力的“东北土野美学风格”,其实糅合着东北独特的面子文化。对于范德彪来说,他显然希望通过大金链子和大金表来获得一定的象征资本,从而掩饰自己内在的匮乏。这种色厉内荏、装腔作势的风格,为全剧贡献了无数笑料。时隔多年,“德彪的奇妙冒险”依然为人们津津乐道,这恰恰是因为,作为大众娱乐符号的范德彪,他的引人发笑之处,非常精准地踩中了时代的某个痛点。更确切地说,它“直指东北国企改革后东北人的生存境遇”,而笑声背后弥漫的浓厚悲剧色彩在于,“无论范德彪如何挣扎,仍然无法摆脱其身处底层的命运”。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由20世纪90年代的工人下岗所促生的“新东北文艺”“在快乐并痛苦中崛起了”。①
这种“快乐并痛苦”的经验,我们其实并不陌生。董宝石的“爆款神曲”《野狼disco》曾轰动一时,歌词里讲述的同样是外表浮夸却内心卑微的“老舅”的故事。在用“老舅”所构建的“东北神奇宇宙”里,这个失落的中年男人与装腔作势的“彪哥”如出一辙,他时刻穿着那件作为身份象征的皮大衣,但光鲜的外表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自信。在“老舅”这里,“不管多热都不能脱下我的皮大衣”,这件皮大衣作为自我保护的重要道具,显然形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滑稽感。对董宝石来说,不管内里多么破败不堪,只要还有皮大衣,就是一种成熟男性的标志,代表着某种不可动摇的社会地位。当然,作为《野狼disco》的故事内核,搭讪失败自然难以避免,但失败之后的若无其事才是关键,这也极为悲凉地暗示出卑微之人失去面子之后的自我“挽尊”。除了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怜的“老舅”还能做些什么呢?喜剧人物用他们的无可奈何与失落挫败成就了一个又一个笑料,而内在的悲凉却溢于言表。
那些卑微的小人物,只能勉力操持自己破烂不堪的人生,独自咀嚼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委屈。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苦中作乐地苦笑、赔笑和讪笑,仅有的得意总是让人如获至宝,这也不难理解他们为何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嘚瑟”,从极尽夸张的自吹自擂中获得一点聊以自慰的满足。对他们来说,外表的光鲜成了最后的奢求,燥热的皮大衣、浮夸的金链子作为虚弱的掩饰物,正是他们借以维持脆弱自尊的“救命稻草”。就像《漫长的季节》里的“彪子”,除了装作一切都不曾发生,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万千的屈辱只能化作深夜里的一声叹息。其实不只是他,当弱势的工人群体被无良厂长肆意“拿捏”,甚至连王响这位“劳模”也因不与侵吞国有资产的不法分子同流合污而“被下岗”时,火车司机的骄傲以及工人阶级的体面,早已荡然无存。这时我们才陡然意识到,班宇那首诗的确切意涵——“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在时代的巨变面前,桦钢的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他们无法摆脱被“震碎”的命运。这大概正是东北的喜剧故事如此忧伤的原因所在。
二、“黑色”的正剧
评论者在分析双雪涛、班宇等人的中短篇小说时曾指出,悬疑罪案正在成为当下媒介环境中的东北青年文化生产者讲述自身成长经验的重要形式。其实不只是小说,在更多的流行影视剧中,历史中的凶案、迷雾重重的罪恶、凶狠杀戮的不法之徒,以及那些背负着仇恨伺机报复的小人物,已然成为我们今天讲述东北故事的重要元素。在讨论刁亦男导演的电影《白日焰火》时,人们将之视为开启“黑色东北”叙事的先例,这里的“黑色”显然指的是“黑色电影”这一极为重要的电影美学概念。①近年来,“新黑色”风格不仅开始与侦探类型电影深度融合,并逐渐向网络剧这一全新的播放形式蔓延。在此,东北的苍茫与极端、老工业城市的衰败,似乎天然具备一种“黑色电影”的背景感,这大概正是如《白夜追凶》《雪暴》《无证之罪》《双探》等悬疑罪案故事纷纷以东北为叙事背景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多年前的网络剧《东北往事》便再现了东北的“古典流氓时代”特征,研究者也据此提出了21世纪以来三个层次的“东北想象”:都市外乡人、暴力团体和“黑社会”,②这大概都是“黑色”叙事的题中之义。电视剧《双探》的故事起点是北京,却最终指向了双塔这座东北边境的孤城,这也是电影《雪暴》里被遗忘的密林。这里充分展现出的是东北的凶狠与蛮荒,或者说这也正是所谓“黑色东北”的象征。《双探》的故事包含着边地林场的不法勾当和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以及毁尸灭迹的纵火凶徒却极为荒诞地被当成了救火英雄……而随着复仇的屠夫白石舟的出场,尘封的真相被一点点揭开。谢苗主演的电影《东北警察故事》里,遍布东北的“黑帮”与犯罪集团;《漫长的季节》开篇便是发生在桦钢的碎尸案,极为耸人听闻,也极具吸引力;而《平原上的摩西》中,出租车劫杀案构成了整个故事的核心。在故事之外,我们再看这里的诸多人物,同样尽显“黑色”气质。《双探》里周游的角色介于入殓师与法医之间,而他后来又踏上了罪案调查和追凶寻仇之路,这与《无证之罪》里的法医骆闻的角色如此相似,后者同样身兼犯罪调查人和案件嫌疑人等各种身份。《无证之罪》里“人狠话不多的收账人”李丰田,一件破棉袄,一张刀条脸,慢条斯理反向抽烟,这位一脸土气的狠人,将东北的破败与凶蛮演绎得淋漓尽致。
大众对于东北的这种“黑色”想象,其实也正好呼应了人们长久以来的某种刻板印象。如研究者所分析的:“基于市场经济视点,‘东北’被视为官僚化的计划经济残留;基于现代化逻辑的视点,‘东北’被视为贫困的欠发达地区;基于都市文明视点,‘东北’被视为愚昧的乡村;基于现代理性社会的视点,‘东北’被视为粗野的奇观。”③这种并不公平的“地域黑”其实由来已久。周景雷就曾深入分析过流行文化对于东北“刻板印象”的生产与传播:“就东北而言,自现代文学诞生以来,在文化挖掘与呈现上有过深入的探究,但实事求是地说还很不充分。这种不充分是指我们曾过多地呈现出了其粗粝、荒寒的一面,热衷挖掘其古老而复杂的、剽悍的原始性,这就造成了通过文学作品来认识和了解东北文化时的偏见,这可能也是一种不自信。不论是在过去时代还是当下的创作中这种余绪似乎仍然存在,甚至越是这样呈现似乎就越容易赢得认同。当这种苗头或倾向在向普通民众的生活延伸时,加快了这种‘偏见’的传播。”在周景雷看来,就东北这一地域而言,“更为积极的、阳光的、细柔的文化传统也一样滋养着这方土地,同样流溢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同样可以作为文学创作的背景、养分”,④只是这一面的文化特性往往被流行文化有意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