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奋斗叙事的价值嬗变

作者: 管季

中国改革开放不仅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而且也带来了价值观的巨大变革。体现在文学上,不仅仅包括对西方文学的借鉴和“祛魅”,也表达出经济体制结构性改革背景下人们欲望的沉浮和自省。农村走向城市、底层走向中产、上层避免跌落的阶层流动,成为众多文学作品的主题,这种奋斗叙事也涵盖了从20世纪80年代“下海”的一代,到“80后”“90后”的千禧一代,随着经济发展而产生价值观念的裂变。奋斗的定义也从“红色经典”叙事中的革命理想,到路遥笔下高加林等知识分子的自我实现,再到当下年轻人的车、房等具体生存问题,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有规律的文学脉络,最终构建出一幅危机与希望并存的现代性图景。如何把握物质与精神的冲突,如何书写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一直是文学的重要题材,奋斗叙事及其价值观的嬗变也构成了当代文学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

阎真的《如何是好》就是一部表现当下奋斗叙事的标志性作品。女大学生许晶晶毕业就赶上了学历贬值,她不愿意回到小县城,但找工作处处碰壁,处处遇上“潜规则”。她不断降低找工作的标准,从电视台实习生,到民办培训机构的语文老师,到电信诈骗客服,再到考公无果,最后做了房产销售。她经历无数失败,才终于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忠诚受到老板赏识,进入房地产行业。在爱情婚姻上,许晶晶也因太过坚持自己的原则底线而无法找到合适的人,理想对象既要人品、形象、事业过关,又要有“感觉”。在认清自己的条件之后,她降低标准,和有研究生学历的外卖员叶能结婚,并帮助他找了新工作,生下了孩子,供着房贷,如愿在麓城安了家。

这是非常典型的“90后”青年奋斗史,也是一部当代人的欲望下沉史。个人理想不断退后,不断妥协,最终隐匿于平凡的生活中,阶层的“天花板”似乎永不可触碰,这就是作品所描述的残酷的贫富差距和阶层固化现象。阎真从《沧浪之水》时期就一贯如此现实和凌厉,只不过这一次,他彻彻底底把一个年轻人的奋斗过程和时代变革勾连起来,也为当代文学奋斗叙事的价值嬗变提供了一个范本。

一、当代奋斗叙事的现实主义转向

现实主义是作家的根本处境,①所有的文学作品皆来源于现实,也都从正面或侧面反映着现实,这已经是不争的共识。但是,当代文学在一段时间内面临着现实的“出走”。20世纪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现实主义冲击波、底层文学、非虚构文学的热潮过后,文学对于现实的关注开始回归到不温不火的境地,尽管众多作家都坚持着对现实的关注,但纯粹的现实主义文学仍然在现代派和通俗文学的夹缝中生存。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对市场的讲述呈现出三种面相:一种是以市场为主导的谄媚,一种是漠视市场的断裂,一种是逃避,即构建一个新历史主义的空间,讲述的仍然是革命、政治、阶级等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文学主题,只不过换了一副解构、再造、重塑的面孔,从历史的一面走向了另一面。①直到网络文学的出现,彻底拥抱了市场,打破了现实的规则。文学评价的标准也产生了面对市场的转向,以受众数量和点击流量来判定作品的市场价值。纯文学被边缘化的同时,也在分化,一类作品通过在文学杂志发表、评奖来获得专业人士肯定,另一类作品则只能通过影视化、网络化才得以“出圈”。

在这种创作背景之下,奋斗叙事一度产生了逃避现实的倾向。除了网络文学中极尽夸张的“屌丝逆袭”之外,“80后”作家笔下也一度产生了大量的青春叙事和“小资”叙事,这类作品大多为主人公虚构一个“富二代”的身份,即使主人公是平民,作者也并不热衷于描写真实的底层生活。如改编成影视剧的《小时代》中几个女孩租住了一间上海的大平层,被网友评论“一眼假”,即使是《欢乐颂》中的合租公寓,也是普通人高攀不起的价格。普通女孩无忧无虑地和“富二代”谈恋爱,或者如《杜拉拉升职记》中的杜拉拉,通过努力挤入上流社会,成为外企精英。张悦然的《家》描述出典型的小资阶级生活:两个人,一只猫,一套时尚的loft复式公寓,没有孩子。消费主义的狂潮席卷了年轻一代,小说中如果没有一个“富二代”或者年入百万的精英中产,都不能算一部典型的青春文学作品。

而这样的风潮,仅仅过了10余年,就发生了质的转变。数年前,旷新年还曾评价过阎真的《活着之上》看似表达了现实,却没有达到真正的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度,不仅如此,当代作家普遍缺乏一种写大时代的能力——天翻地覆的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呼唤中国的巴尔扎克和狄更斯,像余华这样优秀的作家也提出过“正面强攻”的说法,可是,实际上今天全世界的作家都根本不再拥有“正面强攻”的知识能力。②这种说法固然比较激进,但也为当代文学提出了一条具体的改进之路。而今,阎真的《如何是好》确实更显成熟了,他不再拿曹雪芹、司马迁、屈原、李白、陶渊明来标榜理想,不仅完全摒弃了知识分子写作的矫情,甚至真实到让人心疼。考公考研、学历贬值、“内卷”、整容、潜规则、“剩女”问题、相亲鄙视链、研究生外卖员、房地产寒冬、电信诈骗、狼性文化、“996”现象、房奴、抖音直播等社会热点,都被融合进许晶晶的成长经历,满眼望去都是触目惊心的现实。以阎真为代表的当代作家开始对现实“正面强攻”,他对于底层的关注和对于文化的思考,也足以让人们反思这个社会的功利、物欲对人类心灵造成的破坏。

当然,如果以“绝对现实”的标准来看,小说的时间线是略为模糊的。假设许晶晶的故事要按照真实现状写下去,大概她现在已经失业或被调岗了。阎真想要留下希望的种子,所以让许晶晶走向了抖音直播。小说开放式的结局,预期显然是乐观的,在中国经济结构转型过程中,数字经济占据的比重越来越大,抖音无疑是年轻人的出路之一。在数字经济这把双刃剑面前,实体产业迅速萎缩,网红效应崛起,是否也是另一种“垄断”的发端尚未可知,人们会不会为了流量而无所不用其极?正如网络文学当初无序发展时那样,被低俗、暴力的噱头充斥,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但可以预见的是,不断发展的数字经济和人工智能产业,已经为中国社会经济乃至价值观念带来了颠覆性的改变,这将成为整个人类社会巨大的机遇。也许这变革的一步将带来巨大的伤痛,但非走不可。

正如历史唯物主义所揭示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巨大的经济和科技变革之下,文学观念的更新已经不单是“怎么写”“写什么”的问题,而是变化快到来不及描写现实就被现实淘汰的恐慌感所引发的心灵震撼。当作家描写“内卷”、“996”、研究生送外卖的时候,当下的年轻人已经用生育率回应了这些现象:2022年,中国出现60余年来首次人口负增长,年轻人反“内卷”的决心无比强烈;人工智能ChatGPT宣告了“人工智能元年”的出现。在权力、道德、法律灰色地带游移的一些次生题材,随着社会和科技的进步,可能将被掩埋进历史的角落。现实社会发展所带来的震撼力和题材的丰富程度,连最优秀的小说家都难以追赶。正如法国史学家、作家欧内斯特·勒南所说,科学揭示给我们的现实世界,比想象力创作的奇幻世界要优越得多。①

二、当代奋斗叙事的性别独立转向

《如何是好》毫无疑问是一部女性成长小说,塑造了一个不向金钱霸权屈服,拒绝用人格尊严去交换生活保障,通过刻苦学习和努力工作走出困境,实现人生价值的青年知识女性形象,给艰难时世里的年轻一代指出了正确的人生方向。②被时代车轮裹挟着前进的年轻奋斗者,除了面临生存危机之外,也面临性别观念重塑。女性写作一直是现当代文学发展的一条重要线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何是好》具有非常独特的题材意义。阎真写了一个拒绝“潜规则”的女主人公,而且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天然具有性别消费属性的资格。她有无数个理由堕落,但是她选择的是一条最艰难的奋斗之路。许晶晶不同于《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或者《活着之上》中的聂致远,更不同于《因为女人》中沦为怨妇的柳依依。阎真曾说过,“柳依依的命运不是一个灰色和残酷的极端,她只是我所理解的平均数”。③许晶晶出乎意料地大大超出了这个平均数,在她身上,似乎寄托了更多作者本人的理想,而少了些许对现实的无奈。

这也可以理解为,因为现实太过残酷,许晶晶这样的人太少,所以才更有书写的价值。正是许晶晶性格的特殊构成了讽刺现实的张力——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对“潜规则”的默认乃至主动接受,也应和了鲁迅对于娜拉们“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的论断。能坚持自己的理想,还能全身而退的女性,在当代文学中,大概屈指可数,这也是阎真创作的重要意义所在:当时代出现了一个许晶晶,就说明女性真正觉醒了。性别独立不再是五四时期的“出走”,也不再是20世纪90年代套着独立外壳的“下半身写作”,更不是21世纪以来女性靠“潜规则”上位,而真正体现在了女性自立自强的奋斗历程中。

这种理想化的标准,也为评价带来了难度。一方面,许晶晶的理想性格是否有损作品的现实批判力度呢?另一方面,如果深入细究,许晶晶始终没有脱离现实对于女性的限制,她在很多方面都是已经妥协过的。她后来主动吃“回头草”,想要回到小县城当公务员,和前男友复合;她还携丈夫叶能去找其硕导,请求他为叶能谋求一个工作职位——可见她并不抗拒“走后门”这个技能,她抗拒的只是用身体“走后门”罢了。对于爱情原则的坚持实质上也站不住脚,她和叶能之间没有太多爱情的成分,她主动联系叶能并且闪婚,是出于年龄压力和利弊权衡。简而言之,许晶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理想化,她不过就是无数普通人的一员。她的形象,更多体现了对贞操换利益的价值观的反拨。

倒是许晶晶的闺蜜秦芳身上,被无形赋予了更多女性独立气质。虽然秦芳靠着父亲的关系得到了稳定的工作,与公务员丈夫小吕结婚生子,生活波澜不惊,岁月静好,看似没有尝试过“奋斗”的艰辛,但是在这个人物身上体现出了表里如一的高贵品格:她无条件欣赏许晶晶,各方面都无私帮助她,一听到好友有难,立即借钱给她,在听到好友被渣男伤害时,也第一时间出来声讨;她也无条件相信丈夫的人品,夫妻关系一直非常和谐;同时,她不像许晶晶那么刻板而不懂变通,对于许晶晶的“天花板”择偶标准,她表示人总有缺点,好处不能全占。比起许晶晶不断碰壁才体悟到现实规则,秦芳则是一开始就十分清醒,对现实也十分包容,灵活的同时不失底线。

这样独立、清醒、既世俗又高贵的女性形象,即使放到整个现当代文学中,也是非常独特的。在五四时期,从子君式的独立到陈白露式的独立都以失败告终;到了林道静时代,女性也将爱情家庭和革命捆绑,看似摆脱了家庭,实际上走向了另一种极端;而到了刘巧珍、黄亚萍、田晓霞这里,女性独立同样也跟“身份”捆绑在一起,城里人、干部和农民之间天然有着一条难以填补的沟壑;在20世纪90年代陈染、林白笔下,女性独立就是直面性侵,把自己从猎物变成了捕猎者,这种表面的独立难免流于失败;21世纪的小说创作则较为丰富地展现了女性的多面性,当然也有女性独立和权力叙事,如毕飞宇的《玉米》《青衣》,回归了传统的“贞操叙事”,女性用子宫和处女膜换来的权力的合理性当然存疑;“80后”作家笔下的女性也向消费主义发起挑战,如马金莲的《马兰花开》中的马兰本是一个卑微的、被卖掉的生育工具,逐渐通过劳动致富而获取了家庭地位;文珍的《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描绘了一个高才生女画家在职场里艰难地摸爬滚打,拒绝各种“潜规则”。尽管对于小说中的女性来说,仍有着各种现实规则限制,结局也许依旧悲哀,但可以明显看出,随着时代变化,一代代作家笔下的女性,变得更为独立和清醒。以《如何是好》观之,这种目标的转变体现在半清醒、半妥协,学会利用规则而又永葆内心善良原则的秦芳身上。如果说许晶晶代表了理想主义面对现实的头破血流,那么秦芳则将传统中庸之道发挥到极致,这也算是奋斗叙事中的女性独立转向标。

当代文学的前半段经历了从“释放贞洁”到“消费贞洁”的转变,当下半身的喧嚣争论归于沉寂时,阎真又从男性视角对女性叙事进行了稍显笨拙的更新——这次,依然是职场“潜规则”。然而,在时代的变革之下,所有关于“潜规则”的叙事都是会被颠覆的,女性通过攀附男性赚取机会或不义之财,从法律层面来说就已经极度不可靠,甚至已经不符合社会常识。未来等待所有女性的,一定是跟男性一模一样的一条难走的奋斗之路,但也一定是更为稳妥和光明的一条路。女性被剥夺性别特权,不再因为外表而被优待,不再因为婚姻而阶级跃升,不再被鼓励下滑以到达极乐时,正是女性自我力量的觉醒之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许晶晶这个人物存在的价值,一定超越了作品本身,而且将会是跨时代的。许晶晶的奋斗历程越艰难,就越能体现出人物独特的心灵价值和这个形象背后意义巨大的、超前的性别独立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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