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对网络文学批评的介入及其限度
作者: 张斯琦 郁越中国网络文学已走过20多年的历程,相关研究覆盖了网络文学的多个层面,批评界也适时介入网络文学发展之中。然而,网络文学批评的发展深度与其广泛的受众根基、庞大的作品总量相比,呈现出极不相称、极不平衡的状态。无论是对单个文本的剖析与阐释,还是对网络文学批评范式的建构性研究,都未在业界学界引起共鸣。2023年以来,全球人工智能技术强力进发,介入文学、绘画、音乐等文艺创作的核心领域,动摇了人类作为创作者的主体地位。基于人-机融合的创作者主体开始出现,文艺创作与传播面临新的发展趋势。以新一代人工智能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AI依托大算力、大数据、强算法,在自然语言处理领域展现颠覆性技术进步,可以完成大部分涉及理解和生成自然语言、图像的多模态任务。在此意义上,人工智能辩证地介入网络文学批评有其现实合理性。由于其在处理超长和海量文本方面具备显著优势,能够借助智能软件对网络文学文本远程展开“精读”与“细读”,从而能够为网络文学评论者给予强力辅助。西方媒介哲学研究的代表性学者约翰·杜海姆·彼得斯显然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奇云:媒介即存有》一书中提出“元素型媒介哲学(a philosophy of elemental)”,即是关于自然的媒介哲学,“一种既欣赏技术在人类生存中的嵌入性,又不放弃对它进行批评性评价的媒介哲学”①。本文试图立足于彼得斯的媒介哲学理论,通过将生成式AI作为元素型媒介的学理思考,分析人工智能介入网络文学批评的媒介哲学价值及边界。
一、网络文学批评的多元格局及其挑战
整体来看,网络文学批评主要存在学院派批评、媒介批评和读者在线批评三种形态。虽然网络文学批评呈现出多种样态和差异性特征,但仍存在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
(一)批评意见、理论观点难以同频共振
网络文学批评多元化的矩阵致使批评意见与理论观点的阐述呈现出非统一性。在这个领域中,社会各界广泛呼吁建立起一套科学、合理且被广泛认同的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和评价标准。但遗憾的是,至今仍未取得能被大众普遍接受和认可的成果。传统文艺理论与批评成果虽然为网络文学批评提供了一定的参考和基础,但网络文学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学形式,具有独特的创作模式、传播方式和受众特点,简单地套用传统理论往往难以全面、准确地评价其价值。放眼当下的网络文学现场,就像一座尚未完工的大厦,还没有各安其位的秩序。例如,在网络小说《择天记》的评论中,有的批评家依据传统的文学结构理论,强调情节的完整性和逻辑性;有的则从市场需求和商业价值角度出发,关注其点击率和粉丝经济效应;还有的从新媒体传播的特点入手,探讨其在社交媒体上的影响力。由于没有统一且与现场相适应的评价标准,评论过程中所依据的理论资源极为驳杂,致使对网络文学的批评成了理论家“杂货铺”里的橱窗。批评家“自说自话”的现象十分普遍,无法在一个共同的框架内进行深入的交流和探讨,导致批评的声音分散而缺乏合力,难以形成同频共振的对话。
(二)单一批评难以反映网络文学复杂生态
因为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形态和特征,所以导致了两者在接受与批评方式上的显著差异。传统文学通常以静态的方式展现给读者,其作品在完成并出版后才进入读者的视野。读者对作品的接受和批评往往是单向度的,读者在阅读完整部作品后形成自己的理解和评价,且这种评价相对较为滞后,对作品的创作过程几乎无法产生直接影响。而网络文学则不尽相同,它主要以连载跟帖的动态方式上线,作品常常在尚未完成时就与受众见面,创作者常常会根据读者的反馈和建议对后续情节进行调整和优化,这种互动使得作品更加丰富多元。这种独特的呈现方式为“粉丝共创”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和难得的机会。在作品连载的过程中,读者可以实时发表评论、提出建议,甚至影响作者后续的创作思路和情节走向。这种互动性和参与性使得网络文学的创作不再是作者的独角戏,而是作者与读者共同参与的过程。例如,网络作家“杀虫队队员”在一次采访中表示:“网络小说与传统文学最大的区别在于读者会根据我在前文留下的线索,直接在段评或章评留下3000多字的推断或评论。刚开始对于我来讲是一个巨大挑战,我在章节中写,读者在评论区写,每天和读者在评论区进行较劲,所以我尽量把故事反转写得尽可能复杂。”①
网络时代的到来,无疑拉长了文学生产和传播的链条,也相应地延伸了批评的长度。网络文学批评的时间发生了明显前移,在作品创作的初期甚至是初始阶段,批评就已经开始介入。而且,这种批评还表现出了创作的“长尾效应”,即批评不仅仅局限于作品本身,还可以一直延伸到衍生品的开发中。以《鬼吹灯》为例,这部网络小说不仅引发了广泛的阅读和讨论,其衍生出的影视作品、游戏等也成为批评对象,批评的范畴从原著的文学价值拓展到改编作品的艺术呈现和市场影响。由于商业资本的运作,很多网文平台以IP社区为纽带,不断增强读者与作品之间的紧密联系,如《宿命之环》2023年在起点读书的“本章说”字数累计超7000万,单个用户最高为作品配音超2800次。如此,网络文学的创作过程以及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文化活动现象,都超越了单纯的文本范畴,成为批评家必须直接面对和深入思考的重要问题。
对象的变化使得网络文学的研究和批评难度大幅增加,远远超过了传统文学。如果用打靶来比喻,传统文学批评面对的恰似固定靶标,传统文学作品在完成后基本定型,其主题、结构、风格等要素相对稳定,批评家只需对其进行深入剖析和精准评价,就如同瞄准一个固定的靶子射击,目标明确、相对稳定,但网络文学批评面对的却是快速变换位置的移动靶标。如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在长期的连载过程中,随着情节的推进和读者反馈的变化,作品的风格和走向也有所调整,批评家需要在动态变化中迅速捕捉关键信息,及时调整批评的角度和方法,研究出新的“打法”。这要求批评家具备敏锐性、应变能力和前瞻性思维,能够紧跟网络文学的发展节奏,在纷繁复杂的变化中准确把握其本质和价值。
(三)理论研究与批评实践之间衔接不畅
网络文学批评的理论资源呈现出复杂多元的态势。除了传统的文学理论,大部分是从文化、经济等领域的理论成果中“借”来的。这种“借用”的方式虽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网络文学批评的视角,但也容易导致对网络文学本质属性的忽视。网络文学首先是文学,具有文学的基本特征和价值内涵。然而,当批评者过度依赖其他领域的理论时,可能会在分析过程中偏离对文学性的关注,忽略了网络文学作为文学作品应有的审美特质、艺术价值和人文精神,并导致重理论、轻批评的现象。一些批评文章往往热衷于对故事情节自身逻辑的深入分析,却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对作品价值导向、审美倾向和创作技法的评价。但是,作品的价值导向关乎对社会道德、伦理和价值观的影响;审美倾向反映了作品在艺术表现和审美追求上的层次;创作技法则直接决定了作品的艺术水准和表现力,对这些方面优劣的判定,才是文学批评应当聚焦的重点。
反之,文学批评则无法推动网络文学的健康发展。例如,网络文学在写作技法和主题思想等方面存在低水平重复的问题。这一现象的产生原因是多方面的,而网络文学批评在其中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当前的网络文学批评在审美标准上失之于宽,缺乏明确、严格且具有针对性的评判尺度。这使得一些质量不高的作品得以在市场上大行其道,而优秀的作品却未能得到应有的关注和赞誉,同时批评者立场和态度的飘忽暧昧,也让创作者难以获得明确的指导和反馈。当批评者在面对作品时,不能坚定地站在文学的立场,以客观、公正、严谨的态度进行评价,就无法为创作者提供有价值的建议和方向。此外,网络文学批评未能提出主导性、建设性的意见,也是导致网络文学创作低水平重复的重要因素。批评应当具有引领和指导作用,能够为创作者指明前进的道路,激发他们的创新意识和创作潜力。然而,现实中的网络文学批评往往流于表面的描述和一般性的评价,缺乏对创作实践具有切实指导意义的建设性观点。这使得创作者在面对问题时,无法从批评中获得有效的启示和改进的动力,从而在创作上陷入原地踏步的困境。为此,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批评的理论基础,强化对网络文学文学性的关注,构建一套适应网络文学特点的批评理论体系。批评者应提升自身的文学素养和批评能力,以更加专业、敏锐的眼光去审视作品。同时,要确立明确且严格的审美标准,坚守文学批评的立场和原则,不被市场和功利因素所左右。更重要的是,批评者要积极发挥建设性作用,为创作者提供具有针对性和可操作性的建议,推动网络文学创作向更高水平发展。
(四)技术革新之于网络文学批评的介入研究深度不够
网络文学作为新媒介文学,与生俱来具备科技与人文双重属性。云计算、大数据、移动互联网等技术革新除了大大降低创作门槛,也能有效赋能网络文学批评。尤其是人工智能成为网络文学界关注的焦点,为文学传播带来新的机遇与挑战。一方面,作为一项具有重大变革意义的新兴技术,人工智能正在嵌入文学研究与创作全过程,成为网络文学作品开发链上的关键变数。人工智能驱动的网络文学研究将突破传统科学研究能力瓶颈,在网络小说IP研究、网络文学批评和价值体系建构等维度上展现出巨大潜力。在网络文学传播上,人工智能亦能够革新传播管道和方法、优化传播过程和效果,推动网络文学更好地走向世界舞台,成为“讲好中国故事”的有力手段。例如,人工智能可以通过智能化的内容推荐系统,提高网络文学平台进行作品传播的精准性和效率,帮助受众获取个性化的阅读需求;通过深度学习算法,分析公众对网络文学的情感和态度,帮助网络文学平台制定更有效的传播策略;通过虚拟数字人和聊天机器人等互动工具,增强公众参与具体作品的积极性和互动体验。
目前,与之相对应的网络文学批评体系,却未能与技术的革新同频共振。以大数据技术为例,虽然大数据在网络文学的市场分析、读者偏好洞察等方面有所应用,但在深入剖析作品的文学价值、审美特质等核心层面,其作用尚未得到充分发挥。从自然语言处理技术来看,虽然能够对大量的网络文学文本进行初步的分析和筛选,但在理解作品的深层情感、文化内涵以及作者的创作意图等方面,仍存在明显的局限性。例如,对《明朝那些事儿》《诡秘之主》等网络小说的分析,如果单纯依靠自然语言处理技术可能只能识别出表面的词汇和语法结构,而难以捕捉到其中细腻的文化隐喻和作者的独特思考。在机器学习算法的应用方面,虽然能够对网络文学作品的风格、主题等进行分类和预测,但这种分类和预测往往是基于模式化的识别,缺乏对作品创新性和独特性的敏锐感知。比如,一部突破传统套路的网络文学作品,可能因为不符合既定的算法模型而被误判或低估。
更为值得关注的是,虚拟现实(VR)和增强现实(AR)技术在网络文学的呈现和体验方面具有巨大潜力,但目前在批评领域的应用几乎空白。我们可以设想,如果能够利用这些技术创建一个沉浸式的文学批评环境,让读者和批评家更直观地感受作品所描绘的世界,那将为批评带来全新的视角和深度,但这一设想还停留在概念阶段。此外,区块链技术去中心化、不可篡改的特性本可以为网络文学的版权保护和作品溯源提供有力支持,进而影响到对作品原创性和传承性的批评考量。然而,在网络文学批评中,对这方面的关注和研究还非常少见。
二、元素型媒介理论及其实践的可能性
针对上述网络文学批评面对的问题和困境,我们需要寻找一种恰切的理论和方法予以分析和解决,而彼得斯提出的元素型媒介哲学对此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彼得斯在其著作《奇云:媒介即存有》(以下简称《奇云》)一书中对媒介、技术及“文化技艺”进行了深层次系统化的思考,重新审视了媒介与自然的关系,打开了人们认识媒介、新技术和世界的新方式,呈现出理解技术主义与数字主义的全新范式。他格外关注我们所处的这个数字媒介时代,将媒介“讯息”层面拓展到“栖居”层面,从物质和环境的媒介观出发,提出“媒介是我们‘存有’的基础设施,是我们行动和存有的栖居之地和凭借之物”①,能为各种生命形式提供栖居之地,也能催生各种其他的媒介②。彼得斯之所以用“元素”一词,是因为元素是自然的,是朴实无华的,不受人察觉却是人类生存所不可缺少的支撑条件,是培育和维持生命的养料。“元素型媒介哲学”正是这样,将媒介跟水、土、空气以及所有的基础设施置于平齐状态,不存在任何的隔阂,不存在高低的差异,也不存在彼此的区分。“山、土、水、火、风,以及各种大型的、具有力量放大的能力系统;那些大型、耐用的和持续运行的系统或者服务,亦即所有支持和辅助生活和生存的系统——基础设施,均是‘培养基’,也就是媒介一词本就含有的环境之义。”③也就是说,将技术与数智媒体的发展作为一种媒介“元素型”自然物质层面演进的基础设施来思考,那么所有的媒介非表意,不仅是有形的更是无形的存在于世界,媒介即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