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抵自然生命真相的智性书写
作者: 张德明今天,野生动物保护(以法律、法规规定的保护范围为准)已经成为一项全人类的共同事业和全球视野下的一个国际性话题。新世纪以来,中国的野生动物保护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绩,一个显著事实就是,很多一度濒危的野生动物种群达到了相对稳定的状态。野生动物保护是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类自我关爱的放大和强化,更是物质世界里一种难得的同情心。动物保护水平不仅体现了人类的文明程度,有利于社会可持续发展,也标识出人类道德的底线。中国当代文学中有很多作家对动物书写做出过努力和贡献,如冯骥才、迟子建、贾平凹、张炜、杨志军、周国平、余华、莫言等。作家们揭示动物生存的严酷真相,唤起人对自然生命的敬畏,这是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取得卓越成就的重要标志之一。应该说,在当今世界生态环境日益恶化、人类生存遭遇挑战的背景下,中国作家没有缺位,他们用或许很微弱却很柔韧的坚持,投入到这场隐去了硝烟的战斗中。诗人龚学敏便是其中的代表。
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作品主要收录在他的诗集《濒临》①中,共78首,写了77种动物,写作跨度近40年。这本诗集出版后,我思考了这样几个问题:是什么原因让诗人有如此坚韧而柔软的文学视界,在数十年的时间范围内,在未知的动物世界中,在很多人不以为意的表达选择里,机智地找到了一条别开生面的、与另一个生灵世界温存对话的理想之路?诗人的生存理想和人类的大同观念的共有支撑点究竟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上?在动物的生存密码和读者的阅读之间,诗人建立了怎样一个庞大的精神容器?在责任感和使命担当面前,诗人的文学眼光、立场及迈出创作舒适区的胆识与气度,在新时代具有怎样的意义和价值?至少有两点是清晰而明确的: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书写的确在某种层面上提升了新世纪诗歌写作的格局,拓宽了美学视野;他与那些精灵般的动物长期亲密交往,无疑为他的诗歌创作奠定了坚实可信的基础,使日常化诗歌书写呈现出难得一见的新气象和新样态。这无疑对当代汉诗写作寻找新的突破口具有启示意义。
经验生成的困惑与可能
诗人、诗歌评论家霍俊明将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书写称为“动物主题诗学”,他说:“我们会发现这不是当下流行的‘个人之诗’,而是我们正在寻求的具有精神启示录效果的‘总体之诗’。诗人近乎用人类学般的‘遥远的目光’将那些消失于地平线上的模糊得几近崩溃的动物和物象的碎片拉近到我们面前。”②龚学敏近年来以动物为题材创作了大量诗歌,势如井喷。观其风貌,大体呈现如下几重向度:生态视野、历史视野、人文视野与哲学视野。诗人把无以计数的世间生灵真诚地视为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恩赐与亲邻。正是这几种具有标识意义的诗歌视野,决定了龚学敏动物诗歌书写的立意、高度和创新维度。
龚学敏生于四川九寨沟,从1984年大学毕业至2009年调到成都之前,他一直在川西高原阿坝州广袤无垠的神奇大地学习、生活与工作。那片雪域故乡成为他作品的魂魄,给了他人文寄托和深耕大地的强大生命力。中学教师、警察、公务员、报社总编、作协主席等工作经历,丰富了他的人生阅历;川西高原高山峡谷的地形构造锻炼了他的人格意志;20世纪80年中期开始发表作品的文学资历,使他对大众化与多样化、民族化与现代化、慷慨激昂与豪迈悲壮的新时期文学特征感同身受,铸就了他的使命意识,也形成了他的责任认知。可以说,川西高原既是他的地理故乡,也是他构建诗歌世界的原始区域。在那里,他找到了专属于自己文学符号的起跑点,并以此为原点扩大了自己的精神版图和诗歌领域,自然合理地形成了别树一帜的诗歌世界。
龚学敏长期行走于川西高原的崇山峻岭间,以执着的目光打量着高原多样性的生命形态,对高原上那些朝夕相处的野生动物留下了深刻记忆,这对他近年的动物诗歌书写而言,的确是取之不尽的独特宝藏。与此同时,他对脆弱的自然生态的忧虑也是从那时积累形成的。龚学敏心心念念地书写着金钱豹、鱼鹰、白狐、川金丝猴、黑颈鹤、黑熊、黄鹂、雪豹、藏羚羊、雨燕、岩羊、藏酋猴、黄鼬、白牦牛、大熊猫……他笔下出现过的数十种动物的身影和气息,把读者带向了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生物空间。动物诗歌书写成为他对生活最诚实最美好的报答,也成为他认定的文学宿命。他以异秉式的灵性解读动物世界的复杂声音,在倾情回顾、呼唤雪域高原的自然之美和人文之美的同时,表达了深刻的忧思,检讨人对自然的破坏,其中浸润着一位优秀诗人对自然生态的敬意和对现实真相的感伤。诗人目睹了数十年来人类与野生动物的尖锐对峙,他将镜头由远及近推移,把抒情效果展示到最大。诗人从真实情境出发,调动读者去感应,以想象再现一种经验方式,将现实固定下来,虚实相间,寓意丰饶。这是苦寻生命本位的祈祷与挽歌,诗歌的意蕴指向和审美指向浓重而强烈,潜存的价值体系和生活秩序取向准确,其中呈现的喻示意象具有振聋发聩的讽喻与警示能量。龚学敏深感动物保护绝不仅仅是一个环保或生态的孤立问题,实际上它还是道德问题、政治问题、哲学问题。霍俊明对此也有明确的看法:“由龚学敏的这些主题性诗作,由那一个个浮在表层的‘动物’意象,我总是处于一种极其复杂的阅读体验之中。其中甚至一直延续着由精神剖析所带来的焦虑、分裂、忧虑、祈愿,其间一直弥漫着暗沉、苦痛甚至不祥的气息。”①
伴随经济全球化的日益加剧,人类的物质活动深刻地影响了地球环境,这个异常拥挤的世界中,不同物种的生存状态因此而改变。在这种普遍危机之下,怎样维持人类与其他动物物种最基本的共生关系?在整个生物世界中人与动物的脆弱性究竟有哪些深度表现?消除物种歧视(人们大多认为自己的利益优于其他物种)的潜在障碍在哪里?这些都是龚学敏长久思索的话题。“雪野中的房屋,停在奔跑拐弯的平衡处/雪片用覆盖给大地止血/天气出现事故。觅食的手扶拖拉机/吞噬着所有的终点/北方,枯萎成一枚象征主义的白色药片……狼毫在不同的处方笺上/用黑色的假话/疏导河流们干涸的思路/所有的念头已无法生噬。消毒,烹煮,密封/自杀的狼牙/被银子镶嵌在人群贪婪的密不透风的/皮肤上,首饰长成了胸前的药/医治他们的胆怯”②。这是一首充满画面感的诗歌,曾经被描绘的狼的凶残、狰狞,在人类的攻击面前不堪一击。这不是一个令人陶醉而有趣的故事,动物生命的失去何尝不是一种人类意志和尊严的黯然隐退。广阔自然既是对人类的护佑,也是对人类最大的拯救。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是人类普遍期待的现代文明。
龚学敏动物诗歌以清晰的写作伦理观照动物文明,对五彩斑斓的动物世界表现出罕见的怜爱热情及叙事的强烈冲动,有效地将触角伸向大众习焉不察的细枝末节,表达动物书写独特的审美经验,体现动物诗歌在新的书写背景下再现生活情感的有效性认知转型,具有一种沉重而凄美的文人情结。诗人将并不遥远的生活记忆与情感蕴藉熔炼成一种超越于常理的文化表述,在淳朴、率真、热忱、悲壮的写作风格中显示出一种泼辣逼人、刚柔相济的文化禀赋和精神形态。诗人以动物学、生态学、地理学、人类学等作为诗歌的文化依托,记录和书写人类社会发展与生命万物的关联,思索人类文明进步与自然生态变化的浮沉消长。尽管人生行旅,不定东西,但诗人的内心世界中始终有一个对动物世界的永恒牵挂。
坚定捍卫动物的生存尊严
如前所述,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书写是从在九寨沟生活、工作开始的,由此辐射开去,视线触及整个世界人类生活区域。诗人自觉投入到具有强烈民间色彩的动物关爱行列之中。“所有至纯的水,都朝着纯洁的方向,草一样地/发芽了。蓝色中的蓝,如同冬天童话中恋爱着的鱼/轻轻地从一首藏歌孤独的身旁滑过……九寨沟,就让她们的声音,如此放肆地/蓝吧。远处的远方/还是那棵流浪着的草,和一个典雅而别致/的故事。用水草的蓝腰舞蹈的鱼/朝着天空的方向飘走了/朝着爱情和蓝色的源头去了。/临风的树,被风把玉的声音渲染成一抹/水一样的蓝。倚着树诗一般模样的女子/在冬天,用伤感过歌声的泪/引来了遍野的雪花和水草无数的哀歌,然后/天,只剩下蓝了。”①《九寨蓝》是龚学敏一首传播很广的山水诗,也是龚学敏书写高原生物景观的经典范本。诗人将闻名天下的九寨沟湖水之美,以诗人特有的命名方式再现,将九寨沟的地理、自然、生物、人文、风情糅为一体,以纯美的笔触、动情的文字款款书写,体现了一种梦幻般奇特的精神美感,写出了诗人与世界的阒然呢喃,温暖而实在,显示出一种柔软的心性和醇厚的情怀。这首诗宁静温润,在柔和冲淡和润物无声中描画出一种神秘的色彩美感,趣味盎然,在写实和写意间绘就了一个令人心醉的梦幻般的蓝色世界。在这里,诗歌构筑的是一个迥异于诗人动物诗歌书写的魅力王国,增添和强化了感性经验。就是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动物生存境况却又使诗人不敢有丝毫懈怠,他无法不正视那种严酷的现实:“素食主义的旗帜,走在时间越来越细的/钢丝上,朝曾经食素的人群投降……和能够把风/击落的子弹。/岩上的弹孔,越来越醒目/像是瘫痪在书中的病句/鸟惊飞一次/天空就被枪声撕破一次,杀死一次。/旁观者是水,悲凉被搬迁到草做的/书中。纸一般光洁的岩石,致命得一览无余/像是众草饥饿的黎明,裸露给人们。/(对岸的手枪,如同皮影戏幕后杀戮不绝的脚本。)”②理想图景与生态现实形成了惊人反差,和谐与宁静被粗暴践踏,败类成为魁首,秩序沦为儿戏。诗人将动物受难视为人类的悲哀和羞耻,摒弃人类沙文主义和中心主义,坚持诚爱至上的写作伦理,奏响了脱俗的动物文明之歌。
我很佩服龚学敏在进行动物诗歌书写时怀有的那种柔软内心。阅读不断验证我的这种判断,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书写是在一种非常敬畏、悲怜的宽仁大爱中进行的。从意识到动物文学使命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为动物争取生存的尊严和权利。他从没有放弃那种谦和慈悲的动物之爱,总以特别的方式审察现实处境,以毋庸置疑的热情置身于一场艰难而伟大的时代行动,提醒人们更好地认识自己,帮助那些可爱的生灵安静地生活。“天空仓促的句号/大地沦陷在羽毛们没法甄别农药/的黄昏。/栖在用来上吊的核桃树上……农药的爪击败壤,击败壤隔代的遗传/和扶不起来的江河水……老迈的成群的乌鸦,被打成天空的/霰弹/阳光透过天空乌鸦的洞……爬在天空上的药粒,像是悬壶/等着有人,用来济世。”①诗人传达了一种可贵的生命平等、互爱的动物文明理念,使作品具有特别宏阔温润的生命气质和古怪精灵的原野精神。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中,有一种珍贵的、谦卑的美丽在不动声色地流淌。密集的动物诗歌书写凝聚着诗人对动物世界最真实的情感记忆,他与动物世界维持着一场持久而温暖的朴素之约。诗人对以雪域高原为代表的动物世界有着深沉极致的喜爱,笔下流动的是刻骨铭心的理解、关心、疼惜和敬重。诗人珍视动物世界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开拓了一个读懂生存世界的隐秘视角,这实乃动物之幸。这是一种意气风发、庄重隽朗的诗歌精神,也是献给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曲赞歌,诗人参与构建了新世纪动物文学书写的新范式。
在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主题意义范畴中,有一个根深蒂固、始终如一的情绪指向,那就是关注动物作为自然界生存主体的生活处境,细心呵护那些人类陪伴者的生命律动,将动物人格化并作为自己文学思想与价值选择的自觉意识,赋予它们情谊和智慧、品格和灵性。这不是改善人类对待动物的态度和方式的形式问题,而是动物诗歌书写的方向性问题。
动物诗歌不是童话寓言,不是虚构文学,更不是幻想文学,它具有天然的真实性和原生性。真实的动物世界肯定比动物童话世界更加神奇、生动,也注定更加残忍、血腥。长期以来,人类出于一己之需,恣意掠夺并戕害本就稀缺的动物资源。学者钱永祥曾说:“为了人类的口腹之欲,数以亿计的动物日日遭屠杀;为了人类的健康和美容,数以千万计的动物在实验室里累月遭折磨;为了人类的情绪排遣,数以千万计的动物被迫在扭曲的环境里经年扮演‘宠物’的角色。”②
龚学敏的动物诗歌为人类提供了对大自然进行真相观察的窗口和静心反省的中介,对人们的观察、理解、想象进行了质朴的突破和补充,为读者更深刻地了解动物的内心世界提供了可信的依据。文学写作当然离不开创意性思维,但动物文学写作本身的特征使它必须经得起自然科学的检验,它需要给读者一个客观的科学描述。“雪色的长裙,走在鹿千年的梅花上,/手指从长发的歌声中被掠过。/贴在雪片上收敛的耳朵。一羽会飞的/鸣叫,/把我遗忘在木筏结构的身姿后面。/在空洞中遗忘的,是一对白色石头/冬眠的蛇。/在透明的手掌上奔跑的,/是一滴念过经的冰/化成的水,坠落在叫做坠落的过程中。”③诗歌对鹿、蛇等动物做具有象征意味的哲理化描写,不同动物经过诗人巧妙的并置与粘合,点出了敬畏自然生灵的当代性话题。这是作者站在新世纪的时代方位上,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话题的深情对望,也是诗人对人类当下的动物价值观持有的最大限度的信任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