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的故事如何延续?
作者: 滕翠钦一
莫言小说《生死疲劳》①的结尾安排讲故事的人现身讲故事,小说的收尾方式和这个讲故事的人一样不同寻常。“这孩子生来就不同寻常。他身体瘦小,脑袋奇大,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语言能力。”“年龄虽小但目光老辣”的蓝千岁天生异禀,幼小的躯体形态和驳杂的经验状态落差巨大。在人类生长的序列中,“孩子”的身体指标预示着生长的潜能,和幼态身体相配套的,则是“孩子”人生经验的种种空白,不过,孩童蓝千岁呱呱坠地就自带苍老的记忆。“蓝千岁”一名饱含生机,但同时充满“耄耋”气息。“体不满三尺但语言犹如滔滔江河”,小说致力于打造蓝千岁的语言神话,有时甚至放弃现实世界的逻辑考量。“生死轮回”中的地主西门闹拥有汪洋的经验无可厚非,但他绚烂缤纷的语言风格和“退敌三千”的语言气势则显得有如神助——当然,这部小说多元的时间结构将让这些逻辑谬误归于合理。蓝千岁拥有“极强的记忆力和天才的语言能力”,这是“讲故事的人”必备的两大看家本领。“记忆力”黏附往昔、他方的故事零件,而“语言能力”则让收集来的故事流布四方。尽管蓝千岁背靠讲故事的传统,但他仍是不折不扣的另类。
和莫言相比,蓝千岁的故事来源充满神秘气息。童年时代的莫言也曾是“记忆力绝佳”的“卖嘴皮子”的人,这个喜好奇幻元素的作家积攒故事的途径相当现实,纸上的故事源自公共空间拍案惊奇的说书人,来自私人空间娓娓道来的长辈,出自目之所及的风土人情②。莫言聆听故事的地点充满乡村质感,聆听故事时正是乡村生产进行时,人烟鼎盛为故事平添了生活韵味。相比之下,蓝千岁和蓝解放的对话环境中人声寂寂,清冷气息扑面而来,二人对话更像坐而论道,劳作的气息似有若无。祖辈积累经验,后辈洗耳恭听。“自述”自带非虚构的口吻,莫言还原了“聆听”的现场感。
蓝千岁的轮回奇遇并未淡化故事的现实感,虽然莫言道听途说而来的神鬼故事成了蓝千岁的亲身经历,但老一辈口头故事中埋伏的历史感、地方感和现实感在《生死疲劳》里却丝毫不减。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孩子”的蓝千岁成为爷爷蓝解放的聆听对象,“听说”主体的代际逆反已然对现实世界的时间序列大动干戈。幼年的蓝千岁莫名占有汹涌的旧日经验,讲故事的他颠覆了惯有的伦理序列和时间结构。面对蓝千岁,对话者蓝解放陷入称谓困境和认知困惑。现代世界发明了“儿童”观念,孩童的讲述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童话虚构正符合他们的心理年龄①。出生在新千年的蓝千岁是自带现代性的孩童形象,只是一出场就“未老先衰”。蓝千岁的世界已无童话的容身之地,他的经验布满岁月的褶皱,几度轮回也未让其拥有孩童“视野”。具有孩童外形的蓝千岁陷入如怀旧老者般的悠远回忆。而当“轮回”的真相大白时,蓝解放眼中蓝千岁的形象就混杂起来,他不但看到了蓝千岁“头大身小”的怪异躯体,还亲见对方各种交叠错落、“沧桑而悲凉”的动物表情。共情的蓝解放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也是一个陷入回忆的老者,和蓝千岁不同,他的年岁与其拥有的充裕的记忆素材旗鼓相当。
线性时间的痕迹在结尾到来之际不复存在,孩童经验增长的可能随着结尾“故事会”的开始戛然而止,这个另类的孩童正使劲将人们拉回过去。《生死疲劳》圆形闭合结构宣告蓝千岁经验成长的不可能,但在小说众多不经意的细节中,蓝千岁经验增长的可能性又时时闪现。“他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嗅着,噘着嘴,不言语,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我说,你小小年纪,可不能染上这恶习。如果你五岁就学会吸烟,到你五十岁的时候,那还不得吸火药?”蓝解放的隐忧暗含蓝千岁身体和经验的双重分裂。抽烟对于五岁孩童蓝千岁而言无疑是禁忌。此刻的蓝解放仍将其视为孩童,故有此顾虑。蓝千岁的未来在首尾相衔的故事结构中没有体现,但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蓝千岁以及他者的未来又往往和读者不期而遇。
出现在小说结尾的讲故事的人,是一个耽于回忆的孩童。“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这个写在结尾的故事开头包含着两层意思:其一,蓝千岁是故事唯一的讲述者;其二,他的故事有着鲜明的时间边界。《生死疲劳》是一则关于人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时间的寓言。身处叙事闭合结构的蓝千岁被赋予未来向度,那恰是因为蓝千岁并非《生死疲劳》唯一的讲述者,以蓝解放和时隐时现的小说写作者莫言的视角组织的故事占据了小说大部分篇幅。他们反观蓝千岁讲述的故事,蓝千岁讲故事不过是小说的一个局部。《生死疲劳》并非独语,而是对话。对话中的拆台和检视使得蓝千岁作为“讲故事的人”的权威大打折扣,毫无疑问,蓝解放和莫言的说辞也有待商榷。莫言并不想让讲故事的人拥有毋庸置疑的话语神力,并不只是因为“嘴上没毛”的叙述者的经验缺憾,而是任何一个讲述者都必须直面的叙述局限。实际上,小说内部中的叙事纠缠和不时陷入他者目光中的“说书人”,早已昭告章回体内里神韵的变迁。蓝千岁“摆开一副朗读长篇小说的架势”,这种架势绝非说书人的,也缺少书场的空间氛围。作为文字时代的文学形态,超长篇幅的长篇小说本不适宜朗读,蓝千岁在开讲之初,就放弃了传统说书人必备的口吻和故事形态。
蓝千岁的故事自带三种时间状态:永恒叙述的时间、线性时间和生死轮回时间。毫无疑问,人和时间是《生死疲劳》的双重主角。不同的人讲故事,且他们都在关注对方讲故事,这些纠葛使得小说涉及的三种时间形态相互制衡。小说题目没有第一时间宣布“时间”是小说的主角,甚至也没有现身说法,直言《生死疲劳》的时间意味。当时间成为故事的主角,小说中情节起伏、命运流变、性格迁徙,连同小说的叙述结构都成为解码小说意义的重要元素。可以肯定,当讲故事的人出现在《生死疲劳》的结尾,故事已经不具备“开头、中间、结尾”的结构所彰显的时间意义。“我们处于历史的中间,所以我们要寻找恰当的时间,寻找和谐的开头、中间和结尾。”②“我们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建立起一种世俗的和谐关系,将过去加以改造,在考虑未来的时候并不否认目前的危机。”①蓝千岁在《生死疲劳》的结尾处开始讲故事,情节关乎的“世俗的和谐关系”变为歧义丛生的关系,《生死疲劳》的世界批量供应陌生化的时间风景。
二
讲故事的人出现在故事的结尾,时间来到新世纪初。莫言并没有将这个“怪力乱神”的故事拉到久远的过去,以便让小说溢出现实逻辑的细节合法化。一般说来,神话或是童话发生的时间节点为恣意的“大话”提供叙事的合法性和阅读的安全感。不同的是,《生死疲劳》的故事时间充满亲切感,这是一个读者在场的世界,读者甚至被允许在《生死疲劳》的时间结构中反馈自己的日常私人经验。“时间如水,往前流淌,转眼就到了2000年底。在这新千年即将开端之际,高密县城一片喜庆景象。家家张灯,户户结彩,车站广场和天花广场上,都竖起了高大的电子倒计时屏幕,广场的边上,还站着高价雇请来的焰火手,准备在那新旧交替的时刻,让灿烂的礼花照亮夜空。”莫言效仿新闻口吻将当下世界的最新景象转移到文字世界,迎接新世纪的仪式让读者身临其境。正是如此,反差如期而至,在读者亲临的时间序列中,莫言饱叙荒诞之事、编排永恒叙事的寓言,种种笔法大肆颠覆读者稳定的认知经验。在日常氛围的烘托下,怪诞的冲击力更为强大。纵观全文,线性的时间机制在小说中占据重要篇幅,这种时间机制的叙事功能远不单是为了制造日常叙事的陌生化。“时间如水,向前流淌”,这八个字标明了时间的方向感,奔涌向前的气势背后也有“一去不复返”的感伤。古人“逝者如斯”的喟叹从字面上看和这八个字并无出入,但古人远未具有线性时间的全套逻辑。《生死疲劳》的行文明里暗里都在证明,如水的时间可以包括现代性的线性时间。
显而易见,《生死疲劳》很大一部分篇幅遵循线性时间的叙事模式,“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 1日讲起”。故事选用公元纪年,一个充满西方现代新旧意味的时间模式。小说选择的故事段落也按时间顺序依次展开,从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改革开放初期——新世纪初,这些年代事件几乎可以挣脱小说中的怪诞元素自成一体。辗转于国家的历史大事件中,人物容颜衰朽、代际更迭、物是人非,《生死疲劳》不乏历史小说时间推进的动力机制,各个历史段落的现实变迁无疑是小说意义的核心。时间向前,空间形态随之变化,“拆”字的字义中摧毁和建设并重,老旧建筑的退场为新建筑腾出一席之地。《生死疲劳》里出现多处空间改造的个案,譬如西门闹老宅的功能变迁、生产队猪圈的建成和荒废,还有作为新时代空间代表的西门新村的出现。各色人等通过动作、言语和姿势表情达意,沉默的建筑借助造型同样可以直抒胸臆。道路的进化有目共睹,沥青路粗陋简约,新修的八车道大路的巨大体积感宣告生产力的进步。不仅如此,叙事者还极力营造新修道路植物装饰的美感,沥青路带有的乡村世界的自然美感与之不同。更彻底的空间改造接踵而来,在蓝改革的蓝图设想中,小镇建筑都带上了全球化的印记,高尔夫球场、娱乐城、洗浴中心、大赌城、雕塑公园、会展中心,这些建筑势必改写人们的空间知觉,进而颠覆人们深层的认知结构。新型建筑拔地而起,古老土地高攀不起。
这些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场景一旦被置于复杂的时间线索中,线性时间法则便时时面临挑战,轮回时间和永恒讲述的时间致力于宣告线性时间的无效。当“求新求变”成为社会遵守的普遍逻辑,始终不变的蓝脸终归是个异数。时间向前、世事变迁,但坚持“单干”的蓝脸却演示了“不变”的坚守及其深层的土地膜拜。《生死疲劳》里的“不变”成为反观现代性变迁的重要参照,线性时间遭遇冲击,而这不过是《生死疲劳》中的冰山一角。名表充满光晕,一方面它是现代机械生产时间的具象化,另一方面它也被内化为消费时代的名物崇拜。单调乏味的钟表让人仓促慌乱,土地耕作时代的从容荡然无存,钟表的时间暴政一览无余。“时间正脱离人们日常的、具体的生活的象征和制约,成为一个独立的我行我素的客体。日月的运行也退隐于已调节好的时钟的后面,不再充当时间制造者(timemaker)的角色。”①钟表时间截断人和世界的对视和对话,线性时间由此收获全球统一的形象,它规定了现代性世界的同一节奏。在《生死疲劳》里,这种时间形式和格式化的空间机制一并成为世界的主流景观。莫言安排人物砸碎钟表,这一举动充满寓意——手表分崩离析,时间碎片瓦解了年月日的完整线索②。
《生死疲劳》的时间之战体现为蓝解放对于自我记忆的极度自信,“假如那日的整个过程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不但记得住这株树的主要枝杈,连每一根细枝,连每一片树叶都没有忘记”。处在线性时间中的蓝解放为自己打造了一份记忆神话,作为亲历者的他自认为自己的认知毫无死角,并自诩拥有原封不动还原历史的能力。问题是,身处现场,同时也要面临现场的后退,时事终究会沦为过往的旧事。蓝解放将线性时间模式中记忆的主观性和话语的策略化过滤殆尽,只留下人物记忆世界里神话般的客观性。事实上,线性时间从未回避记忆的褪色和变形,前辈或自我记忆的变形为故事意义的生长提供宝贵的契机。倘若蓝解放的记忆神话成真,那么人们就陷于唯一的故事原点,线性时间推崇的进化和更新也就无从谈起。不可否认,“遗忘”是讲故事的欲望源流,故事细节的含糊和空白为后辈的精神介入提供宝贵余地。世界的多样化恰恰始于“遗忘”,变与不变的辩证法在记忆和遗忘的双向互动中得以印证,蓝解放的记忆自负恰恰背叛了线性时间的文化守则。
《生死疲劳》中线性时间遭遇的另一种尴尬在于,叙事者莫言话不离口的“宿命论”。“接下来的故事,又开始进入悲惨境地,亲爱的读者,这不是我的故意,而是人物的命运使然。”“阿宝故事以美好的结局告终,亲爱的读者,我的故事,却没有这么美好。还是那句老话:这不是我的情愿,这是他们的命运使然。”“宿命论”成为莫言打造“人物悲惨命运”的理由,命运的力量不仅体现为人物无法挣脱的宿命,还表现为叙事者无法为人物逆天改命。在小说创作的经验谈中,作家时常谈及人物挣脱作家的意愿自行选择故事的走向和结局,这是出于人物性格和社会观念的使然和小说真实感的权衡。《生死疲劳》已然将小说叙事的策略和手法替换为命运的神秘枷锁。当叙事者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当人物的宿命感扑面而来,那么故事中的线性时间框架必然松摇。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总是要求文本虎头豹尾,同时保留小说内容的开放性。尽管未来的元素在小说中时常现身,但线性时间的结尾确实不是《生死疲劳》结尾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