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柔与至刚的辩证法
作者: 季进在迟子建绵延40年的丰沛多姿的文学创作历程中,《北极村童话》《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踏着月光的行板》《越过云层的晴朗》《候鸟的勇敢》《群山之巅》《烟火漫卷》等作品,聚焦于东北的自然生态、风俗民情和民间沉浮,观察历史变动之际的人间喜乐和日常烟火,充满对生命的体悟、对苦难的悲悯与对温情的执着,形成迟子建创作最重要的标识之一。而《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喝汤的声音》《炖马靴》等作品则直接书写东北历史。迟子建从神秘的白山黑水出发,思考时间长河里种种阴差阳错的细节,如何形成了东北独特的空间风貌和另类历史,描摹和传达出东北历史的载沉载浮,甚至超越了稳定的作为“地方”的东北,将其上升为不确定的、无比丰富的经验“空间”。[关于空间与地方的区别,见〔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第1页,王志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迟子建的中篇新作《白釉黑花罐与碑桥》[迟子建:《白釉黑花罐与碑桥》,《钟山》2022年第3期。本文所引《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延续了她东北经验空间的书写,将笔触进一步深入近九百年前“靖康之耻”和“东北”的神秘关联。公元1127年,北宋徽、钦二帝为女真所虏,终致亡国。两位皇帝被一路押解,三年后被囚于松花江下游的“五国城”。“五国城”的所在,正是金国的起兴之处。繁荣与衰败在此交汇,引发无限感慨,各种传说由此而发,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是两位皇帝含悲饮恨、“坐井观天”的故事。尽管这段历史充满故事性,但在迟子建看来,那些故事可能过于浮泛,并未真正触及历史的痛点。当代人往往以文化消费的心理,来看待或生产各种有关宋徽宗的“遗产”,作为消费对象的徽宗形象愈演愈烈,而作为个体生命的徽宗,则逐渐淡出观察的视野。迟子建有意重新书写从北宋到当下的历史。在真假虚实之间,特意将叙述者“我”设定为一位“业余的文物鉴赏师”,品鉴文物的真假,理解历史的虚实。“我”待人观物似乎游刃有余,但在体认历史的真谛方面则未必如鱼得水,相反,需要借助种种怪异神秘的人事以为接引。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故事读来精彩跌宕,它描写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让人恍若有重返《桃花源记》的错觉。现实世界卑俗不堪,欺诈怀疑,甚至作奸犯科,无所不有,而桃源梦境则神秘幽微,处处暗藏玄机。最为别致的是,它讲述各种陈年旧事,似乎都与“我”毫无瓜葛。“我”痴迷沉醉其间,扮演的不过是一个称职的“听故事的人”的角色。回转到现实世界,我们才知道“我”其实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番经历,对“我”而言,好像只是一次神秘的体验而已,也谈不上什么经验教训,但“离魂”和“离题”又隐约暗示,“我”对人、对物的看法其实已经发生了变化。迟子建对“我”的生死遭际轻轻放过,似乎并不关心,倒是集中笔墨来铺陈帝王往事,借着讲故事的“气韵”,别具匠心地带出了一种“批判的抒情”,渲染“物”的力量,甚至寻求讲故事的人与听故事的人之间“积极的信任”。
一、批判的抒情
“批判的抒情”的提法当然来自沈从文。沈从文所写的湘西风情、人情世景,在改天换地的时代,显得无关痛痒,尤其是比起左翼作家积极向上的文学实践,沈从文的写作确实显得“落后”,甚至被斥为不恰当的颜色。但是,诚如王德威所说,沈从文好整以暇的笔墨之下,其实别有寄托,特别是他述异志怪的表现,和悠久的巫楚传统息息相关。他古为今用,发展出怪异的反讽面向:“小说中最该‘有意义’的部分(如砍头)写得若无其事,而最‘没有意义’的部分反而显得饶有寓意。”他无意追寻离奇鬼魅之事的意义,而是在意如何借助叙事,“以使我们记得(remember)并重新联结(re-member)生命的其他部分”。
[王德威:《现代中国小说十讲》,第15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叙述,与此脉络颇为相近。迟子建的写作传统中本来就有东北萨满的因素,对东北民间信仰、民间故事充满浓厚的兴趣,小说中也颇多神秘灵异的色彩,这些都与沈从文声息相通。看迟子建如何“耗费”笔墨写沸水中翻滚的鱼,就知道她对“无意义的事”,其实寄托寓意。“我”从遇险中醒转,就被反复问是否有一副自己的碗筷。摆渡人后半夜帮人渡河,每次碗筷都有去无回。如此日常之物,虽然与小说重点渲染的白釉黑花罐与碑桥,无法相提并论,但迟子建有意点醒我们,生死之际,一碗一筷,并不比帝王将相的文物逊色。民以食为天,传世的文物美则美矣,甚或充满生命的质地,也未必要比民间粗鄙无文的碗筷高人一头。当“我”真正醒来,才意识到这“碗筷”并非人人可得。有人为糊口生存,不得不以身试法。如果说白釉黑花罐与碑桥里有一段帝王的隐痛史,那么,这“看不见“的碗筷里未必没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由此,碗筷之类,其实已指向或“联结生命的其他部分”。
碗筷之无意义,当然对应于白釉黑花罐与碑桥所背负的沉痛历史。但这样的历史,同样不必有着重大的意义,也可以有其一己的私情和寄托。白釉黑花罐与碑桥是徽宗寻求“传世”的两个法门。白釉黑花罐是为保存自己的骨灰,而碑桥则是他艺术传承的中介。宋徽宗深知落魄他乡,任人鱼肉,已不可能在有生之年重返故土。即使百年之后,只剩白骨一具,也难逃落叶无法归根的命运。他早做打算,竟然想出以牙齿替代身体的方法,将其研磨成末掺入瓷土,制成瓷罐,希望有一天借着物的流转,而得以回返家园。那个白釉黑花罐“没有瑕疵,白釉润泽,釉色均匀,泛着微光,似乎能照亮黑夜;黑花枝繁叶茂,细腻油亮,每朵花蓬勃得似乎带着响声,要从罐子中飞出来,实乃绝品!”最坚硬的牙齿融于最脆弱的瓷器,在在见证了宋徽宗的无奈和绝望。与此同时,宋徽宗又不无吊诡地体认到,艺术的存废其实在瞬息之间。那些落实在纸张绢帛乃至鱼皮树皮上的艺术,虽然精美绝伦,但难敌时间的淘洗,更遑论历史的变乱。有鉴于此,他转身向坚硬的岩石寻求寄托,在其“纹”理肌质之间摸索人“文”的走向和生发的可能,从而使“天文”和人文有了辉映。而艺术之外,他和舒氏的情谊,也见证了“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一古老的措辞。人间的深情款款毕竟只限于当事人,千秋万世之后,人们只能就着蛛丝马迹敷衍一二故事。碑石至为坚硬,万古不灭,相形之下,感情则绵柔无力,难觅踪迹。但是,碑石的故事之所以能代代相传,正因它背后那段有情的历史。如此,至坚至硬之物,又必须依赖至柔至深之情,方能成其大,刚柔之间形成辩证的对话。
无论是白釉黑花罐,还是碑桥,都是无用之物在某个特定时刻意外地发挥了作用。凋落的牙齿经研磨后,令瓷器生辉,而那块深青色的岩石,被徽宗一眼相中,上面的纹理“本身就是一幅画,从中看得出云海、江河、房屋、动物和花鸟。徽宗觉得这是上苍赐予自己的一块身后可立在墓前的碑,他说看到它,自己的骨头可能要扔在五国城了”。青春少女的巧手,不仅制出鱼皮窗和桦皮舟,更是以各种石料,研磨出缤纷的颜料,让徽宗在岩石上“描画的蓝铃花、松树和大鸟,栩栩如生”。这些“死物”或“微物”,让生命重新充满光彩。青春少女更是引导帝王看向自然,从无关大雅的无名之物中生发寄托传世意愿。迟子建在这里似乎提炼出一种观物之法,她并不在意这样的物是否符合大历史的需要,而是观察这些无声之物如何浸润情感而讲出动人的故事,又如何在生命困顿时刻重新激发生命的意义。小说结尾处,“我”发现自己收来的“李杜将军的台灯被砸烂了,莫德惠的字也被撕碎了”,莫名地一阵心痛。这其中除了对“物”的损失的心痛,更有对有情历史被视而不见的失望。现在大量赝品的产出,都源于对暴利的追逐,它们拼命附会历史,以求最大的经济价值,毫无情感的投射。酒气熏天的男人,带来宋徽宗写给金高宗的密信,要价两万,只是因为尺牍上那无骨的瘦金体——这正是徽宗的标志。但这“价值连城”的信函,在“我”看来,一文不值,反不如抗日名将李杜将军的一盏平平无奇的台灯,因为台灯有情,照亮过将军无数黑暗的夜晚。由此可以理解,“我”对于历史或文物的看法,不在于它可以持续强化已知的历史形象或意义,而在于它赋予历史以新的质地或细节或情感。我们甚至可以想象,李杜将军所使用的台灯,应是现代工业生产线上的量产之物,但因缘际会,却得以成为“记忆”的托身之所。
巫鸿曾经讨论,普通杂乱的日常之物一旦进入公共空间,同观察者形成互动,其实启动了两个方面的功能:“一是保存历史记忆,二是强化社会关系”。他指出,被展览的日常之物,在某种意义上,同前现代社会的祭祀活动充满相似性。祭祀不仅可以让生者重温对先民的记忆,更可以借由召唤亡魂、设宴款待等“象征性的交流”,使得“历史的知识被传递,道德的准则被重申,人的社会关系被反复确认”。[巫鸿编著:《物尽其用:老百姓的当代艺术》,第1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故事分别由陶匠和舒氏的后人讲述,既是借此温习对先辈的记忆,也是重申一种对日常人伦的渴望。生命的无常和历史的变动,往往会使重新回到日常成为一种急切的诉求。陶匠和舒氏挖空心思,制造出寻常之物,在在说明“日常”于徽宗而言已是一种奢望。帝国崩毁,前朝往事不可复得,“日常”早已成为“非常”。“非常”的形势下,借着寻求身体的保存和艺术的存续之法,他们对于“物”的看法,其实启用了一套日常伦理。一方面承认日常的无用和不完善,另一方面又寄希望于用这种无用和不完善来回归故土,寻求久远,形成意义。因此,我们所说的“批判的抒情”无非就是“至刚”与“至柔”、“日常”与“非常”、“无用”与“有用”的辩证往复,正反兼容,不使我们坠入想当然尔的思维模式。
二、物的力量
《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叙事结构的设计,同样也破解了想当然尔的思维模式。按照通行的写法,小说如果分成楔子和正文,一般楔子铺排的多为引导式的文字,开启或预演故事的走向,引导读者出虚入实,进入小说的世界。迟子建却有心倒置本末,由实入虚,在叙事结构上设计了“楔子”“上半夜:白釉黑花罐”“下半夜:碑桥”和“还是楔子”四个部分,由实转虚,再由虚转实。楔子部分集中笔墨实写人间荒诞,投机取巧,危机四伏,充斥着鸡零狗碎的婚姻生活、有惊无险的遇难经历,以及种种不上台面的人间勾当——造假、偷盗、捕杀等。在传统的叙事框架中,楔子所铺陈的种种事项,往往是正文故事展开的前提或预设,由此呈现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从而形成教训以教育读者。迟子建完全放弃了这种启蒙式的操作,让她的主人翁在生死大限之间陶醉于听故事的快乐。借着故事中的日常,以及“我”对这些日常的投入,似乎让读者领悟到,徽宗对“求生”的热望,反衬出“我”对现实生活得过且过的姿态实在过于消极。由此,迟子建借楔子和正文的对比引发了关于当代人日常生活态度的思考。
这样的理解未尝不可,尤其是当我们注意到,正文中讲故事的两位,其实对应楔子中对“我”施以援手的夫妻。前者以言语施以教化,而后者以行为带来感动。迟子建对混沌人间的真诚真情,总是抱有信心。现实中的这对夫妇待人真切,做事尤其周到。他们对“我”、对“长脖老等”的无私帮助,不辞烦劳。只可惜如此好人,却面临无后的遗憾。迟子建似乎也由此点出她的担心和失落。作为对照,这对无后的夫妻,恰恰投射了正文里那两个无以为继的故事。陶匠和摆渡人迎来送往,但愿意花时间听故事的人并不多,以至当“我”表示要听故事时,摆渡人讶异地说:“你不想渡河,来这个渡口就是为了听故事?”
如果我们并不急于打破建立在传统楔子和正文之间的因果关系,那么,“我”误入桃源式的冒险故事,也许正说明“我”不过是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有缘人。文物鉴赏的工作,使“我”有机会贴近充满血肉的“物”的故事。与一般世故之人热衷于追求物的物质价值不同,“我”更关心物的精神价值——那围绕着物所展开的人间伦理和人事关系。换句话说,虽然《白釉黑花罐与碑桥》的楔子和正文在叙事的位置上产生了移动,但仍有其内在的因果逻辑。当我们思考楔子(现实)和正文(幻境)的位次颠倒时,不能不想到庄子充满哲学意味的“梦蝶”故事:到底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如果大胆地设想,《白釉黑花罐与碑桥》是一个以物为主角的故事,那么,正文中所记录描绘的故事确为其本事,而楔子中所描写的种种则可能为“幻境”或“异境”。其荒诞离奇、物欲横流早已超出物所能理解的范畴。相较于物的世界的清明简洁,复杂的人类世界有时竟成为一个异化的存在。迟子建在楔子里安排各种复杂的人事关系,写出了一个信任几近消失的现实社会。从文物制假到婆媳矛盾甚至动物保护,没有一桩人事显得单纯明了。与之相反,正文中的物的世界,虽然面临改天换地的巨变,但他们的应对交往却不必掺杂复杂的因素。“我”要听故事,则有故事;徽宗有所托付,便有陶匠成就;而舒氏的热情,更是一无他求。种种人事关系,直来直往,不必遮藏隐瞒,这是“物理”的世界。人间世界的咄咄怪事,并不是白釉黑花罐与碑桥所能理解的,所以,这毋宁是一个“神话”世界。世事流转,现实社会早已成为一个物所不能适应的世界。自始至终我们不曾看到白釉黑花罐与碑桥在楔子中现身,只是在小说的最后惊鸿一瞥,以替身或者摄影的方式一闪而过。